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的屍身並沒漂向大河大海里去,而是被冰,水藻,與樹根,給纏凍在河邊兒上。

第二天一清早就有人發現了屍首,到午後消息才傳至祁家。祁老人的悲痛是無法形容的。四世同堂中的最要緊,離他最近,最老成可靠的一層居然先被拆毀了!他想象得到自己的死,和兒媳婦的死——她老是那麼病病歪歪的。他甚至於想象得到三孫子的死。他萬想象不到天佑會死,而且死得這麼慘!老天是無知,無情,無一點心肝的,會奪去這最要緊,最老成的人:"我有什麼用呢?老天爺,為什麼不教我替了天佑呢?"老人跳着腳兒質問老天爺。然後,他詛咒日本人。他忘了規矩,忘了恐懼,而破口大罵起來。一邊罵,一邊哭,直哭得不能再出聲兒。

天佑太太的淚一串串的往下流,全身顫抖着,可是始終沒放聲。一會兒,她的眼珠往上翻,閉過氣去。

韻梅流着淚,一面勸解祖父,一面喊叫婆婆。兩個孩子莫名其妙的,扯着她的衣襟,不肯放手。

瑞豐,平日對父親沒有盡過絲毫的孝心,也張着大嘴哭得哇哇的。

慢慢的,天佑太太醒了過來。她這才放聲的啼哭。韻梅也陪着婆母哭。

哭鬧過了一大陣,院中忽然的沒有了聲音。淚還在落,鼻涕還在流,可是沒了響聲,象風雪過去,只落着小雨。悲憤,傷心,都吐了出去,大家的心裡全變成了空的,不知道思索,想不起行動。他們似乎還活着,又象已經半死,都那麼低頭落淚,楞着。

楞了不知有多久,韻梅首先出了聲:"老二,找你哥哥去呀!"

這一點語聲,象一個霹雷震動了濃厚的黑雲,大雨馬上降下來,大家又重新哭叫起來。韻梅勸告這個,安慰那個,完全沒有用處,大家只顧傾泄悲傷,根本聽不見她的聲音。

天佑太太坐在炕沿上,已不能動,手腳象冰一樣涼。祁老人的臉象忽然縮小了一圈。手按着膝蓋,他已不會哭,而只顫抖着長嚎。瑞豐的哭聲比別人的都壯烈,他不知道哭的是什麼,而只覺得大聲的哭喊使心中舒服。

韻梅抹着淚,扯住老二的肩搖了幾下子:"去找你大哥!"她的聲音是那麼尖銳,她的神情是那麼急切,使瑞豐沒法不收住悲音。連祁老人也感到一點什麼震動,而忽然的清醒過來。老人也喊了聲:"找你哥哥去!"

這時候,小文和棚匠劉師傅的太太都跑進來。自從劉師傅走後,瑞宣到領薪的日子,必教韻梅給劉太太送過六元錢去。劉太太是個矮身量,非常結實的鄉下人,很能吃苦。在祁家供給她的錢以外,她還到鋪戶去攬一些衣服,縫縫洗洗的,賺幾文零用。她也時常的到祁家來,把韻梅手中的活計硬搶了去,抽着工夫把它們作好。她是鄉下人,作的活計雖粗,可是非常的結實;給小順兒們作的布鞋,幫子硬,底兒厚,一雙真可以當兩雙穿。她不大愛說話,但是一開口也滿有趣味與見解,所以和天佑太太與韻梅成了好朋友。對祁家的男人們,她可是不大招呼;她是鄉下人,卻有個心眼兒。小文輕易不到祁家來。他知道祁家的人多數是老八板兒,或者不大喜歡他的職業與行動,不便多過來討厭。他並不輕看自己,可也尊重別人,所以他須不即不離的保持住自己的身分。今天,他聽祁家哭得太兇了,不能不過來看看。

迎着頭,瑞豐給兩位鄰居磕了一個頭。他們馬上明白了祁家是落了白事。小文和劉太太都不敢問死的是誰,而只往四處打眼。瑞豐說了聲:"老爺子……"小文和劉太太的淚立刻在眼中轉。他們都沒和天佑有過什麼來往,可是都知道天佑是最規矩老實的人,所以覺得可惜。

劉太太立刻跑去伺候天佑太太,和照應孩子。

小文馬上問:"有用我的地方沒有?"

