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范文正公集 卷五
作者:范仲淹 北宋
卷六

乾上乾下,內外中正,聖人之徳位乎天之時也。徳,內也;位,外也。九二,君之徳;九五,君之位。成徳於其內,充位於其外。聖人之徳居乎誠而不遷,有時舍之義,故曰:「見龍在田」,徳昭於中,故曰:「利見大人」,天下文明,君德也。聖人之位行乎道而不息,有時乘之義,故曰:「飛龍在天」,位正於上,故曰:「利見大人」,乃位乎天徳,於是乎位矣。或者泥於六位之序,止以五為君,曽不思始畫八卦,三陽為乾君之象也,豈俟於五乎?三陰為坤臣之象也,豈俟於四乎?震為長子,豈俟重其卦而始見於長子乎?明夫乾君之象,既重其卦,則有內外之分,九二居乎內,徳也,九五居乎外,位也,餘爻則從其進退,安危之會而言之,非必自下而上,次而成之也。如卦言六龍,而九三不言龍,而言君子,蓋龍無乘剛之義,則以君子言之,隨義而發,非必執六龍之象也。故曰易無體,而聖人之言豈凝滯於斯乎!

:陰進而陽降 兌,陰卦;艮,陽卦,上下交感之時也,與泰卦近焉 泰卦,天地交而萬物通;咸卦,天地感而萬物化生。然則泰卦三陰進於上,三陽降於下,極於交而泰矣,故曰:「萬物通」。咸卦陰進而未盡達也,陽降而未盡下也 下卦猶有二陰,上卦猶有二陽,感而未至於泰矣,故曰:「萬物生」,而猶未通也。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是感之無窮而能至乎泰者也。感而不至,其道乃消,故至騰口,薄可知也。

:陽動陰順,剛上柔下 震,陽也,剛動於上;巽,陰也,柔順於下,上下各得其常之時也。天尊地卑,道之常矣;君處上,臣處下,理之常矣 上陽卦,天與君之道也;下陰卦,地與臣之道也;男在外,女在內,義之常矣 震為長男;巽為長女;天地、君臣、男女,各得其正,常莫大焉。諸卦多以有應為吉,此卦六爻皆應,而爻無元吉者,何也?夫吉於應者,相求以濟之時也,常者,上下各得其所之時矣,故以剛柔皆應為常,而不以獲應為吉,是以士之常也,在於己,不在於人;諸侯之常也,在於政,不在於隣;天子之常也,在於道,不在於權。故曰:「聖人久於其道,而天下化成。」堯舜為仁,終身而已矣,其知常也哉。

:陰進陽退 二陰進之於內;四陽退之於外,柔佞入而剛正出,君子遯去之時也。夫柔勝於剛,則小人制君子矣,辱可逃乎?柔未勝剛,則君子辱可逺也,未見制於小人焉。此卦二陰而四陽,柔未勝剛,小人始浸而長也,君子知吉之先,辨禍之萌,思逺其時也,可不遯乎?故遯之為義尚乎逺也,是以最在內者有遯尾之危,最在外者有肥遯之利。子曰:「知幾其神」,始可與言遯也已矣。

大壯:剛以震而陰摧 內剛外震,二陰剝焉,君子威而小人黜,政令剛嚴之時也。陽於陰為大也,陽進陰退,大者壯而小者喪矣。夫雷在天上,萬物以震;威行天下,萬邦以恐。天地之壯見乎雷,聖人之壯見乎威,壯而不節,於天下暴矣,壯其喪矣,是以君子非禮弗履,以保其壯也。故九二、九四以陽居陰,體剛而處巽,乃復獲乎貞吉,餘爻皆不克全其壯也已。

:順而上行,奉於文明 坤,順也;離,明也,君子嘉遇顯進之時也。夫上無文明,賢斯遁矣。今文明麗於上,君子可不進乎?其進也,柔順內融 內卦坤也,有柔順之義,則上不拒其逼矣,故曰:「晝日三接也」。英華外著 外卦文明,有英華之徳,則衆不疑其行矣,故曰:「君子以自昭明徳」,蓋明出地上,如日之升,君子當其象也,豈復昧哉!其伊尹之時歟。

明夷:陰上明下,其義病矣;火入地中,其光翕矣,蔽賢傷善之時也。夫文明在上,則賢者遂進,文明在下,則善人用傷,其商之末世耶?君子用晦,然後免於其難,然則文王其不用晦乎?何以嘗幽之耶?文王蓋有國焉,徳加於人,晦之難也。故以文明入於難,終以柔順而出矣。箕子雖無政焉,而最近於闇,故自辱其身,以晦其道,然後乃免。故文明在下,難哉聖賢!其猶病諸變斯時者,惟九三乎「得其大首」,其湯武之事歟?

