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楊維斗先生傳後

書《楊維斗先生傳》後
作者:方苞 
本作品收錄於《方苞集/05

辛未壬申間,余在京師,時四明萬季野為橫雲山人草創《明史》,凡魏忠賢餘黨齕東林、復社諸君子者,雖有小善,必摘發其心術,使不能掩大惡。一時馳逐聲氣之士雜然曰:「東林始於高、顧,忠憲無遺議矣。涇陽退居鄉里,而遙執朝柄,進退海內士大夫,豈君子所為?復社始於張、楊,海內朋從者萬餘人。楊以鄉貢士里居,而逐顧秉謙於吳門,屏呂純如、錢裔肅,使士大夫不得與之齒。自古處士橫議,其氣焰未有至於斯極者。」時吳門汪武曹、何屺瞻亦好持清議,為之氣噎,而吾友北平王層繩惡鄒南皋主議殺熊廷弼,亦謂「迂儒豈知天下大計」,宣城梅定九、西江梁質人、慈谿姜西溟,各有論辨,以質於余。余正告之曰:「凡所謂清議者,皆忠於君、利於民之言也;而忠於君、利於民,未有不害於小人之私計者。故小人不約而同仇,即用其言以擠之,以為是乃心非巷議誇主以為名者也。由是忠良危死於非罪,而無道可以自明。故君子之有清議,不獨在位之小人嫉之,即未進之小人亦嫉之。蓋自度異日所為,必不能當夫人之意也。不惟當時之小人惡之,即後世之小人亦惡之,以為吾君一旦而有鑒於前言,則吾儕之術不可以復騁也。」三君子頗誦吾言,由是倡為是說者多病之。

嗟乎!顧、楊二先生之事,誠少過於中,然當是時,宗社之滅亡無日矣,人主孤立無輔於上,小民困死無告於下,而群奸盤結於中,故不得已而呼號憤發,置其身於死地,以冀君之一寤,即古忠臣孝子枕干之義也。如謂諸君子以清議賈怨於小人,則宋之程、朱,未聞遙執朝柄與奸人相角。等而上之,則孔子之溫良恭儉,言不過物,而當其時,已不免伐檀(季高按:「伐檀」據《史記•孔子世家》作「伐樹」。)削跡之怒矣。凡群小所指為誹謗以陷忠良者,乃黃帝之明堂,唐堯之衢室,有虞氏之旌,夏後氏之鼓,殷湯之總街,周武之靈台,所側席以求之,虛中以聽之,舍己以從之者也。漢、唐、宋、明舍二三誼主而外,亂政涼德,姧人敗類,無世無之。惟禍延於清議,誅及於清流,則其亡也忽焉。蓋必如是,然後忠良凋盡,百度皆昏,而國無與立也。秀水朱竹曾於吳江吳扶九所,得《復社姓名錄》,以其後事征之,死於布褐而無聞焉者十之三,當官不苟、學行顯於四方者十之六,自毀其名行者特十一耳。明福王時,阮大鋮上言:「孔子之門人三千,而楊氏聚徒有萬,不反何待?」御史王實鼎繼上《復社渠魁》一疏,必欲置先生死地。自古善人以氣類相感召,未有若復社之盛,小人誣善之辭,亦未有若魏黨之可駭詫者,而易代以後,猶有謂先生為已甚者,人心之陷溺若此,君臣朋友之道蓋幾乎息矣。

康熙己未,睢州湯文正自監司復入翰林,充《明史》纂修官,奏:「順治九年世祖章皇帝特旌明臣范景文、倪元璐、劉理順等從莊烈湣帝死社稷者。請元年、二年以前抗拒本朝、臨危致命諸臣,據事直書,無庸瞻顧。」聖祖仁皇帝嘉與,頒之史館,以為成命。由是明季諸賢義烈皆得顯見。乾隆六年,《明史》成。先生之孫繩武以《本傳》辭事太略,請余別為文以識之。余曰:「無以為也。萬氏所定史稿,以先生與徐公汧合傳,謂並死於水。今欽定之史已正其誤矣。『臨刑不屈,首已墜而聲從項出』,既大書特書,則小者不足道矣。」惟逐秉謙屏呂、錢之義,與涇陽之顯明臧否,至今為淫辭所蔽晦,故表而出之。九原可作,當以余為知言,而暢然於鄙夫貿儒五藏之症結,可一朝而蕩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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