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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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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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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见一好人,喜欢至不能寐,即一技之长亦然。与吾何与?生性如此。当日魏蔚州、汤睢州是如此人,近惟有杨宾实是如此。见人之善,如己之善;闻人之不善,如芒刺在背。汤当日闻某所称道人,必亟亟觅晤,曰:“老先生必不妄。”如德子鹗者,汤问人物,以比对。汤曰:“闻此人无世俗气。”吾曰:“直是黄农以上人。”汤汲汲见之,一见,得终日谈而不相舍,遂成莫逆。

谓一满大臣才极利,然满面见才,又带杀气,终不能善终也。大才须韬敛,一毫不可见方好。前满中堂阿兰泰庶几乎?将来汉人杨宾实末可量也。志气强毅,临事有担当,外面却如田夫野老,甚好。

杨宾实无魏环溪一段清明、开霁、和暖之气,是天禀使然。魏之议论条畅,气象开明,逢人说法,不择高下。宾实则语言有格格之状,严重之气象多,便觉逼窄些。然杨之经制、文采,殆过于魏。宾实外冷而中热,初入馆,吉永荐之,至一满洲齐色家教书。齐亦难相与者,宾实则视其子若己子,喜怒哀乐皆与相贯。来经年,而齐色夫妇及其子爱之如骨肉,不肯放,直至齐色往关东,始放。宾实为人办一事,便如自己的事,应承一句,尽心为之。自己的事,要做那一件,穷日夜,尽心力,做一个透。庶常将散馆,余语之云:“散馆高下,虽非要紧事,但翻得文字不成话,亦不好。”渠遂为是昼夜不辍,眼几烂腐,棱来散馆,故最高第。做学院时,其幕客笑其六月大暑,汗浃衫背,不暇浣濯,苍蝇群集,粪污万点,而渠不省不辍。其时文、散文,生成笔气,便似曾子固,气甚厚,下语甚重。其读《五经》,妙在不是好其文词为文章,却有甘其滋味的意思,故能措之乎用。

本朝人物,以魏环溪、汤潜庵为第一流,他两个实实有要天下好的意思。京江就少此意,泽州虽不与京江同,然亦少此意。

今日钱启新所著《易经象抄》等六七种都有了,是其裔孙钱荣世所赠。暑一掀,便令人笑倒。可见当时高、顾等都糊涂,将来常州地灵,要在杨宾实身上结一果。宾实较平稳多哩。钱公人品甚高,可惜其所学如此。

魏环溪见人便劝为善,虽童稚下贱,皆与为等视,现身说法,喋喋不休,不复觉已有年尊爵高之异。人感其诚,乐从之游。汤潜庵见人朴诚真率,告人必以实,蹙眉口画手指,形状忧苦。人亦感其诚,多从之游。卫老师见一人,辄与讲书说理,汝不明,他不休,意思更好。祇是后来颓废急躁,举措不时,亦不永年之兆。魏、汤到会议处,才一语,虽不切,便有一段正经厚道意思。数公风度,于今总不见。陆稼书便孤清高峻,人难接近,然躬行实践,立品不苟,故人尊之。

朱子便云:“有人声色货利都不好,耑好做官的。”可见世不乏贤。此等真断,即以做圣贤不鸡,何为看政事堂如仙宫瑶岛,多坐一时也好?闻人要回,便吃一惊;闻人再住,一霎时便喜动颜色。却是何意?终日啧啧,至少有万语磨来磨去,都是书办所料理者。虽清苦勤劳,唯日孜孜,谓之自暴自弃也可。宰相之事,进贤为大,观今之君子所喜者,张寄亭之属,而所恶者,赵松五之类,可以观矣。其病根都在功利上。某生平于公卿内,推重魏环溪,虽亦有偏处,学问尚少,但他却满肚要朝廷清明,天下太平。而致此者,非人才不能,实欲激浊扬清。又厚道,见一人,随其高下浅深,而为之说法。又善言,娓娓可听,一味热肠,闻者亦感动。却又不是以前辈自居,教训后生。其词气却是大家勉励做个好人的意思。就是后来惧祸不敢言,而这一段意思隐隐于胸喉间,说不出,忘不了。若腹内冰冷,就是自己清介孤高,与世不相关,何益于人?汤潜庵便不能如此。陆稼书亦少此意。近来,杨宾实有此意,做学院,见一个好秀才,抓住便欲成就之。不特此,就是当日穷时教书,有子弟相托者,他便视同己子,恨不得立刻倒出自己肚肠与他看。他外似孤冷,而内裹却滚热,此是大人之根。若赵松五之清勤,外而督抚,内而户、刑尚书,都可做,少此一段意思。