家人:陽正於外 謂五也,陰正於內 其二也,陰陽正而男女得位,君子理家之時也。明乎其內,禮則著焉 內卦明也,順乎其外,孝悌形焉 外卦順也。禮則著而家道正,孝悌形而家道成,成必正也,正必成也,聖人將成其國,必正其家,一人之家正,然後天下之家正,天下之家正,然後孝悌大興焉,何不定之有?故曰:刑於寡妻,以御於家邦然。則正家者貴閑其初也,故初九有悔,閑得其道,乃首得悔亡,至於九五,「王假有家」,則天下化成,故勿恤而吉也。

:火炎澤潤,其性不同,炎從上,潤從下,其道違,而不接物情,睽異之時也。陰陽不接而天地睽;日月不接而晝夜睽;禮義不接而男女睽;君臣不接而上下睽;情類不接而萬物睽。夫然則天地萬物之理,從何而亨乎?故睽之時,義不可久也,必變而通之,合睽以成其化。天地睽也而陰陽合焉 其禮睽,其義合,晝夜睽也而日月交焉;男女睽也而禮義成焉;上下睽也而君臣會焉;萬物睽也而情類聚焉。夫未合之時,體乖志疑,動虞蹇難,求援而濟者也,故其爻皆以有援免,至於上九,睽極而通,則説弧遇雨,羣疑亡也。

:止於險中,險難在前,未可進之時也。觀其名,與屯卦近焉 屯亦難也,然則屯已動乎險中,難可圖也,蹇猶止乎險中,難未可犯也。惟二為王臣,屯亦難也得位應五,君在險中而與己應,始可匪躬而徃焉,餘皆徃蹇而弗濟,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其庶幾乎!

:動乎險外,出險散否之時也。小人為險,君子乃否,小人既退,君子乃振,故六五象曰:「君子有解,小人退也」是故天地否散,雷雨並興,聖賢否散,慶施遂行,武王發粟散財,其有解之時也矣。

:山澤通氣 艮為山,兌為澤,其潤上行,取下資上之時也。夫陽,實也,陰,虛也。下卦二陽,上卦二陰,取陽資陰,以實益虛者也。虛者反實,則實者反虛矣。然則下者上之本,本固則邦寧,今務於取下,乃傷其本矣,危之道也。損之有時,民猶説也 兌為説,損之無時,澤將竭焉 兌為澤,故曰:「川竭必山崩」,此之象也,無他,下涸而上枯也,百姓不足,君孰與足?其斯之謂歟?

:剛來而助柔,損有餘而補不足 上卦陽多,故曰有餘;下卦陽少,故曰不足,自上恵下之時也。天道下濟,品物咸亨;聖人下濟,萬國咸寧,益之為道大矣哉!然則益上曰損,損上曰益者,何也?夫益上則損下,損下則傷其本也,是故謂之損,損上則益下,益下則固其本也,是故謂之益。本斯固矣,榦斯茂矣,源斯深矣,流斯長矣,下之益上,則利有竭焉。上之益下,則因其利,而利之何竭之有焉?是故木以動也 上木下動,涉大川而無患,雷風與也 上風下雷,興萬物而無疆,明益之道,何徃而不利哉!

:一陰處髙,而羣陽伐之,以大制小,以正黜邪之時也。時皆剛正,柔佞豈得而據乎。夫君子道微之時,法令常密而或失之者,何也?內有小人也。小人道微之時,法令常顯而無忌者,何也?內皆君子也。此卦一柔而乘五剛,危可知矣。五剛而決一陰,易可知矣。故揚於王庭而不忌,賞罰明行之際歟!舜舉八元而去四凶,此其時矣。

:澤處於地 兌為澤,坤為地,其流集矣,上説下順,其義親矣,物情和聚之時也。上以說臨下,下以順奉上,上下莫不聚乎!天地亨而萬物以類聚,大人亨而天下以義聚,觀其所聚,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彖言剛中,而應者取其上下相應以成萃聚之義而已。若夫萃天下者,豈私其應哉?必也以虛受,人然後能萃其天下,故九五以大人之位而匪孚者,以其應之於一,不能盡天下之誠,惜哉!無私則至矣。

