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八‧論議七 王臨川集
卷六十九‧論議八
卷七十‧論議九 雜著一 

◎論議

孔子敘逸民,先伯夷、叔齊而後柳下惠,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也。柳下惠,降志辱身矣。」孟子敘三聖人者,亦以伯夷居伊尹之前。而揚子亦曰:「孔子高餓顯,下祿隱。」夫聖人之所言高者,是所取於人而所行於己者也;所言下者,是所非於人而所棄於己者也。然而孔、孟生於可避之世而未嘗避也,蓋其不合則去,則可謂不降其志、不辱其身矣。至於揚子,則吾竊有疑焉爾。當王莽之亂,雖鄉里自喜者,知遠其辱,而揚子親屈其體為其左右之臣,豈君子固多能言而不能行乎?抑亦有以處之,非必出於此言乎?曰:聖賢之言行,有所同,而有所不必同,不可以一端求也。同者,道也,不同者,跡也。知所同而不知所不同,非君子也。夫君子豈固欲為此不同哉?蓋時不同則言行不得無不同,唯其不同,是所以同也。如時不同而固欲為之同,則是所同者,跡也,所不同者,道也。跡同於聖人而道不同,則其為小人也孰禦哉?世之士不知道不可一跡也久矣。聖賢之宗於道,猶水之宗於海也。水之流,一曲焉,一直焉,未嘗同也,至其宗於海則同矣。聖賢之言行,一伸焉,一屈焉,未嘗同也,至其宗於道則同矣。故水因地而曲直,故能宗於海;聖賢因時而屈伸,故能宗於道。孟子曰:「伯夷、柳下惠,聖人也,百世之師也。」如其高餓顯,下祿隱,而必其出於所高,則柳下惠安擬伯夷哉?揚子曰:「途雖曲而通諸夏,則由諸;川雖曲而通諸海,則由諸。」蓋言事雖曲而通諸道,則亦君子所當同也。由是而言之,餓顯之高,祿隱之下,皆跡矣,豈足以求聖賢哉?唯其能無繫纍於跡,是以大過於人也。如聖賢之道,皆出於一,而無權時之變,則又何聖賢之足稱乎?聖者,知權之大者也;賢者,知權之小者也。昔紂之時,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此三人者,道同也,而其去就若此者,蓋亦所謂跡不必同矣。《易》曰「或出或處,或默或語」,言君子之無可無不可也。使揚子寧不至於耽祿於弊時哉?蓋於時為不可去,必去,則揚子之所知亦已小矣。

太古之人,不與禽獸朋也幾何?聖人惡之也,製作焉以別之。下而戾於後世,侈裳衣,壯宮室,隆耳目之觀以囂天下,君臣、父子、兄弟、夫婦皆不得其所當然,仁義不足澤其性,禮樂不足錮其情,刑政不足綱其惡,蕩然復與禽獸朋矣。聖人不作,昧者不識所以化之之術,顧引而歸之太古。太古之道果可行之萬世,聖人惡用制作與其間?必制作於其間,為太古之不可行也。顧欲引爾歸之,是去禽獸而之禽獸,奚補於化哉?吾以為識治亂者,當言所以化之之術,曰「歸之太古」,非愚則誣。

善教者藏其用,民化上而不知所以教之之源。不善教者反此。民知所以教之之源,而不誠化上之意。

善教者之為教也,致吾義忠而天下之君臣義且忠矣,致吾孝慈而天下之父子孝且慈矣,致吾恩於兄弟而天下之兄弟相為恩矣,致吾禮於夫婦而天下之夫婦相為禮矣。天下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皆吾教也。民則曰:「我何賴於彼哉?」此謂化上而不知所以教之之源也。

不善教者之為教也,不此之務,而暴為之制,煩為之防,劬劬於法令誥戒之間,藏於府,憲於市,屬民於鄙野。必曰:臣而臣,君而君,子而子,父而父;兄弟者無失其為兄弟也,夫婦者無失其為夫婦也。率是也有賞,不然則罪。鄉閭之師,族酇之長,疏者時讀,密者日告,若是其悉矣。顧有不服教而附於刑者,於是嘉石以慚之,圜土以苦之,甚者棄之於市朝,放之於裔末,卒不可以已也。此謂民知所以教之之源,而不誠化上之意也。

善教者浹於民心,而耳目無聞焉,以道擾民者也。不善教者施於民之耳目,而求浹於心,以道強民者也。擾之為言,猶山藪之擾毛羽,川澤之擾鱗介也,豈有制哉?自然然耳。強之為言,其猶囿毛羽沼鱗介乎!一失其制,脫然逝矣。噫!古之所以為古,無異焉,由前而已矣;今之所以不為古,無異焉,由後而異矣。