祁老人一向不大看得起小文,現在他可是拉住了小文的手。"文爺,他死得慘!慘!"老人的眼本來就小,現在又紅腫起來,差不多把眼珠完全掩藏起來。

韻梅又說了話:"文爺,給瑞宣打個電話去吧!"小文願意作這點事。

祁老人拉着小文,立了起來:"文爺,打電話去!教他到平則門外去,河邊!河邊!"說完,他放開了小文的手,對瑞豐說:"走!出城!"

"爺爺,你不能去!"

老人怒吼起來:"我怎麼不能去?他是我的兒子,我怎麼不能去?教我一下子也摔到河裡去,跟他死在一塊兒,我也甘心!走,瑞豐!"

小文一向不慌不忙,現在他小跑着跑出去。他先去看李四爺在家沒有。在家。"四大爺,快到祁家去!天佑掌柜過去了!"

"誰?"李四爺不肯信任他的耳朵。

"天佑掌柜!快去!"小文跑出去,到街上去借電話。

四大媽剛一聽明白,便跑向祁家來。一進門,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放聲哭嚎起來。

李四爺拉住了祁老人的手,兩位老人哆嗦成了一團。李老人辦慣了喪事,輕易不動感情;今天,他真動了心。祁老人是他多年的好友,天佑又是那麼規矩老實,不招災不惹禍的人;當他初認識祁老人的時候,天佑還是個小孩子呢。

大家又亂哭了一場之後,心中開始稍覺得安定一些,因為大家都知道李四爺是有辦法的人。李四爺擦了擦眼,對瑞豐說:"老二,出城吧!"

"我也去!"祁老人說。

"有我去,你還不放心嗎?大哥!"李四爺知道祁老人跟去,只是多添麻煩,所以攔阻他。

"我非去不可!"祁老人非常的堅決。為表示他能走路,無須別人招呼他,他想極快的走出去,教大家看一看。可是,剛一下屋外的台階,他就幾乎摔倒。掙扎着立穩,他再也邁不開步,只剩了哆嗦。

天佑太太也要去。天佑是她的丈夫,她知道他的一切,所以也必須看看丈夫是怎樣死的。

李四爺把祁老人和天佑太太都攔住:"我起誓,准教你們看看他的屍!現在,你們不要去!等我都打點好了,我來接你們,還不行嗎?"

祁老人用力瞪着小眼,沒用,他還是邁不開步。"媽!"韻梅央告婆婆。"你就甭去了吧!你不去,也教爺爺好受點兒!"

天佑太太落着淚,點了頭。祁老人被四大媽攙進屋裡去。

李四爺和瑞豐走出去。他們剛出門,小文和孫七一塊兒走了來。小文打通了電話,孫七是和小文在路上遇見的。平日,孫七雖然和小文並沒什麼惡感,可是也沒有什麼交情。專以頭髮來說,小文永遠到最好的理髮館去理髮刮臉,小文太太遇有堂會必到上海人開的美容室去燙髮。這都給孫七一點刺激,而不大高興多招呼文家夫婦。今天,他和小文仿佛忽然變成了好朋友,因為小文既肯幫祁家的忙,那就可以證明小文的心眼並不錯。患難,使人的心容易碰到一處。

小文不會說什麼,只一支跟着一支的吸煙。孫七的話來得很容易,而且很激烈,使祁老人感到一些安慰。老人已躺在炕上,一句話也說不出,可是他還聽着孫七的亂說,時時的嘆一口氣。假若沒有孫七在一旁拉不斷扯不斷的說,他知道他會再哭起來的。