:地中生木,其道上行,君子位以徳升之時也。夫髙以下為基,木始生於地中,其舉逺矣。聖人日:「躋其徳而至於大寳」,賢者日崇其業而至於公圭,以順而升,物不距矣。故爻無凶咎,初則大吉,二則有喜,三則無疑,四則用亨,五則貞吉,惟上六極而猶升,則為冥昧,若能知其消息,猶可為利,故曰:「冥升,利於不息之貞」。

:水在澤下,澤方竭焉,其道不加於物,君子困窮之時也。夫水者,浸於外而後施於物,今伏於其內,何施之有?是則川澤竭而伏其流,君子困而隠其道,困於險而不改其說 坎,險也;兌,說也,其惟君子乎!能固窮而樂道哉!苟不安其困,欲尚口而去之,窮斯甚矣。知此時者,巻而懷之極,然後反其困,必亨,故曰:「困,亨」。夫子之於陳、蔡也,豈其憂乎?

:木為泉之底,井道治而其施外彰,君子居徳遷恵之時也。夫井居其地而不可改其泉之出也,無所不利,君子居於徳而不可移其恵之遷也,無所不仁。唯井也,施之而不窮,存之而不溢,惟徳也,常施於人而不見其虧,獨善於身而不見其餘,故曰:「井,徳之地」,不其然乎?

:火水相薄,變在其中,聖人行權,革易之時也。夫澤有水則得其宜,今澤有火,是反其常矣。天下無道,聖人革之,以反常之權,然而反常之權,天下何由而從之?以其內文明而外説也 內卦文明,外卦兌説,以此之文明,易彼之昏亂,以天下之説,易四海之怨,以至仁易不仁,以有道易無道,此所以反常而天下聴矣。其湯武之作耶!苟道徳不去,雖湯武日生,當為天下之助,何反常之有焉?

:以木順火,鼎始用焉,聖人開基立器之時也。夫天下無道,聖人革之,天下既革而製作興,製作興而立成器,立成器而鼎莫先焉。故取鼎為義,表時之新也。湯武正位,然後改正朔、變服章、更器用,以新天下之務,其此之時歟!故曰:「革去故,而鼎取新」,聖人之新為天下也。夫何盛焉?莫盛乎享上帝而養聖賢也,享上帝而天下順,養聖賢而天下治,不亦盛乎!

:雷相從而興,威動萬物,內外皆震,君子心身戒懼之時也。萬物震,其道通焉,君子震,其徳崇焉。君子之懼於心也,思慮必慎其始,則百志弗違於道,懼於身也,進退不履於違,則百行弗罹於禍,故初九,震來而致福,慎於始也。六二,震來而喪貝,履於危也 六二乘剛。夫震者,長子之道也,長子有威,驚逺而懼邇,然後能主宗廟之器,而祭祀不輟也夫。

:山相當而各止其所,內外不相與 六爻皆無應,上下靜止之時也。天地動而萬物生,日月動而晝夜成,聖賢動而天下亨。今其止者,君子理不可動之時也,故此卦無元亨貞之徳者,以其道不行焉。然止之為道,必因時而存之,若夫時不可進,斯止矣;髙不可亢,斯止矣;位不可侵,斯止矣;欲不可縱,斯止矣。止得其時,何咎之有?故曰:「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非君子,其孰能與於此乎?

:山止生木,日益其髙,君子漸進之時也。夫內止而不躁,外巽而不爭,以斯而進,不亦漸乎?長女得位乎其外,故曰:「女歸,吉」,然則女生而知其嫁也,必漸而及時,然後有歸焉。君子學而知其仕也,必漸而成徳,然後有位焉,故升髙必自下陟,遐必自邇,乾陽漸進而至於在天,坤陰漸進而至于堅氷,天地不能踰,而況於人乎?苟內不止而躁,外不巽而爭,則失漸之道,犯時之忌,豈正邦之有焉?