宾实一日谭朝廷事,不当讥切当事。余云:“我辈如徒讲,皆是无益耳。如今日,朝廷便全以天下事见讬,一意委付,绝无疑贰,我辈自度可能承受否?设若如此,可能有头绪不乱否?可能周知人情微暧处否?礼乐农桑,刑名钱谷,纷然而来,若何整顿?又不是可以暂时停缓,让我学习再来理论之事;又非一年二年以学习而成之事。古人小学之后,入于大学廿五年,至四十,道明德立,始曰‘强仕’,不过试之而已。又十年。‘五十曰艾’,始服官政。我辈小学、大学何处得力,而遽当大任,欲以建功立业,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能乎?不能乎?”宾实悚惧,动色而气急,惶然自失,自是憔悴者半月有馀。自流俗观之,最是迂腐可笑处,此便是大有根器处。

本朝宰辅,如现今京江张玉书之过于勤慎淡泊,真是大难。此人真是自成一家,其文其诗都是无气概,你要说他不好,却句句稳当。即如时文,虽无能次侯、韩少宰之笔气,然亦无甚败阙也。作事专师法本朝洪经略,事事小心,三思不苟。虽细微,必躬亲。中年妻死,遂不娶,无妾媵。不食家畜猪、羊、鸡、鹅、鸭等物,虽鱼虾野物,仍食死者。自朝至暮,无片刻暇。自公事至读书应酬,每事必迟回详审,无大无小,百倍其思虑而后发。晚则合衣假寐,醒即起读书。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却说不到京江身上。以故生平少蹉跌,作官从来无降级罚俸之事。论其自十六岁发科,廿岁入仕途,宜其放肆疏纵,而乃如此,亦是贤人。但惜其读书却句句看过,如不看过一般,不识其大处要处。立意要读尽天下书,便不是。其御事又太迟,有用心于不必用之憾。即泽州之慎守无过,后辈亦难到。大约泽州是钱塘黄机、汉阳吴正治一辈,但知趋避,自为离事自全。余问:“京江可比益都冯溥否?”曰:“不能。以余所见,相国冯为第一,窦坻次之,京江可比高阳。益都大节在进贤,相公动本藨人,自益都始。益都藨魏环溪诸人,有大好者。又会试主考,亲近者亦不绝,门生有二三年不登其门者,他还指其名而赞之,以为不奔竞。又有鲠亮之气,皇上怒高念东,有波及益都之意,向益都言:‘若非汝藨乎?’益都直抢曰:‘呀!此非臣所藨,如何坐在臣身上?’上曰:‘非魏象枢所藨乎?’曰:‘臣所藨者魏象枢,臣能保魏象枢而,焉能复保魏象枢所藨之人?且皇上亦曾问高珩于臣,臣对以为高珩若教他做诗、讲修养好,做官恐非所长。皇上岂忘之耶?’上嘿然。宝坻糊涂已甚,祇是却有大圭不雕之意,一意天真烂熳,所以品格在诸公上。益都好在进贤。乐正子在孟子门中,不见他好,至今配享为首座,以其好善也。益都此处又不及。魏环溪竟以此为事,日日道人之善,真有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行好事之心。汤潜庵尚不如,潜庵亦好,但看见不善之人,却有他自不好可奈何之意。魏环溪尚有孜孜劝导,超度聚生之意,此为第一。至陆稼书,一味孤高冰冷,不能成就人,虽自己做到圣人亦无用。”余曰:“京江比高阳清否?”曰:“高阳亦清。富云老为其本房门生,常言有人转讬书帕至百二十金者,即惊讶曰:‘彼有事相求耶?有则明言,受之不能相为,彼此俱有碍。’富曰: ‘实无。’曰:‘何为至百二十金耶?恐有他故。’宛转恳切,言其无他,始受。又不许子弟进场,人问其故,曰:‘吾主考三次,孰非门生?吾虽不请托保,子弟不钻营乎?吾自有荫,但恐其不能做,岂患无官?’此等处,虽京江不能及也。但亦有他的弊病。”

