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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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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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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人非無過,有過而改,方是可為千百世法。若聖人必定要無過,天下後世人,皆要學聖人無過,則聖人果難學,而文遇者更多矣。堯知鯀「方命圮族」,眾人俱說他好,堯也就用他。用之九年,中間亦未必全無查考,全無成效,想是隄堰亦成,旋被水衝。如此屢屢,至於九年,總課成效,全無所益,故曰「績用弗成」也。堯舜之知而不物,想是治水不能如禹,禮樂不能如夷、夔,曆象不能如義、和,祇是深曉其理,若動手製器,自不能如其專精也。禹亦非天生能治水,必是九年隨鯀相度形勢,采問人言,又親見鯀之所為致敗之由,久之又久,得其條理,故能成功。

稷先出,故穀以稷為長。周棄以之名官。按粢盛,粢稷也。

吳太伯、仲雍如何一至吳,便得眾心而君之?大概不私其利,又於事明白。立心公平,眾人感他恩惠,又明白事體不如他,又有爭忿,他又公道不過,便歸之者多。如管甯在遼東,不過一老教書,遂能化人;如田子泰疇,便能化一方人,立井田、學校可見。如今也不見人居鄉,能公共利,為長者之行,使一方人服信之者。大抵人能公其利,便自受其利。如山之出雲,本以為雨,及雨下,則出雲之山亦被其澤,此自然之理勢也。若有心施一小利,便有望報之心,使不相干人一計較,便沒趣。

周初人材固盛,後來亦有限。大抵仲山甫為優,《詩經》訁誇美,自「天生蒸民」說起,到「德如毛」,與他人不同。尹吉甫文武兼資,至方叔、召虎、申伯、謝伯之類,想亦有限。

定九先生云:「觀《孟子》『武丁朝諸侯有天下』,可見武丁未出,諸侯不可得而朝也。從來如此,總是王畿不亂,天下係屬,各國委其自治,聖人公天下之意不過如此。不利其所有。」師曰:「商朝最好,雖屢播遷,制度修舉,叛亂甚少。大抵聖人取人不論形勢,能齊家,便能治國平天下。武侯一蜀,能得多少大,今觀其治得有條有理,便足羨慕。須知,使之治天下之大,亦是如此。」

孔子稱管仲「一匡天下」。當時總不知有天子,而管仲知尊之,不至為秦、楚所亻並,即是一匡。其實何曾及天下,晉便始終不至。所同事者,不過魯、宋、邾、莒、陳、蔡、衛、邢,才今山東、河南一區而已,葵邱之會,聲勢已大,晉獻公懼而來,中道有阻之者,遂回。而孔子許管仲為「民到於今受其賜」,蓋尊王義重,周又借以延長,不然則思蠶食者久矣。

周公居東,或以為避讒,或以為東征,斯二者皆有之。朝廷之事,讬之太公、召公,既可無誤,且明示天下以無他也。又洛陽天下之中,擄形勢之勝,以制頑叛,二者兼得之。

孔子平時,夢寐思行周公之道,至「畏於匡」,跨過周公,直言:「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夫子平素極謙,至是自任卻大。文王演《易》,包涵周公,卻是自出意思,不板依圖書。然其必直通造化,代天為言,看文王當日,自朝至暮,無非修德勤民之事,興學校,造就人材。至「大邦畏其力,小邦懷其德」;「燕及皇天,克昌厥後」;「其命維新」,「濟濟多士」。是何等力量!所謂大邦畏、小邦懷者,方伯之職如是,非圖殷之天下也。如後世齊桓、晉文服楚,是畏其力也;存衛、救邢等事,是懷其德也。「誕膺天命」,安民之命也。「承厥志」,承安民之志也。不然何以為「至德」?

孔子攝行相事,如今皆錯說,觀《家語》自明。古者兩君相見,必用相禮之官,當時夾谷之會,欲命相,知禮無如孔子者,故以司寇攝之。司寇官尊,豈可相禮?故云攝也。朱子「孔子行」及溫公《通鑒》皆錯,誤以為行宰相之事。不知當時官,亦無宰相之名也。三月大治,即為司寇與聞國政之時也。與聞國政,遂如此。古人如字句錯處,必不能無。朱子笑東坡誤引 「孔子射於矍相之圃,」序點,人名也,而東坡以為「行揚序典之禮」,竟以「序點」為禮節矣。

一代人眼,原不足憑,到得千八百年,合之便是天眼。其初不過一二知己耳,知孔子者,宰我、子貢、有若;知韓子者,習之、文昌、持正、子厚。久之精光愈現,而異口同聲矣。

三代後,惟漢最近古,兵民不分,文武不分。丞相入奏,侍從居內,內外不分。君雖尊,臣雖卑,然上下猶不甚闊絕,官至加秩久任。文帝弛山海之禁,不興兵革,賈誼要立錢法,文帝不理。鄧通可鑄,吳王濞可鑄,天下士民要鑄,皆得而鑄之。尉佗據東南,許大一片地做皇帝,文帝亦不為意,但戒不相侵,要做便做,汝祖父墳墓在真定仍令官為掃除。吳王驕蹇不朝,反賜之几杖。輕徭蠲租,衣食儉樸,大為近古,真得黃老意思,培漢家元氣。後人都說宣帝刻覈,傷元氣,故不久亂生。今觀之,亦未盡然。當時綜覈吏治,久任循良,原好,至國短長,有天焉。可云堯舜不再世,為堯舜傷元氣?周宣王旋有幽王之變,可云宣王傷元氣乎?唐、宋便蕩蔑古法,今視兩漢已若三古矣。