:文明以動,無往不亨,王道開泰之時也。夫雷電之至隠者彰,而否者亨,聖賢之造困者通,而幽者顯,於是制乎禮以序天下之倫,作乎樂以興天下之和,物物昌而無不大也,是以謂之豐,然則日之動也 下離,日也;上震,動也,豐於正中焉;文明之動也,豐於皇極焉。過乎正中,日斯昃矣;過乎皇極,文明虧矣。故曰:「宜日中」,進於大,而戒於盈也,丕哉?

:火麗山而不久,其處君子羇旅之時也。君子羇旅之時,處無其位,何能與物大通,然則內止而不動於心,外明而弗迷其往,以斯適旅,故得小亨而貞吉。夫旅,人之志卑則自辱,髙則見嫉,能執其中,可謂智矣。是故初瑣瑣,而四不快者,以其處二體之下,卑以自辱者也。三焚次而上,焚巢者以其據二體之上,髙而見嫉者也。二懷資而五譽命者,柔而不失其中者也,君子旅之時也,道其然乎!

:風從至而物莫之違,上下皆順,命令宣行之時也。夫上下弗順,雖令不從,今上下皆順,故可申命而行事也。若夫巽之為徳,其失也偽,非君子體之,則入乎柔邪之道矣。觀其名,雖近於謙焉,然則謙之為體,內剛而外柔 謙卦:坤外艮內。坤柔而艮剛也,降於禮而不降於徳者也,是以亨,君子有終。巽之為體,內外皆柔,可以行權,未可以終義,惟五以中正,而志行乃得小亨,利有攸往,利見大人,是故謙之六爻皆無凶咎,巽之六爻,則美惡半矣。

:澤重潤而上下皆説,君子推恩敷恵之時也。夫説萬物者,莫説乎澤。今復重之,民説而無疆者也。勸天下者,莫大乎推恩而敷恵,則順乎天,應乎人,而王道亨;不然者反此,若夫威以先民,民重其勞,威以犯難,民重其死。故周文為臺,而人謂神靈者,忘其勞也;楚子下令,而人如挾纊者,忘其死也。然則説之為徳,其失也佞,上下皆説之時,必內存其剛正,然後免佞之情,故曰:「説以利貞」。

老子曰:「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欲而民自富;我無事而民自樸。」此則述古之風,以警多事之時也。三代以還,異於太古,王天下者,身先教化,使民從善,故《禮》曰:「人君謹其所好惡;君好之,則民從之。」孔子曰:「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恭;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由此言之,聖帝明王,豈得無好?在其正而已。堯設敢諌鼓,建進善旌;舜好問而成至化;禹拜昌言而立大功;湯五聘伊尹;文王恭迎呂望;周公握髪吐哺以待白屋之士;鄭武公好賢而《詩》雅歌之;燕昭王築臺募士而智者歸之。斯聖賢好尚如是之急也。桀紂好利慾,不好諌諍而天下亡;秦好兵刑,不好仁義而天下歸漢;隋煬帝好逸豫,不好恭儉而天下歸唐。使桀紂好諌諍、秦好仁義、隋煬帝好恭儉,豈有畏亂之禍哉?

  王者得賢傑而天下治,失賢傑而天下亂。張良、陳平之徒,秦失之亡,漢得之興。房、杜、魏、褚之徒,隋失之亡,唐得之興。故曰:「得士者昌,失士者亡。」《書》曰:「先王昧爽丕顯,坐以待旦,旁求俊彥,啟迪後人。」其勤求人材如是之急也。然則求之之道,不可一端。皋陶贊禹曰:「亦行有九德。」乃言曰:「載采采。」禹曰:「何?」皋陶曰:「寬而栗,柔而立,願而恭,亂而謹,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彊而義。彰厥有常,吉哉!」孔子之門人,目以四科:一曰德行,謂顏淵、閔子騫也。二曰政事,冉有、季路也。三曰言語,宰我、子貢也。四曰文學,子游、子夏也。此所謂求人之道,非一端也。又《書》之〈說命篇〉曰:「旁求俊乂,列於庶位。」是朝廷庶位,惟俊乂是求。唐太宗曰:「天下英雄落吾彀中。」《語》曰:「邦有道則智,邦無道則愚。」智則可與治國家、安天下,愚則可與避怨惡而全一身。故聖人以俊乂為德,不以柔訥為行。如以柔訥為行而寵之,則四海英雄無望於時矣。使英雄失望於時,則秦失張、陳,隋失房、杜,豈不誤天下之計哉!