北相惟冯益都有些意思,不以人之亲疏为贤否,不计利害之多寡为恩怨,又留心人材。南相吴汉阳可比宝坻,而如益都者尚少。反复想来,惟徐立斋看不透他。他同做学士时,还读书。为总宪时,对上前时肯出言,今日无是也。上欲差满洲三品大臣巡方,满洲很愿意。上临轩说:“此事明朝有巡方旧例。”立斋便言: “明朝虽有巡方,不过御史,其秩卑,虽许他参劾督抚以下,而督抚官亦可参劾他。今三品官大,督抚不得弹摘,恐有贪婪者恣行无忌,便大是地方之害。”上曰: “难道差出去的都是坏人么?”曰:“皇上自然是精简出去的,但十百之中,间或有一二负恩者,亦不可定。倘如有一人,则一省受害矣。”上默然,后卒不行。其言大是。但健庵胆大,亦不能如此,所以人连立斋言也不信。健庵都是引经据古,听之谔谔,而实有所私。魏环溪奏对时,倒常引喻,失错处甚多,而其心非有所为也,故人信而谅之。健庵已罢位,立斋一日进讲义中,有“异端”二字,上曰:“甚么是异端?我看起来,为人臣而不忠,日日树私人,为门生、故吏、乡亲、同年营私作弊,尚口谈道义,此即是大异端。有其磨异端!”余时在起居注侍傍。若是健庵当此,便涕泪交流,巧佞百端,分辨不了。立斋不愧不怍,了无—言,并不免冠谢罪。又尚肯藨人,如修史藨姜宸英、黄俞邰之类,虽非大要紧人,亦还是有文名者。且归去甚贫,虽日用,都仰给健庵。若久在相位,或可比北之益都,而惜乎受其兄之累也。

予所见文武大臣有风度者,魏环溪、施尊侯。而施虽骄,然生来骨骄,非造作也。僧人锐锋、家伯葆甫皆好。锐锋虽下棋言笑终日,而体貌不失。家伯善文章,寡言笑,却终日有笑容,不疾言遽色,临事有主意。至枯禅强厉自守,则陆稼书也。数人皆本色,不作态,风度可观。

施琢公及见黄石斋,犹有明季名士风流。尝言:“郑氏窃踞岛外,未遵正朔,杀之适成竖子之名。穷蹙来归,大者公,小者伯,一门忠义何在?不报父弟之仇,乃以深报之也。”斯言也,谁谓琢公不学?

浙中三君子:杜肇馀、彭羡门、陆稼书。稼书虽然讲学读书,杜、彭二君亦真君子。当于振甲议开捐纳时,独羡门与余不画题。于振甲赐第即在顺城门裹,上朝下朝皆过其门,公卿无不奉觞上寿。不至其门投一刺者,惟余与彭羡门、杜肇馀三人。在九卿班,杜于不可行事,亦不争。事举,独向余曰:“这事是使不得,我们不画题罢。”一日,余同羡门在翰林衙门出,是热天,家人见一蝎子在地,欲死之。羡门狂奔尽气而救之,已而余问曰:“蝎子害人之物,公何爱之深耶?” 曰:“蝎子之在天下其多,焉能尽杀之。他若螫了人,是有罪的,杀之可也。今在地上行,与人何涉?而杀之,他无罪。”其仁爱如此。又一日,背人语予:“于振甲等不能害我辈,公曾见有老虎咬死麒麟没有?”亦甚风趣。