或曰:「法令誥戒不足以為教乎?」曰:法令誥戒,文也。吾云爾者,本也。失其本而求之文,吾不知其可也。

  天有過乎?有之,陵歷鬬蝕是也。地有過乎?有之,崩弛竭塞是也。天地舉有過,卒不累覆且載者何?善復常也。人介乎天地之間,則固不能無過,卒不害聖且聖賢者何?亦善復常也。故太甲思庸,孔子曰勿憚改過;楊雄貴遷善,皆是術也。

  予之朋有過而能悔,悔而能改,人則曰:「是向之從事云爾。今從事與向之從事弗類,非其性也,飾表以疑世也。」夫豈知言哉?

  天播五行於萬靈,人固備而有之。有而不思則失,思而不行則廢。一日咎前之非,沛然思而行之,是失而復得,廢而復舉也。顧曰「非其性」,是率天下而戕性也。

  且如人有財,見篡於盜,已而得之,曰「非夫人之財,向篡於盜矣」可歟?不可也。財之在己,固不若性之為己有也。財失復得,曰「非其財」,且不可;性失復得,曰「非其性」,可乎?

古之時,士之在下者無求於上,上之人日汲汲惟恐一士之失也。古者士之進,有以德,有以才,有以言,有以曲藝。今徒不然,自茂才等而下之至於明法,其進退之皆有法度。古之所謂德者、才者,無以為也。古之所謂言者,又未必應今之法度也。誠有豪傑不世出之士,不自進乎此,上之人弗舉也。誠進乎此,而不應今之法度,有司弗取也。夫自進乎此,皆所謂枉己者也。孟子曰:「未有枉己能正人者也。」然而今之士不自進乎此者,未見也。豈皆不如古之士自重以有恥乎?

古者井天下之地而授之氓。士之未命也,則授一廛而為氓。其父母妻子裕如也。自家達國,有塾、有序、有庠、有學,觀遊止處,師師友友,弦歌堯、舜之道,自樂也。磨礱鐫切,沉浸灌養,行完而才備,則曰:「上之人其舍我哉?」上之人其亦莫之能舍也。

今也地不井,國不學,黨不庠,遂不序,家不塾。士之未命也,則或無以裕父母妻子,無以處,行完而才備,上之人亦莫之舉也。士安得而不自進?嗚呼!使今之士不若古,非人則然,勢也。勢之異,聖賢之所以不得同也。孟子不見王公,而孔子為季氏吏,夫不以勢乎哉?士之進退,不惟其德與才,而惟今之法度,而有司之好惡,未必今之法度也。是士之進,不惟今之法度,而幾在有司之好惡耳。今之有司,非昔之有司也;後之有司,又非今之有司也。有司之好惡豈常哉?是士之進退,果卒無所必而已矣。噫!以言取人,未免失也,取焉而又不得其所謂言,是失之失也,況又重以有司好惡之不可常哉!古之道,其卒不可以見乎?士也有得已之勢,其得不已乎?得已而不已,未見其為有道也。

楊叔明之兄弟,以父任皆京官,其勢非吾所謂無以處、無以裕父母妻子而有不得已焉者也。自枉而為進士,而又枉於有司,而又若不釋然。二君固常自任以道,而且朋友我矣,懼其猶未寤也,為進說與之。