《老子》曰:「名與身孰親?」【言人知愛名,不如愛其身之親也】《莊子》曰:「為善無近名。」【言為善近名,人將嫉之,非全身之道也】此皆道家之訓,使人薄於名而保其真。斯人之徒,非爵祿可加,賞罰可動,豈為國家之用哉?

我先王以名為教,使天下自勸。湯解網,文王葬枯骨,天下諸侯聞而歸之。是三代人君已因名而重也。太公直釣以邀文王,夷、齊餓死於西山,仲尼聘七十國以求行道,是聖賢之流無不涉乎名也。孔子作《春秋》,即名教之書也。善者褒之,不善者貶之,使後世君臣愛令名而勸,畏惡名而慎矣。

夫子曰:「疾沒世而名不稱。」《易》曰:「善不積,不足以成名。」然則為善近名,豈無偽邪?臣請辯之。《孟子》曰:「堯舜性之也【性本仁義】,三王身之也【躬行仁義】,五霸假之也【假仁義而求名】。」後之諸侯,逆天暴物,殺人盜國,不復愛其名者也。人臣亦然。有性本忠孝者,上也;行忠孝者,次也;假忠孝而求名者,又次也。至若簡賢附勢,反道敗德,弒父叛君,唯欲是從,不復愛其名者,下也。

人不愛名,則雖有刑法干戈,不可止其惡也。武王克商,式商容之閭,釋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是聖人敦獎名教,以激勸天下。如取道家之言,不使近名,則豈復有忠臣烈士為國家之用哉!


天生兆人,得王乃定。萬機百度,不可獨當。內立公卿大夫士,外設公候伯子男,先擇材以處之,次推公以委之。然則委以人臣之職,不委以人君之權,臣請辯之。

夫執持典禮,修舉政教,均和法令,調理風俗,內養萬民,外撫四夷,師表百僚,經緯百事,此宰輔之職也。練兵戎,謹城壁,修方略,威夷狄,此將帥之職也。肅朝廷之儀,觸縉坤之邪,此御史府之職也。治繁劇,制豪猾,此京尹之職也。至於金榖刑法,各有攸司之職矣。撫民人,宣風化,均徭役,平賦斂,此刺史、縣令之職也。是皆人臣之職,不可不委之也。

若乃區別邪正,進退左右,操榮辱之柄,制英雄之命,此人主之權也,不可盡委於下矣。何以明之?《論語》孔子曰:「天下有道,政不在大夫。」【注云:制之由君也】晉委三卿【趙文子、韓宣子、魏獻子】,廷淩季子曰:「晉國之政,歸此三家矣。」後果分晉為三國。漢高祖招納群英,有將將之權,而取天下。至於子孫,不知祖宗之謀,而獨委霍光,又獨委王鳳,至於王莽,皆有大禍,西漢遂傾焉。後漢光武親用二十八將,而取天下,後之子孫不知祖宗之謀,而獨委後族,至於宦官,故姦雄競起,以去惡為名,東漢遂傾焉。魏委司馬懿,晉委劉裕,其禍亦然。唐太宗駕馭英雄,取天下,致太平。至高宗朝,李義府以立後之功,獨見委用,陷害忠良,天下憤怨。明皇初用姚崇、宋璟為相,而天下大治,推心委之,遂成故事。及李林甫代其任,仍復委之,林甫姧邪,能中傷善人,朝廷無敢言得失者,於是明皇不司諫諍,自謂宰相得人,泰然無為矣。言路已絕,故至祿山犯闗嚮闕,而明皇不知。一旦喪亂,天下瓦解,唐德遂衰。初以推委而天下治,終以推委而天下亂,何弊之然哉?當推委之際,進擢十人,上從其九,是九分之恩出於下矣。如此,則數年之間,左右前後皆權臣之黨也。若黜辱十人,上從其九,是九分之威出於下矣。如此,則數年之間,中外逺近無敢忤權臣者。故下之情不達,而上之勢孤矣。此明皇之失矣,為後代之鑒。