浙东人又是一种学问,如黄黎洲、万充宗、季野,淮人阎百诗辈,《古文尚书》、《周礼》两部书,便是他们譬敌。人做人、做文章,谁能尽好?看是甚么事,甚么话。朱子文字也有平常的,祇是肤浅,没甚紧要精采便了,决无悖理伤道。如人,他事有出入,不伤。此人曾不孝其父母,残贼其兄弟,纵他后来勋业弥天地,也难著推奖。黄黎洲乙卯年为典试除果亭、钱塘令许有三延请讲学,便讲《泰卦》。谓此卦是指祭祀,牵强没道理,还是小儿戏语。至论“人心惟危”四句,为魏、晋人假造,但观《尧曰》章,只有“允执其中”一语可见。魏、晋人因荀子说性恶,故曰“人心惟危”;荀子说礼伪,故曰“道心惟微”;荀子说考索数语,故曰“惟精惟一”。荒唐至此。心与性何涉?又况有“人”字在。心、危又与恶何涉?道与礼何涉?荀子说“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此为伪,不是说“道心微”,又与伪何涉?况孔子明说:“操则存,舍则亡”,岂非危乎?人著此等议论,谁复论其他!季野晚年,识见顿胜其兄,张长史为细说朱子不可骂,季野颇纳其言,稍止。浙东人大概主自立说,不论是非,但立异同。陈介眉在朝堂与张京江辨论,云:“孔子后,孟子又自说出一段话,何尝与孔子一般。周、程又说出一段话,何尝与孟子一般。若前人说过了,何须后人重说;前人说的是了,后人便不须异同。则孔子而后,便当闭口,并书可不读矣。是非有何一定,凭人说就是了。”不知道理是一定的,却不是一定的。以为不是一定的,古是此天地日月,今亦是此天地日月;古是此人物,今亦此人物。若说是一定的,唐、虞是一样,三代亦是一样;五霸是一样,汉、唐、宋、元、明又是一样。男女饮食何尝有二,祇是各人故是不同。道理祇是这个道理,一番讲求一番新。乌能辨去定理定主,翻案方为新异乎?汤潜庵亦向姚江,张武承烈全主紫阳。张每于朝堂与汤辨,汤不甚与人争,但冷笑不然而已。一日,张在朝班向汤殷勤云:“何许时不见。”汤曰:“顷数日闭门格物。”哄然作笑,汤党大喜,以为妙语,至今笔之于书。其意盖谓朱子说格过物,才好诚正修齐治平,必须闭门格物了,始可开门应事也。其实此语亦无甚妙处。若部院有事,便当即事件上格;如做翰林无事,便当闭门格物,有何不可?朱子云:“或验之事为之著,或察之念虑之微,或求之文字之中,或索之讲论之际。”事为之著,开口便及,何尝是教人闭门格物过,方才应事。但此四句,次第却与“博学”节不同。“文字”似是“博学”,“讲论”似是“审问”,“念虑”似是“慎思”,“事为”似是“明辨”,不知何故。想是朱子便恐人疑惑空说格物,当下事反似遗了,故云:“祇说物字,便由性命,及伦常,及天地,及细微,却确当易晓。”说书理惟张长史聪明,最善一翻转,便是道理,真是俊物。如说“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他说:“其为物也者,即其生物也者。其为生物之心也不贰,故其生物之功也不测。”又说:“‘无欲故静’,若禅家,便说‘静故无欲’”真是妙。讲《西铭》极好,说是当画一直线,从直线分挂下傍线,直上是父母,两傍便是兄弟;直上是祖宗,两傍便是族姓;直上是天地,两傍便是民物。未有人真能重父母而薄于兄弟者,未有能真能孝敬祖考而不恤及宗族者,未有真能心同天地而不民胞物与者。妙极之论。圣人说:“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便是此理。宾实也算细心,读书能思,有见解到得长史前,便觉得笨不可言。除了长史,便是宾实。长史小古文四六,亦天然华藻,若不死,翰林中谁是敌手?可惜三十一岁便死。松江风土薄,令他受气如此不厚,遂至凶折。

安卿言:“邵子昆在台中,予公车于辇下见之,冬内著老羊皮短袄,外新青布皮袍及外套。袍短而布新,行坐索索有声,坐定则以一足加股上。至家兄寓,多言而粗率,动辙骂朱子,令人厌苦。陆稼书与家兄比邻而居,内外只四家人相随,闭户清寂,日读《四书注》而已。四家人亦皆相安,真君子也。邵三任县令,皆被参处。用刑虽酷,然所至则钱粮案牍无不清晰,百务皆举,一钱不染。罢官则跨一蹇驴而归,无复拖累。屡蹶屡起,卒不能挤之不显也。”