漢高祖人關,婦女不近,秋毫無犯,遂定霸王之基。杜子美讚明皇中興云:「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不獨立言有體,道理亦足。朱子入對,便先攻孝宗左右近倖數人。孝宗云:「此何足介意?不過差伶俐給使令而已。朕豈聽若輩言耶?」朱子云:「自古人君受其蠱惑者,正惟以為微賤,正惟不自以為任用,而不知已隳其術中矣。」朱子終身不得柄用以此。韓侂胄彼時官甚小,定策輿渠無涉,僅效趙汝愚之驅策而已。朱子爾時便力勸趙去之,曰:「甯使居外,此人頗有巧佞之才,此時一節钅戉足塞其意矣。」趙不聽,曰:「此何能為?公過矣。」朱子曰:「公不聽,當自受其禍。」趙卒不聽,後果然。聖賢於此處,見得破,斷得定,是扼要處不肯放鬆。聖賢要有不近人情處,朱子斷妓女,施以嚴刑,而判其從良。其實與妓女無關也,至今人為口實。朱子彼時甯過於嚴。孔子將景公好梨園子弟而付之極刑,太公蒙面而殺妲己,何妨同道。

坑儒者漢高也,非秦皇也;焚書者,蕭何也,非李斯也。高祖時,若肯引用耆舊,當時遺老如魯二生之類,自有見聞,而不用,可惜哉!蕭何原是做書辦人,但知收秦府圖籍,為錢糧兵馬計,而經書皆棄置不問。項羽一炬,乃盡澌滅。當時所禁,禁民間藏書,非謂官庫也。所謂「王府則有」者,固在也。

漢文帝文字,未必不如賈生,且天下做事人,亂叫嚷便有限。若使賈生為天子,恐未必如文帝。《治安策》開頭便言要處置藩王,其意狀如制強敵,意象極不好。孔子論九經,尊賢即次親親;《書》言堯德,必言親睦九族。如何是此種立論?當日以漢文帝為君,以董子為相,而以河間獻王調停其間,三代庶可復乎!仲舒第二策,余初未選,以其語意平常。細思其以皇皇求利為言,皆豫見武帝之禍天下,與孔子要哀公立誠行政,而不直誨以在下位者,推言同意。先賢所見深遠如此。

漢文帝雖天姿仁厚,但不能興禮樂,致太平,所以易世至武帝,而幾危。宣帝綜覈名實,雖亦校弆。不知禮樂,意弄成一名法之天下。東漢明帝銳意興復禮樂,然亦祇是皮毛,然功效亦能使人尚名節。可見禮樂之功大,但終不能置斯民於三代。可見此事非聖人躬至,德從心中流出者,不能為也。唐太宗慨然有志,而人倫多慚,不獨禮樂無本,而再世幾亡。甚矣!根本宜亟也。

何焯云:「長沙講積貯,卻未有流弊。至晁錯言之,便有輸粟納爵,開搜括之端。其後納爵不行,只得告緡,告緡不已,只得白行監鐵。是勢之相因而必至者。」曰:「漢文以長沙傅梁懷王,而以錯傳太子。可謂誤於擇師矣。」

三代而後,諸葛武侯、董江都、韓昌黎,若使得賢君而輔之,其功績皆當在漢、唐以上。觀魏徵之佐太宗,便到貞觀地位。魏之才學,視三子無處比得。武侯文章,字字著實,無意為文,不過如今說占、告示,語語有實用,實至文也。後來惟韓文公極頂文字,可以幾之,如《淮西事宜》,字字可行,他人不能也。董子《三策》、韓子《四原》,日星河嶽,不可磨滅。次之,便要數賈長沙、陸宣公、劉更生、班固等。陸敬與當不得,他真真樣樣曉得民情土俗,軍國典制,無不精練。班固頓不尋常,一部《漢書》,何所不有,又議論皆是,多得要領。此人學識大,不可測,後人非其品行,此亦苛論。當日竇憲出征,朝廷命固從,固豈得不行?既與憲同行,憲有功而歸,要他作篇文字,豈能不作?何足為累?劉更生峭直忠鯁,但恐略傷急躁。賈長沙不及董、韓處,就在不醇正,夾雜霸道。如《治安策》,開口立意便差,總是為天子籌畫,刻刻怕人搶了天下去,急急剪除同姓封國,絕無公天下之意。文帝妙在自行黃老,總不聽他,靜以待之,加之恩禮,待他自絕,天下共忿、方行誅除。若景帝再用此道,天下無從開釁,數年之後死去,一二桀驚者從容處之,自可無事,何至天下受此一番荼毒#ò帝幸而成功,誅削同姓,馴至微賤卑弱,幽憂愁苦,不能自存。王莽一舉而奪之,無復有齟齬其間者。班生之論允矣。賈生之言安在?至當而不易乎?但盡其設施,整理振作,必大有可觀者。

定九九生云:「鮑叔牙之知管仲,蕭何之知韓信,皆是平日講究得透,故見之甚真,而信之甚篤。」

古人有事勢窮蹙而降人者,斷不可即殺其家屬,殺之便多受其禍。近今施烺之於海寇,可觀矣。李陵忠義,故不侵漢,不然渠若將一隊為邊患,恐勝單于數倍也。然陵果如是,則《漢書》中豈復存一《李陵傳》乎?只可於衛律後附見一名耳。《李陵》、《蘇武》、《霍光傳》真是精神。陳梓言:「班固相去一百五六十年,何以能紀李陵事詳細如此?」何焯云:「或是司馬子長有此稿,亦未可知。」諸葛武侯待黃權、孟達可以為法。

何焯言:「班固受禍,呂東萊言其為習氣,甚當。蓋班、竇皆戚畹也。」師曰:「大凡君子立朝柄政者,苟非大賢,與之交好比附,未有不為所累者。韓文公惟與裴晉公相與,所以無遺訾。朱子為王淮所藨,到任即參劾其親黨唐仲友,六疏不發,七疏即劾王淮,甯為所阻。而己與留忠宣原相好,居官即與之相爭,義之所在,不得不如此。王介甫與周濂溪算相好,那時周子在外為小官,固自無嫌。若並列於朝,須一斷以義,不得狗情。」