王者將收其權,必先採人。采人為難。豈無其要?孔子之辨門人,標以四科:一曰德行,二曰政事,三日言語,四日文學。以四科辨之,思過半矣。然則朝廷清要之位,凱覦者眾,必審賢以與之。賢傑之才,讒嫉者眾,必先時以辨之。是故先王孜孜求賢,以備選用。且千官百辟,豈能獨選? 必委之於輔弼矣。惟清要之職,雄劇之任,不可輕授於人。僉諧之外,更加親選。聖帝明王,常精意於求賢,不勞慮於臨事。精意求賢,則日聰明而自廣;勞心臨事,則日叢脞而自困。宜乎屏煩細而廣詢訪。其深於正道,有憂天下之心,可備輔相者,記之。其精於經術,通聖人之旨,可備顧問者,記之。其敢言正色,有端士之操,可備諫諍者,記之。其能言方略,有烈士之風,可備將帥者,記之。如斯之人,精而求之,熟而觀之,然後寘清要之職,授雄劇之任,使人人竭力,爭為腹心。於是乎得以操榮辱之柄,制英雄之命。庶務委於下,而柄歸於上,始可以言無為矣。

猶復置御史大夫、中丞,使搢紳無敢慢者;置諍臣七人,使言路無敢蔽者。置門下封駮司,使制敕無得悞者。此又推委無為之中,而不廢其防,不失其權者矣。若留意逸豫,不孜孜於求賢,親選之時,無賢可用,則進退賞罰復歸於下。雖有爵祿,不足為上之恩;雖有誅罰,不足為上之威矣。


臣某言:竊觀西事以來,每議攻守,未見適中。或曰:「必行進討,以期平定。」臣謂諸路進討,則兵分將寡,氣不完盛。絕漠風沙,迷失南北。饋運輜重,動有鈔掠。賊之巢穴,夐阻河外,非有奇將,不能遠襲。至若寇常併兵,來擾一路,每有朝旨,令入界牽制,其如將帥方略,非有素定,茫然輕進,不知所圖,但求虛弱之處,以剽竊為功,既不能大振兵威,故不能少分賊勢,此進討牽制之無效也。

或曰:「宜用守策,來則禦之,去則勿逐。」臣觀今之守邊,多非土兵,不樂久戍;又無營田,必煩遠饋。久戍則軍情危殆,遠饋則民力將竭,歲月緜久,恐生他患,此守禦之未利也。臣荷國重寄,曾無寸勞,夙夜營營,冀有所補,而才識迂昧,終無發明。今采於邊人,而成末議,固不敢望其必行。在朝廷以眾論參之,擇其可否。如無所取,乞賜寢罷。今具下項攻守之議,依聖旨指揮,交付梁適齎迴赴闕者。

議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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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謂進討未利,則又何攻?臣竊見延安之西,慶州之東,有賊界百餘里,侵入漢地。中有金湯、白豹、後橋三寨,阻延、慶二州徑過道路,使兵勢不接,策應迂遠。自來雖曾攻取,無招降之意,據守之謀,漢兵纔迴,邊患如舊。臣謂西賊更有大舉,朝廷必令牽制,則可攻之地,其在於此。可用步兵三萬,騎兵五千 鄜延路步兵一萬二千、騎兵三千;涇原路步兵九千、騎兵一千;環慶自選馬步一萬八千。軍外畨兵更可得七八千人。軍行入界,當先布號令,生降者賞,殺降者斬,得精強者賞,害老幼婦女者斬;拒者併兵以戮之,服者厚利以安之;遁者勿追,疑有質也;居者勿遷,俾安土也。乃大為城寨,以據其地 如舊城巳險,因而増脩;非守地,則別擇要害之處,以錢召帶甲之兵,熟戶強壯,兼其土役。昨奉朝旨,令脩緣邊城寨,臣以民方穡事,將係官閒雜錢,並勸令近上人戶,以顧夫錢散與助功兵士,充食錢。其帶甲兵士,翕然情願,諸寨並已畢功。俟城寨堅完,當留土兵以守之。方諸舊寨,必倍其數。使范全、趙明以安撫之 范全今為騏驥副使、慶州北部巡檢;趙明今為東頭供奉官、柔逺寨蕃部巡檢。必嚴其戒曰:「賊大至,則明斥侯,召援兵,堅壁清野以困之;小至,則扼險設伏以待之。」居常高估入中,及置營田以助之。如此,則可分彼賊勢,振此兵威。通得延、慶兩路軍馬,易於應援。所用主兵官員,使勇決身先者居其前 前王信、狄青、劉拯、劉貽孫、張建侯范全,可用策應者居其次 任守信、王達、王遇、張宗武、譚嘉震、王文恩、王文,使臣中可當一隊者參於前後 張信、王遇、張忠、郭逵、張懷寳,有心力幹事者營立城寨 周美、張璨、劉兼濟、李緯、張繼勲、楊麟