陈紫凝骨气太寒,秦龙光更觉枯槁。大凡有意思的人,都禀得此种气,是天不欲开太平。若有意思的人,凑得著天地富贵福泽之气,必有百馀年太平。

孟子说气真妙。如今且如梅桐厓为闽抚,梅公真是好人,但柔懦,恐为势所伏耳。彭无山、郭华野本体岂能好是桐厓,但多一粗气魄耳。义理血气虽不同,祇是这一气。

天之报施必不爽,若是假人品,必定巧为表暴,到尽才歇。如孝感嚼签子事,当时人信之者少,就是镌职以去,而人率谓由椒房之害也。倒是椒房成就他名声。若孝感彼时便死,岂不一完人?到得再起,被徐健庵驱使。初,健庵结高淡人以誉孝感,孝感进,健庵又即嘱孝感毁淡人,又听徐健庵与椒房相结,以害北门。至典会试五科,把天下文风坏到不可收拾,底裹尽露,始教他退位以卒,岂不可畏。至汤潜庵,本来该死,适为小人所弄,转成就他一个好名声。当时潜庵原也气运不好,即不遇风波,也未必不死。若云祸患能死人,则余当先潜庵而死久矣,都不相干。陆稼书命是外格倒飞天禄马,已行必死之运。余谓被于振甲问个死罪,皇上饶了他,又革职放回,可以算过。而实不然,却到家就死,是命本该死。亦以上疏与小人作难,被人陷害,帮他成一个好名声。观此等,君子、小人可以自立矣。

郭华野立朝,始终焉徐东海所用。却不能如张运青无依傍,虽与索公相与,却未尝通馈问,受其指使。运青抚浙时,欲参督学周清源,郑开极以索公之言而止,虽委曲,无大害也。大约论人,除以道统、王佐归之,便须斟酌,不然其人到四五分好处,便当推赞。若刻论到十分,岂惟今人,虽古人完全者亦少。

张运青一穷秀才,做得名满天下九重。称其“清四海”,重其廉,祇是一个不要钱。甚矣,人贵自立。马齐对上言“其成都甲第连云”,皆妄相訾毁也。张蘧若与之连谱,典试蜀中,其太翁效之。至其家,甚湫隘,饮食器饰俱寻常,细访之乡人,果无他田产。祭岳时,一司官随之行,回言其绝无赀产,如蘧若言。人好败人之名也,如此人,因其生平美,官知东昌府、监法道、浙抚、江南督学,遂谓其有所蓄。不知他人处此,百万易易耳,今以运青,若有一二万金,亦不害其为清,然并此无有也。其去浙也,闻命即行,扌詹簦数肩而已。资橐安置耶?人有万金,必不能掩,断然败露。如王人岳出闽,自己行李萧然,而以万金付一仆,遂为仆人尽干没之而去。运青所至,未有是也。

彭无山做官,无论真假,要亦是自己硬做去,未尝寻墙靠壁。其子弟居乡不法,非其罪也。人亦啧嘳言其自己居乡有可议处。如今人好毁败人,非亲见,未敢信以为真也。

关中李天生、晋中傅青主,皆高品,虽学问粗浅驳杂,将来与顾甯人皆有名于后世,实能外利禄,矫矫自异。李天生辞征聘不得,到京。李襄白是其藨主,天生不与修弟子礼。襄白好声气,云:“以君主学,余何敢以常礼相求,同姓为兄弟可耳。”天生长于襄白,见其往来之刺,天生为“愚兄”。天生到馆后,即上疏辞归。傅青主见其所议《易》,全以归之炉火,可恶甚矣。倒是魏伯阳讲炉火附会易经,无所不可,从《易经》分出一股道理,为彼之说,何所不可。但说炉火而以《易》附之,可也;说《易》而以炉火附之,万万不可。此固有辨。李中孚全然不通,非儒、非佛、非老,其论之浅陋悖妄,令人发笑。其人乃真高品,有孝行,而妄以圣人自命,其罪大矣。文中子何等学问,只以拟圣人,至今诟厉,罪案尚未定。此等事,玉皇大帝当为提问者。