三代以後,崛起人君,多起於田夫,不讀書,惟漢光武、唐太宗皆是公子。光武為南頓君子,太宗為唐公之子。光武學問雖不深,然曾遊學京師。唐太宗雖擷六朝之精華,曉佛氏之糟粕,然到底知文義。故文章之盛,惟推二代,此其根本。若宋,雖有周、程、張、朱、歐、蘇、曾、王,卻是天運,藝祖全無所以致之。又有偏安之君,可惜未成者,如漢昭烈、北魏文帝、周世宗,英才蓋世。朱子謂其生像便是不壽,信然。性太緊,度量窄狹。昭烈少好美衣服,田獵聲樂,後方知從鄭康成、王彥方輩講究。然亦無大功夫,獨其立志不肯偏安。孔明亦然。卻不是苟得土地有以自奉,且及時行樂,以觀天下之變,利於鼎足,互相牽制,冀得苟延,如劉表、孫權之輩。心事無論,其有拯生民於塗炭意思,必欲光復舊物,其名號甚正。若劉表、孫權等心事,不過是做賊情態,孔明「王業亦亡」之說,甚確。不徒孔明不肯一日苟安,就是姜維不肯安靜,亦是豪傑興亡命也,人道卻宜爾。若孔明閉開休息,自食地利,益州雖小,荊斨享用。孔明不為也。獨是鄧艾、鍾會來時,後主不當便降,甯可走。最好是孫盛一段議論,謂劉禪不當聽豎儒譙周之說迎降。當時軍民,懷先主、孔明之德未休,後姜維軍受韶歸降,眾人皆拔刀砍石。與吳隣領兵將士不肯降晉,見認方聽命。若使當時相率而逃,未必有他內亂。蜀中重山疊嶂,水折山深,只須隔一界,便不能過。吳聞晉兵至蜀,已發兵來救,只遲一二日。若使劉禪依隣吳數處兵以為固,姜維之軍亦自來會,勤王之師續至,蜀民不與鄧、鍾為一心,晉軍深入,欲歸不得,糧日就盡,鍾、鄧方且不能自保,何為不可?若說逢危,國君必不可逃,則句踐不宜妻會稽,申包胥不宜請秦師。與其繫頸歸降,何如光復祖宗之舊!

漢時,如孔融、華飲、劉表、劉繇、王朗之輩,皆負重名。孔明所謂:「論安言計,動引聖人者,卻都無用處。」龐德公所云:「俗儒鄙生,焉知時務,知時務者,呼為俊傑。臥龍、鳳雛,得一足以安天下。」俗儒鄙生,即指此輩。曹操年紀還長,至於孔明、公瑾、伯符、仲謀、士元、元直,皆一班少年,出世便知機宜。孫伯符知華子魚非其匹敵,取之甚易,但渠負望,對敵不雅,須華君自降方佳。正在躊躇,及伯符方入其境,而華歆已迎款道左矣。伯符大喜過望,執手道故。此輩雖無實用,大英雄必不輕忽他。孔明見龐德公,拜於下,執子弟禮甚恭,所以成就更不同。

孔明王佐,其兵屯處,與渭民雜耕而不相擾,真仁義之師。恩信服人,身死尚能鎮安數十年。韓信輩便不能,只得用背水法,方能得人死力也。

孔明若永其年,自不可量。文中子信其能興禮樂,程子信其三年不死能滅魏。

孔明平常不說誑話,其簡劄云:「吾心如秤,不能為人作輕重。」果能如此,已造聖賢地位。今觀習鑿齒讚共用刑之公,晉武帝聞其改過而無吝色,賞罰之信可感神明。知其語固非誇大。

經理世務人,設施固是不同。漢末司馬德操、龐德公諸人,負當世大名,諸葛忠武拜於床下。然拜則拜矣,敢保其出來都無用。觀華歆輩可見。《後出師表》:「劉繇、王朗,各據州郡,論安言計,動引聖人,群疑滿腹,眾難塞胸。」下云:「使孫策坐大,遂並江東。空言無實,何益之有?」

諸葛《前出師表》,倉卒之際,言有倫次。先要後主自己「開張聖聽,光先帝遣德」,「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義」,是修身之意。次及「宮中府中,俱為一體」,是齊家之意。宮中之事,交與攸之、禕、允等,營中之事,交與向寵,是亦尊賢,敬大臣事。「親賢臣,遠小人」數語,《伊訓》、《說命》無以加焉。次及自己出處,次及南方已定,欲北定中原。由內及外,由近及遠,然興復之本,總在人君。故反覆於攸之、禕、允等進納忠言。而又切囑後主「自謀,諮諏善道,察納雅言,深追先帝遣詔。」後主後來失國之道忠武,固已見之矣。若此等文字,韓昌黎亦未做得。昌黎後為國子祭酒,亦未見有條奏可方《天人策》者;為侍郎時,未見章疏有如《出師表》者。要之,亦少忠武一段誠意懇惻處。

蜀漢中,張嶷、趙雲,不獨有將略,而見事明決,持重老成,皆古大臣也。不識當日何以不以讬孤寄命之事推之,武侯用為大將而已。或我輩於齊冊中見之,末若親見之更的確。

本朝來,有許多創前代所未有者,此之謂時務。漢末通經學古者甚多,如劉繇、王朗、華歆輩皆名士,聲震天壤。而做事業如曹操、孫權等,視之若無有者,以其不知時務也,任以事必敗。然通經學古,有德器人,終不可以其短於才而絕之。彼雖不適於用,卻是事業根本。如昭烈之英雄,以與鄭康成談過,而記其語以為治;以孔北海知其名為榮幸。卻不可無此本子。以孔明之智略,而拜龐德公於床下,其所見卓矣。

有謂孔明前知休咎,好事者附會耳。孔陰初上《出師表》,若逆知其敗,肯云:「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獎率三軍,北定中原」;又立軍令狀一般云: 「不效,則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靈」乎?此理非獨孔明不知,雖孔子亦不知,但略曉得大略耳。若全曉得,便何用人事?如人子當父母八九十病,心豈不知壽命有盡,然心又竊計,世豈無百年人乎?苟可以求醫藥者,無不至,人事宜爾也。聖人何用此學哉!