夫工人之為業也,必先淬礪其器用,掄度其材榦,然後致力寡而用功得矣。聖人之於國也,必先遴柬其賢能,練核其名實,然後任使逸而事以濟矣。故取人之道,世之急務也。自古守文之君,孰不有意於是哉?然其間得人者有之,失士者不能無焉;稱職者有之,謬舉者不能無焉。必欲得人稱職,不失士,不謬舉,宜如漢左雄所議諸生試家法、文吏課箋奏為得矣。所謂文吏者,不徒苟尚文辭而已,必也通古今,習禮法,天文人事,政教更張,然後施之職事,則以詳平政體,有大議論,使以古今參之是也。所謂諸生者,不獨取訓習句讀而已,必也習典禮,明制度,臣主威儀,時政沿襲,然後施之職事,則以緣飾治道,有大議論,則以經術斷之是也。以今准古,今之進士,古之文吏也;今之經學,古之儒生也。然其策進士,則但以章句聲病,苟尚文辭,類皆小能者為之;策經學者,徒以記問為能,不責大義,類皆蒙鄙者能之。使通才之人,或見贅於時,高世之士,或見排於俗。故屬文者至相戒曰:「涉獵可為也,誣艷可尚也,於政事何為哉?」守經者曰:「傳寫可為也,誦習可勤也,於義理何取哉?」故其父兄勖其子弟,師長勖其門人,相為浮艷之作,以追時好而取世資也。何哉?其取捨好尚如此,所習不得不然也。若此之類,而當擢之職位,歷之仕途,一旦國家有大議論,立闢雍明堂,損益禮制,更著律令,決讞疑獄,彼惡能以詳平政體,緣飾治道,以古今參之,以經術斷之哉?是必唯唯而已。文中子曰:「文乎文乎,苟作云乎哉?必也貫乎道。學乎學乎,博誦云乎哉?必也濟乎義。」故才之不可苟取也久矣。必若差別類能,宜少依漢之箋奏家法之義。策進士者,若曰邦家之大計何先,治人之要務何急,政教之利害何大,安邊之計策何出,使之以時務之所宜言之,不直以章句聲病累其心。策經學者,宜曰禮樂之損益何宜,天地之變化何如,禮器之制度何尚,各傳經義以對,不獨以記問傳寫為能。然後署之甲乙以升黜之,庶其取捨之鑒灼於目前,是豈惡有用而事無用,辭逸而就勞哉?故學者不習無用之言,則業專而修矣;一心治道,則習貫而入矣。若此之類,施之朝廷,用之牧民,何向而不利哉?其他限年之議,亦無取矣。

  國以任賢使能而興,棄賢專己而衰。此二者必然之勢,古今之通義,流俗所共知耳。何治安之世有之而能興,昏亂之世雖有之亦不興,蓋用之與不用之謂矣。有賢而用,國之福也,有之而不用,猶無有也。商之興也有仲虺、伊尹、其衰也亦有三仁。周之興也同心者十人,其衰也亦有祭公謀父、內史過。兩漢之興也有蕭、曹、寇、鄧之徒,其衰也亦有王嘉、傅喜、陳蕃、李固之眾。魏、晉而下,至於李唐,不可徧舉,然其間興衰之世,亦皆同也。由此觀之,有賢而用之者,國之福也,有之而不用,猶無有也。可不慎歟?

  今猶古也,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今之士民亦古之士民。古雖擾攘之際,猶有賢能若是之眾,況今太寧,豈曰無之,在君上用之而已。博詢眾庶,則才能者進矣;不有忌諱,則讜直之路開矣;不邇小人,則讒諛者自遠矣;不拘文牽俗,則守職者辨治矣;不責人以細過,則能吏之志得以盡其効矣。苟行此道,則何慮不跨兩漢軼三代,然後踐五帝、三皇之塗哉?

  人主以委任為難,人臣以塞責為重。任之重而責之重,可也;任之輕而責 之重,不可也。愚無他識,請以漢之事明之。高祖之任人也,可以任則任,可 以止則止。至於一人之身,才有長短,取其長則不問其短,情有忠偽,信其忠則不疑其偽。其意曰:「我以其人長於某事而任之,在他事雖短何害焉?我以其人忠於我心而任之,在它人雖偽何害焉?」故蕭何刀筆之吏也,委之關中,無復西顧之憂。陳平亡命之虜也,出捐四萬餘金,不問出入。韓信輕猾之徒也,與之百萬之眾而不疑。是三子者,豈素著忠名哉?蓋高祖推己之心而寘於其心,則它人不能離間而事以濟矣。

後世循高祖則鮮有敗事,不循則失。故孝文雖愛鄧通,猶逞申屠之志;孝武不疑金、霍,終定天下大策。當是時,守文之盛者,二君而已。元、成之後則不然,雖有何武、王嘉、師丹之賢,而脅於外戚豎宦之寵,牽於帷嬙近習之制,是以王道寖微,而不免負謗於天下也。中興之後,唯世祖能馭大臣,以寇、鄧、耿、賈之徒為任職,所以威名不減於高祖。至於為子孫慮則不然,反以元、成之後,三公之任多脅於外戚、豎宦、帷嬙近習之人而致敗,由是置三公之任,而事歸臺閣,以虛尊加之而已。然而臺閣之臣,位卑事冗,無所統一,而奪於眾多之口,此其為脅於外戚、豎宦、帷嬙近習者愈矣。至於治有不進,水旱不時,災異或起,則曰三公不能燮理陰陽而策免之, 甚者至於誅死,豈不痛哉!沖、質之後,桓、靈之間,因循以為故事。雖有李固、陳蕃之賢,皆挫於閹寺之手,其餘則希世用事全軀而已,何政治之能立哉?此所謂任輕責重之弊也。