臣觀後漢段紀明,以騎五千、步萬人、車三千兩、錢五十四億,三冬二夏,大破諸羌。又觀唐馬燧,造戰車,行則載甲兵,止則為營陣,或塞險以遏奔衝。臣以此路山坡,大車難進,當用小車二千兩,銀絹錢二十萬,以賞有功將吏及歸降番部,並就糴芻粟,亦稍足用。其環州之西,鎮戎之東,復有胡蘆泉一帶番部,與明珠、滅臧相接,阻環州鎮戎徑過道路。明珠、滅臧之居,北接賊疆,多懷觀望。又延州南安去故綏州四十里,在銀夏川口。今延州兵馬東渡黃河,北入嵐、石,卻西渡黃河,倒來麟州策應,蓋以故綏州一帶,賊界阻斷徑過道路已上三處,內麟府一路,臣不曽到彼,乞下本處訪問及畫圖,即可見山川道路次第。如取下一處,城寨平定,則更圖一處,為據守之策。比之朝去暮還,此為稍便。臣謹議。

議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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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觀西戎居絕漠之外,長河之北,倚遠而險,未易可取。建官置兵,不用祿食,每舉眾犯邊,一毫之物,皆出其下,風集雲散,未嘗聚養。中國則不然。遠戍之兵,久而不代,負星霜之苦,懷鄉國之望。又日給廩食,月給庫緡,春冬之衣、銀、鞋,饋輸滿道,千里不絕。國用民力,日以屈之,軍情愁怨,須務姑息,此中原積兵之憂,異於夷狄也。臣謂戎虜縱降,塞垣須守,當務經遠,古豈無謀?臣觀漢趙充國,興屯田,大獲地利,遂破先零。魏武於征伐之中,分帶甲之士隨宜墾闢,故下不甚勞,大功克舉,數年之中,所在積粟,倉廩皆滿。唐置屯田,天寶八年,河西收二十六萬石,隴西收四十四萬石。孫武曰:「分建諸侯,以其利而利之,使食其土之毛實,役其人氓之力。」故賦稅無轉徙之勞,徭役無怨曠之歎。臣昨在延州,見知青澗城种世衡,言欲於本處漸興田利,今聞僅獲萬石。臣觀今之邊寨,皆可使弓手土兵以守之,因置營田,據畝定課,兵獲餘羨,中糶於官。人樂其勤,公收其利,則轉輸之患,久可息矣。且使其兵徙家塞下,重田利,習地勢,顧父母妻子而堅其守,比之東兵不樂田利,不習地勢,復無懷戀者,功相遠矣少田處,許蕃部進納荒田,以遷資酬奬或量給價直。儻朝廷許行此道,則委臣舉擇官員,約古之義,酌今之宜,行於邊陲,庶幾守愈久而備愈充,雖戎狄時為邊患,不能困我中國。此臣所以言假土兵弓手之力,以置屯田為守之力也。

然臣觀前漢高帝之盛,臣有蕭、張,決勝千里,下有百戰之師,以四十萬之眾,困於平城,乃約匈奴和親。至高后文景,代代如之,不絕其好。匈奴屢變,往往犯塞,殺戮吏民,不勝其酷,至於書問傲慢,下視中國。而人主以生民之故,屈己含容,不為之動。孝文即位,將軍陳武請議征討,以一封疆。孝文曰:「兵,兇器也,難克所願,動亦耗病,謂百姓遠方何?今匈奴內侵,軍吏無功,邊民父子,荷兵日久。朕動心痛傷,何日忘之!未能消距,願且堅邊設侯,結和通使,休寧北陲,為功多矣,且無議兵。」故百姓無內外之徭,得息肩于田畝,天下富實,雞鳴犬吠,煙火萬里,可謂和樂者乎!司馬遷以文帝能和樂天下,協於大樂,故著於〈律書〉,為後代法。臣謂國家用攻,則宜取其近,而兵勢不危;用守,剛必圖其久,而民力不匱。然後取文帝和樂之德,無孝武哀痛之悔,則天下幸甚!天下幸甚!臣謹議。