陳壽《三國志》,比諸葛忠武為管、蕭,則曹又不與焉。然畢竟工部改評為善,曰:「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允矣。」韓文公、杜子美,此二人不曾見用,若用時,皆有大過人處。其見解高卓,超出尋常萬萬。

考古論人,亦有氣類不相合者。邵康節獎許人物,如周亞夫、張子房、狄梁公諸人,無不及之,而獨不推服武侯。韓文公總木說及賈、董文章。《送王秀才序》,又知其祖王無功,而獨不見績兄文中子。盛推揚子雲,而不及班孟堅。口雖不言,蓋韓文公必惡文之累墜,調自班開之。李翱所謂「麗華斬葉」者。文中子擬《論語》,想亦韓文公之所惡。又李翱所謂「剽剝不讓」者,蓋述韓子之意也。於德業,又不及武侯,不知何故。

以術數前知,此非聖賢之所重。康節心既虛明,察於理,又精熟不過,豈有不知?卻不以此掛口。「至誠之道,可以前知」者,不過因革損益,蓋見蓍龜動四體,禎祥妖孽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武侯「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真有儒者氣象。康節與孔明,固是情好不同,《皇極》諸書,惟推留侯、梁公,想此老出世,亦近此等作用。至武侯,從不提起,惟至伯溫,想因父之保┳明,而至作論以排之,康節始嗬斥之,以為「豎子,鳥知孔明之非王佐乎!」蓋聖人仁智兼隆,若智處太多,於道理上太占便宜,微與聖人隔。聖人略帶有些呆意方是。狄梁公有何可推,尊為有數人物?其復唐也,在既沒之後,而身為武氏之宰相多年,似不若翻然遠去之為潔也。程伊川便以周公、武侯並稱,不一而足矣。

諸葛忠武在蜀,人皆咎先主何不早任之治軍旅,不知忠武亦練習閱歷而後能之。先主與曹操爭雄,亦是老於行間者。忠武小心收斂,卻又能看出英雄疏略處,日加精密。又英雄祇是心中氣識能任事,儒者又能思見其理,故聖賢皆見得最上一層。

汾陽出兵,十敗七八,全才為難。孔明治國,如彼條理,及出兵,雖宿將莫能當。區區一隅,天下震動,雖周公不知何以加此。其托孤寄命,與周公不異,而民不流言之語,方且推之在周公上。

孔明未嘗與孟德角敵,勝負未可知,《出師表》稱其用兵,「仿佛孫、吳」。然孫、吳之技擊,不足以當桓、文之節制;桓、文之節制,不足以當湯、武之仁義。孔明之師,節制而進於仁義者也。孫襄。

士未至達節地位,且當守節。孔明達節者也,管幼安守節者也。三國孔明第一,幼安次之,徐元直又次之。以元直之才,仕魏豈無所表見?彼固有所不屑焉耳。孫襄。

漢人尚風角、鳥占之學,而外《孝經》、《論語》。唐人貴制科進士,而賤明經學究科。又如不善歌者,使之習雅樂,可以觀世變也。孫襄。

魏氏之開國承家,無足言者,獨子建泥而不滓。當漢帝禪授,而數日臨哭,幾於自殺其身,亦可哀已。其後三四徙封,流播憂摧,終天天年。延及懿親,並見疏斥。自記。

一帥敗,或譏其家本寒微,驟致通顯。先生曰:「今之負且乘多矣,顧所以守之者何如。讀幾句時文,以齲迻第,與此相去有幾?逆取順守,古人所貴。賈誼《過秦論》,到二世子嬰時,尚為之計。宋藝祖得天下,與劉知還、郭威無二,然有渾厚處,武斷處,本身有氣力,享年長久,亦天祐之耳。隋文帝未可云不順守,其子不肖。柴世宗何嘗不順守,國不延,無可如何也。」孫襄。

退之以陶公未能平其心,蓋有讬而逃焉者,且悲公之不遇聖人,無以自樂,而徒麹蘖之讬,昬冥之逃也。其論正矣,然感激未能平其心。自古夷、齊之侶,何獨不然?謂其無得於聖人,而以酒自樂,則視陶公已淺矣。《觀飲酒》詩六首,每章中惓惓六籍,恐公之希聖不在韓文公下也。此與嵇、阮輩柰何同日而語?其不曰「樂聖」,而曰「樂酒」,則寓言固自有由。當晉、宋易代之間,士罕完節,氵兄公乃宰輔子孫,無所逃名乎?稍以才華著,便恐不免。氵兄以學行自堅乎?隱居放言,而聖人有取焉。惟其時也,觀謝靈運殺身於無名,則公之所處超然尚矣。自記。

論唐之天下,大局面不如明,而人才則過之。如郭汾陽、李西平之勳德,杜工部、李太白之詩,韓昌黎、柳子厚之文,宋璟之相業,歐、虞、顏、柳之書法,狄梁公之深心大力,皆非明所能及。兼之者其漢乎?雖末世,猶出昭烈、孔明其人,真是大體面,結局甚好。

某少時,先君命余讀宣公奏議,苦極,蓋以其排密不疏,爽難背誦。韓文公出其門,平生無一字及其文,直至《憲宗實錄》內,為立一傳稱道之。陽道州在當時亦是人物,《諍臣論》也貶駁得盡情,亦於《實錄》內立一傳。其孝友忠鯁固奇,而迂怪呆狀亦全載,俸祿被惡少訁誇羨,便予之,而兄弟幾人皆不娶,以無後。此何為者?當時如李鄴侯,真覺有仙氣。而韓昌黎亦從口不道及,想亦以其好怪也。韓文公真狂者,其眼目大在那裏?