噫!常人之性,有能有不能,有忠有不忠,知其能則任之重可也,謂其忠則委之誠可也。委之誠者人亦輸其誠,任之重者人亦荷其重。使上下之誠相照,思結於其心,是豈禽息鳥視而不知荷思盡力哉?故曰:「不疑於物, 物亦誠焉。」且蘇秦不信天下,為燕尾生,此一蘇秦傾側數國之間,於秦獨以然者,誠燕君厚之之謂也。故人主以狗彘畜人者,人亦狗彘其行,以國士待人者,人亦國士自奮。故曰:常人之性,有能有不能,有忠有不忠,顧人君待之之意何如耳。

  貪人廉,淫人潔,佞人直,非終然也,規有濟焉爾。王莽拜侯,讓印不受,假僭皇命,得璽而喜,以廉濟貪者也。晉王廣求為冢嗣,管絃遏密,塵埃被之,陪扆未幾,而聲色喪邦,以潔濟淫者也。鄭注開陳治道,激昂顏辭,君民翕然,倚以治平,卒用姦敗,以直濟佞者也。於戲!「知人則哲,惟帝其難之」,古今一也。

  夫天之所愛育者,民也;民之所係仰者,君也。聖人上承天之意,下為民之主,其要在安利之;而安利之之要不在於它,在乎正風俗而已。故風俗之變,遷染民志,關之盛衰,不可不慎也。

  君子制俗以儉,其弊為奢。奢而不制,弊將若之何?夫如是,則有殫極財力、僭瀆擬倫以追時好者矣。且天地之生財也有時,人之為力也有限,而日夜之費無窮。以有時之財、有限之力,以給無窮之費,若不為制,所謂積之涓涓而洩之浩浩,如之何使斯民不貧且濫也!國家奄有諸夏,四聖繼統,制度以定矣,紀綱以緝矣,賦斂不傷於民矣,徭役以均矣,昇平之運未有盛於今矣,固當家給人足,無一夫不獲其所矣。然而窶人之子,短褐未盡完;趨末之民,巧偽未盡抑,其故何也?殆風俗有所未盡淳歟。

  且聖人之化,自近及遠,由內及外。是以京師者,風俗之樞機也,四方之所面內而依倣也。加之士民富庶,財富畢會,難以儉率,易以奢變。至於發一端、作一事,衣冠車馬之奇,器物服玩之具,旦更奇制,夕染諸夏。工者矜能於無用,商者通貨於難得。歲加一歲,巧眩之性不可窮,好尚之勢多所易,故物有未弊而見毀於人,人有循舊而見嗤於俗。富者競以自勝,貧者恥其不若,且曰:「彼人也,我人也,彼為奉養若此之麗,而我反不及。」由是轉相慕効,務盡鮮明,使愚下之人有逞一時之嗜欲,破終身之貲產而不自知也。

  且山林不能給野火,江海不能實漏巵。純朴之風散,則貪饕之行成,貪饕之行成,則上下之力匱。如此則人無完行,士無廉聲,尚陵逼者為時宜,守檢押者為鄙野;節義之民少,兼併之家多;富者財產滿布州域,貧者困窮不免於溝壑。夫人之為性,心充體逸則樂生,心鬱體勞則思死。若是之俗,何法令之能避哉?故刑罰所以不措者此也。

  且壞崖崖破岩之水,原自涓涓;干雲蔽日之木,起於青蔥。禁微則易,救末者難。所宜略依古之王制,命市納賈,以觀好惡。有作奇技淫巧以疑眾者,糾罰之;下至物器饌具,為之品制以節之;工商逐末者,重租稅以困辱之。民見末業之無用,而又為糾罰困辱,不得不趨田畝。田畝闢,則民無饑矣。以此顯示眾庶,未有輦轂之內治而天下不治矣。

父母死,則燔而捐之水中,其不可,明也;禁使葬之,其無不可,亦明也。然而吏相與非之乎上,民相與怪之乎下。蓋其習之久也,則至於戕賊父母而無以為不可,顧曰禁之不可也。

嗚呼!吾是以見先王之道難行也。先王之道不講乎天下,而不勝乎小人之說,非一日之積也。而小人之說,其為不可,不皆若戕賊父母之易明也。先王之道,不皆若禁使葬之之易行也。嗚呼!吾是以見先王之道難行也。貞觀之行其庶矣,惜乎其臣有罪焉。作《閔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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