漢髙祖以黃金四萬付陳平而不問其出入,時陳平未有功也;唐髙祖將斬李靖而恕之,時李靖未有功也,是前代帝王先布之以恩,後責之以效也。我太祖嘗謂近臣曰:「安邊御衆,須是得人心,優惜其家,厚其爵祿,多與公用錢,及屬州課利,使之迴圖,特免稅算,聽其召募驍勇,以為爪牙。苟財用豐盈,必能集事。雖朕減後宮之數,極於儉約,以備邊費,亦無辭也。」命將帥李漢超等十三人分守西北諸州,家族在京者,撫之甚厚,凡軍中事,悉許便宜,每來入朝,必召對命坐,賜與優厚,撫而遣之,由是邊臣悉富於財,得以養士用間,洞見畨夷情狀,每戎狄入寇,必能先知,預為之備,設伏掩擊,多致克捷,二十年間,無西北之憂,故兵力雄盛,武功蓋世,由此而致也。

今滕宗諒為一路經畧安撫使兼兵馬都部署,以公用錢迴圖管設使,命將校,並蕃部酋豪,或贈遺官員、游士,而梁堅彈奏滕使過錢十六萬貫,有數萬不明,及置獄研窮,纔用三千餘貫,復有所歸,無分毫入己,是未見貪吏之狀也。宣撫田舍人,朝之端人也,至慶州目擊軍民蕃部等借留滕侯,遮壅於道,足下何得謂之豺狼?主上仁聖,不深罪宗諒、張亢二人,仍降詔誕告邊臣,依祖宗故事,使迴圖公用一如平日,中憲不知內朝有此詔命,聞羣口橫議,遂伏閤請加責二人,以正憲律,既下法寺,則宗諒合贖銅而不當去官,是前斷已坐亢罪,將公用錢並酒散與軍人,當更追一官,又朝廷既已降詔貸之,亦難反汗,足下責我保庇此人,固不敢避。

自古文法常害邊功,今天子仁聖,有西北之憂,孜孜求人以捍大患,帥臣用度小過,不害邊事,居輔弼者固當竭力辨明,恐誤朝廷機事為天下之憂,豈暇私於二人哉?昔匈奴辱漢使者蓋不一也。唐賢使於賊庭,不辱命者如韓愈、李回,皆成大名。近邵良佐使於元昊,迴日改官、賜服色,報其勞也。良佐懼,不可再去,滿朝搢紳,無一士請行,朝廷召張子奭,乘驛而至,又選王正倫副之,皆敢行不懼,既不懼矣,觀其辨論學術,可為之使,乃遣將命,暨還,得元昊書疏,頗順於前,願去號稱臣,又能減數節事體。且沙漠窮絶,入不測之地,既能忘生,又不辱命,朝廷擢進兩資,不可待以常調也。戎狄素貪,利未厭心,兵擾絶塞,此戎狄之常態,非子奭之過也。今之士大夫髙談時政,皆謂不能拔人,限以資級,使才者多滯,而朝廷乏賢,及見殊命越一等,則囂然聚議以為過優,何薄之甚耶?

楊公以武夷之靈,降於我宋。在太宗朝,以神童被召,三命至著作佐郎、直集賢院。在真宗朝,薦當清近,終翰林學士、工部侍郎。公以斯文為已任,繇是東封西祀之儀,修史修書之局,皆歸大手,為皇家之盛典。當時臺閣英游,蓋多出於師門矣。而命世之才,其位不充,故天下知公之文,而未知其道也。昔王文正公居宰府僅二十年,未嘗見愛惡之跡,天下謂之「大雅」。宼萊公當國,真宗有澶淵之幸,而能左右天子,如山不動,卻戎狄,保宗社,天下謂之「大忠」。樞密扶風馬公,慷慨立朝,有犯無隠,天下謂之「至直」。此三君子者,一代之偉人也!公與三君子深相交許,情如金石,則公之道,其正可知矣。然端言方行,回邪忌之。故嘗避權臣之禍,歸陽翟山。再起,會真宗不豫,中外為憂。萊公將奮大計,正前星於北辰,引太陽於少海。公預宏議,就髙文,間弗克行。既終,而今上知之,乃下詔追悼,贈禮部尚書,諡曰文。

今覩公之真,而為讚云: 嗚呼楊公,兩朝清風。盛乎斯文,直哉厥躬。端者我遊,邪者我仇。霖雨不作,日月其流。仰止遺真,雍雍哲人。吾不知乎為之仙,為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