工部情多,使此人得志,當澤及民物也。自記。

宋待臣子至厚,罷官猶得祠祿,不特超越唐代,蓋於漢有光也。士大夫生當盛時,以不得嶺表一行為恥。孫襄。

王之下便是公,公者,無私之謂也。人一當國,那裏還記得自己許多恩怨喜怒事,所以要大公無我。范文正與諸葛武侯便有此意。

范希文生平好獎成人材,孜孜汲汲,好尚在是。韓魏公便不能如此。所以朱子自三代後,眼中只有武侯及文正兩人。文正宅有風水,有人相此宅多顯達,文正云:「一家好,何如一郡好?即為學宮,於理勢應然。」一家貴盛久,未有不大壞者,但人卻不能。杜子美詩好亦在此,一飯亦不忘君及天下治亂。說他是假,如何醉夢中所作詩亦不外此?雖用世,未知其能為與否。然此段心志,與日月爭光可也。

司馬文正由其言忠信,行篤敬,終身無失,學者翕然服之。祇是聰明睿知處,少不足耳。

范文正學問亦有限,事業亦不較烜赫,而宋人重之,至與明道同稱。明道固宋人所稱服為聖者,想見希文志氣大,做秀才便以天下為任,言下便先天下而憂,後天下而樂,又心真誠懇切,人不得不推服之。

有一衣冠毀一正人,問:「或係其識闇,未必是邪人。」曰:「氣味與正人不相投,便是邪人。」問:「東坡與伊川不相投,東坡也謂之邪人?」曰:「觀他父子兄弟為文,有一言近道否?以戰國縱橫為宗,治國則尚功利,處事則用機權,歸根則入佛教,立朝則黨同伐異。至今但見其議論風采,文章烜赫,而終不可與入堯舜之道。如孟子惡楊、墨,前賢辟佛、老,楊、墨、佛、老豈是弑君弑父,貪財好色人?然而聖人惡之,反在吳起、白起、蘇秦、張儀等之上者。蓋以此人之不是,灼然易見,其罪不足攻。而惟其有以自立,足以動人,扇惑人倫,陰銷正教,其罪大,其流毒還,人中其毒,而不自知馬惡也。明儒如邱瓊山,何嘗不卓然欲自立,而立朝亦是黨同伐異,便不足為正人矣。」

十一月壬午十六日,上以宋高宗父母之恥終身未雪為論題,考熊中堂、陳太宰、韓宗伯、徐詹事、揆凱公、勵副憲、查升、宋大業、陳壯履、張豫章、滿保、何焯、查慎行、汪灝、吳廷楨、盧軒、錢名世,因論此題大概。聞上意,以宋高宗因父母在彼,若急進兵,恐彼殺之,故遷延不忍,非忘仇也。此固是矣,情亦曾想過。但怕他殺父母,不可進兵,但不知金人若必要高宗全獻南土,但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方休,不則便殺其父母,將不從乎?抑棄祖宗之全土與之乎?且急進兵不可,而內自強亦不可乎?如諸葛公閉關息民,治兵儲餉,用好人,擇大將,固疆圉,普仁恩。金人若見其強盛,彼留此兩老人何用?又殺此兩人何益?未必不送歸也。又不進兵,又不自強,何焉耶?

元朝不立法制,一切寬弛,官以賄行,蕩無廉恥。明太祖有天下許久,人民尚思元,如幼童憚嚴師而思寬惰者一般。明太祖立法太嚴,激厲廉恥,至三百年將亡,百姓尚富饒無比。

何焯言:「明太祖曾遣人向天竺國齲ō,現入三藏中。又各王分封,則以一僧傅之,姚廣孝則燕王傅也。」師曰:「洪武皇帝亦不信佛,但是人不能無所畏。當其分爭時,匹夫匹婦皆吾敵也。至於天下一統,無外患可虞,而欲保社稷,長子孫,則懼鬼神而思以邀福而除禍,未有不為僧道所騙者。自非聖人,斷不能免夾襍念頭。惟聖人胸中瞭亮,道理見得透,知道我即天,天即我,天下豈有外於天者?坦然做去,有何畏懼!」

古人成功,後人便喜以事傅會之。如劉伯溫,何嘗明知太祖起而己之為佐命?如知之,何苦為元用,作兩截人?諸葛武侯皆不知,即聖人皆不知。聖人見理精熟,幾未動必不輕為,人見其若前知耳。惟邵康節先生,說不得他不前知。如上古黃帝、廣成子,後世陳希夷輩,皆另有緣故,是聖賢中又別出一小支,所以二程甚不喜邵此處。然亦只見理之後,又以氣機象數知其端倪耳。如伯溫問康節如何不仕,康節亦只言宋興已太平百年,恐不能久無事。此只言理。後於洛陽橋聞杜鵑,曰:「南方氣至,天下將亂。」臨死,伯溫同避亂處,曰:「蜀中好。」伯溫葬畢,即遷蜀。及陳希夷聞陳橋兵變,自己偕少年輩策蹇往,冀幸己之得為也。聞太祖即位,乃笑而返,曰:「天下自此太平矣。」康節亦不能確然知亂天下馬誰,天下亂在幾時,陳圖南亦不能確然知趙太祖之必帝也。陳見太祖父道上,以籠擔二子避亂,大笑,人問之,曰:「笑渠一擔擔兩天子。」又見張益州在天上救火。大抵心靜久,神遊九霄,不屑世間事久,自與天通。人之所為,其幾動而事未形者,天已有象,蓋人世所為,皆上帝使之也。上帝者,即天地之心之靈明也。問:「曰上帝既作主,何以使世亂而不治?」曰:「試問君有疾,豈君心之所欲乎?既有此心形體,即有陰陽五行之錯雜。祇是富有病時,心之靈明尚在,或病甚時,語言顛到,手足狂亂,並心之靈明亦失主。然病去,而心依舊靈明。心未嘗不欲一刻病去,能調養保護之也。如『三後在天,王配於京』,『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武王『乃命於帝庭』。既有帝,即有帝庭。天之靈明何處不在,而必有棲聚之所。如人之心靈遍體皆是,拔一毛即知痛,何嘗心不在,倒底心有腔子在。人與天地一個樣,善言天者,必有驗於人。」

天下全以人才為主,開國初有正經人物,便成一代好風俗。明朝三百年,諸事廢弛,學術荒蕪,風俗卻好。立朝士大夫,雖樹黨悮事,要不可謂其無清節。大凡易代受命,須有前朝遺逸,如派頭傳來一般,所謂碩果也。明初,雖洪武猜疑,不能任人,到底有宋金華、劉誠意諸人。接以方正學,靖難死義者甚多。漢之二生,所謂碩果也,雖不用,所謂「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型」。世疑文中子有無不可知,因其攀援唐初將相,更滋之疑。然今觀房、杜、魏諸人,似覺有些派頭,或講究於河、汾,亦未可知。惟宋卻無派,五季之後,天地昏塞,生諸大儒,真天開文明也。趙普諸人,皆匹夫耳。