张武承烈,予同年友。其所著《易》,本之《本义》,再引不攘人,祇是无大发明,与陆稼书差不多。人亦相似,二人亦相好,但自己主意一定,偏执到底,急切说不转,难与相商量。但他们却是在道理上讲,欲不是在利上讲,到底讲到道理上,去不得也只得从人。武承以鸿博举,当时鸿博如陈维崧、严荪友、朱彝尊、潘来等,于诗上原有几年工夫,杂事记得些,便眼中轻科甲,科甲又嫉其以布衣而同馆。到底不久都赶去,其存者还是科甲。如周清源,又是他各人谋为,不关大局也。然近时人物,如陆稼书、汤潜庵、魏环溪、卫猗氏既齐,皆真君子也。陆稼书读朱子书,外此皆不读,觉得枯槁窄隘。然其立品卓然,人有骗之者,辄诣其处痛骂姚江、子静一顿,便敬为上客。潜庵人朴诚,其乐善亚于环溪。卫猗氏师亦好善若渴,表裹洞然,勇于有为,祇是轻欲自见,意气风生坏事耳。信幕客淮安人顾𬤊,酒后耳熟、掀须大言。抚黔时,今日一本,明日一本,上已厌之。复轻出兵挑洞蛮之觉,卒致大祸。今时如张运青之清,一文不染,可谓廉介。其次如杜秀水之淳厚,彭羡门之高雅。次之如韩元少之善全其身名,吴匪庵之向善类,皆君子也。

黄机为冢宰时,人皆恶之,予独喜与之谈。虽不是儒理,其所说却是老子慎默之学,说得精采,令人汗下。其他李高阳霨,阅历世故久,语有竦动处,窃亦喜听其论。

蓝理战将也,施琅名将也。予藨施平海时,上问:“汝能保其无他乎?”予奏:“若论才略,寔无其比。至成功之后,在皇上善于处置耳。”上曰:“若何?”予曰:“其为人骄傲。若要成功之后,能自敛约,兵民相安,端在皇上自有善处之法。”予藨蓝理之时,上曰:“姚启圣如何参之?”予曰:“伊参其贪,臣所言者武勇耳。”上曰:“果贪否?”予曰:“为将者能清廉自爱,虽自古以来所少。如今,文职能皎然不滓者尚少,何况武臣。”后东海即乘此谗构,谓余在上前特参此两人。施已半信,蓝终不信。世得云:“蓝理与海贼战,受五枪肠出。蓝自以为必死,遂入裹之,欲复战。施琅泣止之,卒不死。”

问施尊侯,其生平所见人物有奇士否。曰:“满洲开国老将,或有能者,不及见矣。今日殊少,汉人亦少也。黄石斋先生自是忠烈,自幼铁骨,肢体俱残,百折不回,卒亦就义,虽文文山让之。祇是无用人,做不成甚么事。”固问之,曰:“甯郑国姓即成功也。刚果有治辨,次之得吾糟粕者,其刘国轩乎。吾为总兵时,彼为千总,吾即识其为佳士。”后平海上,施为余言曰:“刘国轩若自守险要,命将守澎湖,吾此行尚须两番工夫。澎湖破,刘尚据守相拒。如自守澎湖,一举成功矣。盖一败,则吾胜势直前,彼不能敌矣。彼刘国轩果自守澎湖,全军覆没,仅以身免。逃归,其国人尚欲战守,刘国轩曰:‘无用’,遂疑降。”见施下拜,施与同拜,刘曰:“今日国轩俘虏耳,提督胡谦抑至此?”施曰:“敬君好汉。”曰:“好汉尚至此乎?”曰:“此君所以为好汉也。他人不明白,断欲送一方人性命。惟君明智,知吾势不可敌,天命有归,保身全国,所以为好汉也。”

论朝分司琦,才分尽好,医道颇通,与他论《五经》、古人诗,你念起头,他便会接一句,只不能联片接下。盖他记姿好,一涉猎便记得。如随皇上行水淀中荒湖之内,一走过便记得。若此人再知些道理,养之以厚重之气,便不可限量。盖人材之难,祇是难在不识这通盘打算的大主意。若只在目前利害上算计,久后便只见得这些,落在小有才一边去。其寔有利便有害,有得便有失也,必不能到头完好。

沧洲刘果实师退,于癸未十一月二十三日,应抚聘请至保定,安溪师出晤之。言其自云:“乙卯乡榜十八崴,二十二崴己未成进士,二十八崴乙丑为徐健庵掌院试黜,对品调部属,遂弃之归。自度文藻治才俱不如人,决计不出。三十五岁丧妻,遂不娶。有一子,足继先嗣,尽遣童婢。父子居一室,亲自炊爨。为亲戚子侄看文字,受其供馈米薪以自给,取其无累而已。一岁所需无多,虽荒年也荒不到我。今行年四十六,自分以此没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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