姚江機智卻有,若姚江為武穆,恐十二金牌召他不回。人有好處,便有附會歸美者。如姚江疏,何嘗一字傷劉瑾?而云「瑾欲殺之甘心」,過矣。

王姚江卻未見他講得治天下大規模,經學是其所疏忽者,故亦未能詳備。永嘉議禮,姚江其時家居,未嘗不以為是。姚江若得志作相,大概是李德裕一種人,其心胸比李少開廓,而才亦相亞。孔明可以興禮樂,雖未知孔明講求如何,但其幕府有許多人在。雖聖賢,亦不能獨成大業也。

正學迂腐無用,若以王姚江處其位,恐永樂未必成事。姚江滿腹機權,故是英物。其平甯王,皆教、官、典史、知縣、知府驅市人而戰,真是大才。

象封於行庳,卻在今、貴州地方。而廣東、雲南、福建,皆漢武帝時始開,人皆咎漢武之窮兵,由今觀之,此等地方亦何可少?瓊州亦在海外,內有人物,如邱瓊山、海剛蜂等,如何泯滅得?《周禮》有「七閩」,不知是福建否?而閩中出讀書人,始於歐陽詹,聞詹前尚有林蘊也。將來台灣亦自出人材。台灣地方極大,今所得不過十分之一,天地日開,正末可量。

張淨蜂為兩廣總制歸,家惟一犁,躬自耕田。又蔡虛齊做學道,寄四兩銀子還家,細細剖分,幾錢作何事,幾錢作何事,極言此銀子不易得。又好風水地,甚愛一塊地,須八金,而苦不能得價。此二劄,皆載集中。渠輩想官物官用,視之輿己無與。明時尊宋儒學問,其風俗之好,不下東漢。宋朝人才盛於兩漢,真是天開文運。

安卿言,其鄉先輩黃公克纘,致仕居家,為其親家趙公謙光死,吊之。趙之子,黃壻也。黃因密詢之:「君家三世仕宦,家貲畢竟幾何?」其壻以實告: 「吾曾祖仕歸,有二百金產。吾祖自卿回,復增如曾祖數。吾父自巡撫粵東回,更好,增二百石租矣。」黃俯首歸,閉戶不飲食者累日,舉家惶駭,跪而請罪。黃乃呼其子至告曰:「趙氏三世仕官,所得如彼,吾一代耳,竟至有三千金,負鬼多矣,非汝輩罪也。」黃公五十年顯宦,除吏部,遍歷五部尚書,巡撫山東十二年,而以三千金家產為羞,前代風教之厚如此。黃為巡撫山右,清素不緇,夜不閉戶,幾致「刑措」云。

蔡虛齊先生,終身授徒於僧寺,有勸之講學者,笑而謝之。徒從中有異等者,升之於後堂,次者,則—發文時次第其前後而已。升後堂者,則林次崖、陳紫蜂兩三人而已。其文常居前列者,虛齊死後,無一不登進士第。虛齊提學江西,考試時,次崖看卷於署內,取舒芬壓卷,人譁然怪之。其郡守郡佐皆言;「或內看卷人偶誤耳。」蔡曰:「不然。今日即將諸人覆試,令予署內看卷者及舒芬同考。」次崖及舒一揮而成,諸人作果不如,郡守等皆氣沮。蔡因謂曰:「舒生乃此地之羅一蜂也,他日當為忠孝狀元。」人疑而笑。後死十數年,林與舒同榜進士,而舒果殿元,其直辭貶黜,與一之行跡相類。

又有一鄉先生趙諱瑤者,為粵提學,盡放一郡之諸生三等。諸生惶而請為文之法,某曰:「文非無佳者,祇是中有惡氣不祥,不欲爾輩入闈耳。」諸生苦懇之,因許其入闈。是年赴省試者,多溺於江,十有七八也。當時人謂看文曰:「虛齊聖,趙瑤神。」王遵岩令其壻林某為文。林止為小講,苦不能成篇,其表兄來,為之代作中比去,其師乃為成後比。王看之,分三段批:「小講尚書,中讀書不成,後乃教官也。」後皆如其言。

地方果生一人能自立者,上天之所加意也。其精神定有發露時,氣運亦隨之而盛。如蔡虛齊在晉江,林次崖在同安,平日皆盡心朱子之學。而流風緒論,二公之後,甲科之盛,每榜不下數人,乙科每榜數人。如此者,幾百餘年,號文物之地。

張瑞圖子名潛夫,號確菴,翰林,不仕本朝,極有品。其甥楊玄錫,十四、十五歲聯捷,亦高品不出,貧極。楊有至亦進士,一日造之曰:「柰何連日米斷,旋買旋食,竟成楊維斗矣。」答曰:「叔還好,至連日竟是楊升菴矣。」

鄭芝龍在明朝後,不過好獻與本朝:圖官大耳。黃石齋為宰相,何元子為總憲,芝龍加宮保,班在諸臣上,至其婿以都督,亦在東班諸臣上。何糾儀拉至西班,渠曰:「吾勳臣也。」何曰:「汝勳安在?」果拉之西班。芝龍大不平。何知不可為,上章辭歸。帝留之,鄭曰:「何用此等人!」遂放歸。伏甲於路,何肩輿至,突出露刃,輿夫驚呼。何出謂賊曰:「知君所欲得者,吾頭耳,毋及他人。」伸頸命取之,眾愕眙許時,曰:「好一個都院,且取若耳可矣。」割耳而去,以已殺報芝龍。隆武聞元子被盜殺,哭幾日。當時人作一對曰:「都院無耳方得活;皇帝有口祇是啼。」石齋曰:「吾死在明處,何用為賊臣殺乎!」遂請命出關征剿。與兵一萬,七日而糧不至,諸軍餓散。黃曰:「我知之矣,汝等願去者速歸。」施為小官,陳機宜大略言:「此等兵本無用,不如全散去,以公重望,藏身僻處,觀釁而動。義聲號召,尚可有為,何徒取死?」黃呼之入,曰:「爾有異志乎?但不知吾心事。某此出,不過送一死,以盡吾事。汝等可為此事,天下雖大,那有黃道周藏身處?明知兵散去,坐吾以失律之罪。然吾兼程進,一出關,便不復理渠矣。」至江西,諸生聞其名,爭相號召起兵。本朝兵一遇而靡,本朝兵呼曰:「黃閣部在內,不許殺,必須生擒。黃自出認,遂將去。」

施靖海向余言,廿六歲從黃漳州領兵出,中途便上書與漳州,論兵機宜。漳州報書言:「君所言悉中窾要,但我受命而出,焉能中棄其軍?濟則社稷之靈,不濟但辦一死。」因言漳州祇是一忠臣,卻用不得,無經濟才。余因問施君所陳機宜如何,曰:「以余意,直行將所帶海兵棄去。內有鄭芝龍主持,糧餉掣肘,所帶海兵,習水戰而不習陸地,父母妻子悉在海上,烏合之眾,動轍離心。本朝兵初下,兵勢猛銳,先聲已厲,如何能敵?不如散遣。漳州負天下重望,潛向江西、湖廣,聯絡豪傑,隨地起義兵團練,選擇而用之。黃公義聲還播,兵若精強,四方必有應者,或尚可為。如彼所為,立見其敗。漳州書回,吾亦辭去不復與共事。至今,漳州手書尚在余篋中。」

黃漳浦被擒時,詩極多,予曾記其一首,云:「諸子收吾骨,青天知我心。誰為分板蕩,豈敢付浮沉。鶴怨空山淺,雞鳴終南陰。南陽泣路遠,恨作臥龍吟。」一門生歸,索家報,黃裂衣襟,齧指血書四語曰:「綱常萬古,節義千秋,天地知我,家人無憂。」黃石齋死難之詳,卻是余會試時,住浙溪客店中,一鄰寓人為人言,且說且哭,直達四鼓。問其人云:「皂隸也,不知何處人。」言金正希先生擒時,搖扇回翔,步於洪承疇大堂前,指斥罵之。言金、黃皆稱老爺,面洪或稱名,或稱洪亨九,或稱洪老。

黃石齋先生被廷杖下獄時,諸刑俱備,身無完膚,已死仆於地。那時士大夫皆好,黃東崖時為侍郎,微服入黑室中,無所見,摸地上得石齋,低呼:「石兄!石齋已昏暈不能復作聲,東崖以為死矣,遂哭。移時,石齋復甦,問為誰,東崖答曰,乃某也。石齋云:「多勞多勞,有心人。」長歎云:「不仁而可與言,則何亡國敗家之有!」東崖云:「兄臀被杖,瘀血凝塞,當為用磁碗片割破,去之方可生,勉當自愛。」石齋厲聲云:「世豈有割板的黃道周!」聽之而已,亦卒不死。石齋生平直言極諫,已可死三次,而再起再諫,以次加厲,卒殉大難,氣終不挫,真是鐵漢。石齋死年六十二,門人見他自己看的命冊,每年下皆先定注語,人多不懂。至六十二崴,遂無注語。充湖廣軍時,上問通樂律人,舉石齋以對,奏云:「黃道周人雖偏,學問好,天文地理無所不精,不止通樂律。故負天下重望,如張溥亦然。」明日,遂有中旨,免黃充軍。得歸家,足已跛,兩手指皆拶斷上截,餘下截,作書竟是全把矣。

成其範辛未知貢舉,余見之,問其刻日平吳逆及吳逆死,皆驗果否,曰:「有。」問其所讀何書,曰:「生平惟黃石齋《三易洞磯》,三代以後有兩聖人。」叩之,曰:「一貴鄉黃石齋,一邵康節。」頃入闈,所攜《三易洞磯》又復熟,復數遍矣。吳典銅川又向余推服李卓吾以為聖人,曰:「人言《藏書》怪,吾求其一字之怪不可得,一片道理。」吾鄉此兩公者,後進率不服,而外面推尊為聖者,卻是山東一人,山西一人。石齋先生及門,吾猶及見之,問石齋先生教澤,曰:「渠自己讀書亦勤,清風介節自好,但從之學卻不得其益。喜人諂諛而已,不問渠罵學而不問何益;問的深切些,又罵躐等,多所不達。」

鄭芝龍在明朝號一官,泉州南安人。興販於日本,娶婦生鄭成功,永曆賜姓,故曰「國姓」。鄭芝龍投誠本朝,成功獨念明朝恩禮,因帥數十人,去為海寇,數招不降。康熙元年,乃殺芝龍於京師。成功始事,乃同安諸生陳永華為之謀主。陳父名鼎,以天啟丁卯孝廉,為同安博士,代知縣守城,與本朝兵戰,城陷,不降,死於明倫堂。永華招集訓練,盡心區晝。順治末年,自金陵敗歸,乃奪紅毛台灣而居之,死者數萬人。既定台灣,成功志不在小,乃使其子錦受業於陳永華,令統兵居廈門,欲潛圖漳泉。去台潛尚隔兩重大洋,得台灣,本朝降去總兵馬信功最多,兵最盛。成功偶傷寒,馬信藨一醫生,以為中暑,投以涼劑,是晚而殂,年三十九。馬信以為成功死,則己得王其地矣。翌日,馬亦無病暴亡。成功第十弟自稱「護理廷平王印」,永華與鄭錦聞信,即率兵歸。護理者即發兵拒之,各營兵將皆壁上觀,視勝者歸命焉。錦勝,遂立為主。陳永華思護理係至戚,不便自相賊害,留伊亦無面目在朝班,可縱之降本朝。錦如劉後主,了不視事,國政一諉之陳。陳以永曆授官為都察院,自稱「都院」。錦賦詩飲。酒,聲色自娛,所著有《東壁樓集》。錦長子克宗,即陳婿。陳死,錦用事者,領內兵馮錫範也,擅作威福,大失人心。錦後自屯廈門,陳駐台灣。錦繼陳亡,錦長子克宗英明,馮錫範忌之。劉國軒惑於馮言,按兵不動,馮紿克宗出,於道上夜繯死之,托為自縊,其妻死節。兵圍陳氏第三日,錦母以陳氏無罪有功,太學生伏闕上書,乃釋之。立克塽,塽四歲易制,又即馮錫範之婿。三年大旱,斗米銀五錢而本朝閩制姚啟聖,用帑金賄結其心腹大臣,來降者踵至。本朝兵至,劉國軒、馮錫範勒其主降,國乃滅。初,國軒為護理將校,兵敗,已縛就戮,陳永華奇其狀貌,釋而用之。康熙三十九年六月初六日,予同年陳還君錫為余言之。還即陳永華孫,鄭錦之弟聰婿也。

李安卿先生云:「陳在台灣,開疆立國,訓農講武,招商興學,廉潔有幹局。開誠布公,推賢讓能,蓋希孔明之風範者。自題共堂曰『娩胥』,故本朝招之不降。歿後枯旱三年,而鄭已國滅。後其子孫皆入正白旗。」馮錫範封伯,今現在。劉國軒為總兵官,數年亦封伯,皆入旗。馮今亦貧苦甚。詞臣陳夢球,即永華之少子也。錦,舍名經。

漳浦一支龍,入海起銅山,水落時則石骨見。前朝死難者,皆銅山產也。吾泉以節義見者,惟晉江蔡道憲江門先生,外此則何燮、郭承汾兩公,死節亦極烈。江門寒賤時,其父為人家清客歌吹。江門自幼入學,後好修潔其容,簪花淨衣,終日在戲場觀劇,人輕賤之。後遂發鄉科。會試時,至德州,聞本朝兵渡海,直犯保定。同袍聞信者皆回,江門笑之曰:「諸公如此怖悸,將來居官,國家有事時,將如之何?無事時想人家爵祿,聞人家有事便抽身去,可乎?」獨策蹇入都,是年遂中甲科。還鄉後,謙下無比。遇其父所依讬之家子弟,堅不對其子弟,苦辭曰:「吾父之恩上也,如何敢對?」居喪如禮,人即器之。為長沙府推官,張獻忠兵圍長沙急,太守欲逃,江門持之,急勖以大義。守不允,曰:「事不可為。」江門曰:「願付吾印,吾為公守,聽公去,易以招集兵糧。若成事,斷不敢自以為功,仍待公還。」守感其誠,與之。卒潰。蔡朝服坐堂上,執而獻之獻忠,不跽。獻忠尚問其履歷,蔡看傍有兵器,遽搶而執之,欲手刃獻忠。獻忠怒,立剟成肉泥。

上言:「今口外四十八家達子,四十家俱元朝之後裔,八家是其國人。」又紀載言,擒正統事,本欲取北京,恐不能據。後屢欲送與中國,而景泰不要。後乃送入。不收,因置之而去。景泰乃迎入。彼國待之甚有恩禮,與之胡後,生一子。天順立,不取其後與子。其子孫,今亦為八部落之一。上乃見其王而問之,渠亦自知為天順子孫也。師問曰:「其人似中國人面貌,抑似騷達人面貌?」上曰:「騷達的狠。其母係彼國人,又數世相習,如何尚似中國人!」

黃石齋《三易洞磯》,原無可解之理。吾鄉有一友人,欲算其數,後遂得心病。山東成其範,自言無一字一句不解,其說余亦不請教他,蓋的知其為欺人。使石齋復生,令他句句作解,恐亦不能。

北地郭蒯菴在朝房閑話,予問其見前輩多,風度自殊,曰:「何嘗與今異。一班諸名人,在予家者甚多,惟黃石齋、劉忠宣念台兩人風度好,也不過是如今魏環溪一流人。至如倪鴻寶,成甚磨人#ü是女郎。」叩其何故,曰:「至予家,一日而數換鮮衣,可厭極矣。」曰:「何以死難?」曰:「吾亦不知其何以死難。予時幼童,持綾十二幅求石齋書,石齋喜曰:『吾為書之。』即磨墨,書乾,予復云:『求毛伯落一疑。』歎曰:『吾書不落欺疑方貴重』,卒未落欺。」

崇禎臨朝,問樂律,廷臣俱不能對。有人奏:「惟黃道周知之。」蔣八公啟奏:「黃道周不獨知樂律,天文、地理,以至禮樂制度、醫卜、星相,無所不通。」帝曰:「朕亦知其學問好,但其人太偏。」已而默然。時為周延儒所救,已充軍在道。次日,下詔赦還。此癸未年事,甲申即國變。在海上出師時,漳有一諸生輕毀之曰:「沒相干,不過又一洪承疇耳。吾知黃某久矣。」其門人等恨之,而無以難也。後死難信確,乃眾擒其人,倒懸之於儒學中,欲撻死之。已而有人共勸解,僅免。黃算命果驗。其生平著書,絕不可曉,蓋必得異人傳授,而以詩書文之,以見其非術數之學耳。至以《五經》配合,推算而驗之,真可笑也。然其既死,後人見其推算自己命薄,至六十二歲止。

人物亦隨山川。江南風氣,似勝浙江。古來人物,江南如范文正、朱文公,誰敢有異論?浙中極烜赫人物,如宋之金華、永康,明之方正學、劉青田、於忠肅、王文成,皆未能醇。本朝人物醇正者,陸稼書外,如杜肇餘、彭羨門還樸實。浙中學問,大抵好詆訶先儒,黃梨洲其尤者,萬牛兄弟,《三禮》亦少自得處。如顧亭林之音韻、梅定九之曆算,真能有考究,不涉一字虛浮者,無有也。陸宣公、宋汝霖、金仁山、王龜齡諸公,皆甚正,然而少矣。

安卿言:「平生見聞所及,有膽氣勇決者,鄭成功、施烺、姚啟聖、二家伯、三舍弟。藍理與劉國軒五戰而三勝之,亦勇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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