職業的與生活的經驗,使李四爺在心中極難過的時節,還會計劃一切。到了街口,他便在一個小茶館裡叫了兩個人,先去撈屍。然後,他到護國寺街一家壽衣鋪,賒了兩件必要的壽衣。他的計劃是:把屍身打撈上來,先脫去被水泡過一夜的衣服,換上壽衣——假若這兩件不好,不夠,以後再由祁家添換。換上衣服,他想,便把屍首暫停在城外的三仙觀里,等祁家的人來辦理入殮開皌。日本人不許死屍入城,而且抬來抬去也太麻煩,不如就在廟裡辦事,而後抬埋。

這些計劃,他一想到,便問瑞豐以為如何。瑞豐沒有意見。他的心中完全是空的,而只覺得自己無憂無慮的作孝子,到處受別人的憐借,頗舒服,而且不無自傲之感。出了城,看見了屍身——已由那兩位雇來的人撈了上來,放在河岸上——瑞豐可是真動了心。一下子,趴伏在地,摟着屍首,他大哭起來。這回,他的淚是真的,是由心的深處冒出來的。天佑的臉與身上都被泡腫,可是並不十分難看,還是那麼安靜溫柔。他的手中握着一把河泥,臉上可相當的乾淨,只在鬍子上有兩根草棍兒。

李四爺也落了淚。這是他看着長大了的祁天佑——自幼兒就靦腆,一輩子沒有作過錯事,永遠和平,老實,要強,穩重的祁天佑!老人沒法不傷心,這不只是天佑的命該如此,而是世界已變了樣了——老實人,好人,須死在河裡!

瑞宣趕到。一接到電話,他的臉馬上沒有了血色。嘴唇顫着,他只告訴了富善先生一句話:"家裡出了喪事!"便飛跑出來。他幾乎不知道怎樣來到的平則門外。他沒有哭,而眼睛已看不清面前的一切。假若祖父忽然的死去,他一定會很傷心的哭起來。但是,那只是傷心,而不能教他迷亂,因為祖父的壽數已到,死亡是必不可免的,他想不到父親會忽然的死去。況且,他是父親的長子:他的相貌,性格,態度,說話的樣子,都象父親,因為在他的幼時,只有父親是他的模範,而父親也只有他這麼一個珍寶接受他全份的愛心。他第一次上大街,是由父親抱去的。他初學走路,是由父親拉着他的小手的。他上小學,中學,大學,是父親的主張。他結了婚,作了事,有了自己的兒女,在多少事情上他都可以自主,不必再和父親商議,可是他處理事情的動機與方法,還暗中與父親不謀而合。他不一定對父親談論什麼,可是父子之間有一種不必說而互相了解的親密;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便夠了,用不着多費話。父親看他,與他看父親,都好象能由現在,看到二三十年前;在二三十年前,只要他把小手遞給父親,父親就知道他要出去玩玩。他有他自己的事業與學問,與父親的完全不同,可是除了這點外來的知識與工作而外,他覺得他是父親的化身。他不完全是自己,父親也不完全是父親,只有把父子湊到一處,他仿佛才能感到安全,美滿。他沒有什麼野心,他只求父親活到祖父的年紀,而他也象父親對祖父那樣,雖然已留下鬍子,可是還體貼父親,教父親享幾年晚福。這不是虛假的孝順,而是,他以為,最自然,最應該的事。

父親會忽然的投了水!他自己好象也死去了一大半!他甚至於沒顧得想父親死了的原因,而去詛咒日本人。他的眼中只有個活着的父親,與一個死了的父親;父親,各種樣子的父親——有鬍子的,沒鬍子的,笑的,哭的——出現在他眼前,一會兒又消滅。他顧不得再想別的。

看見了父親,他沒有放聲的哭出來。他一向不會大哭大喊。放聲的哭喊只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而他是好想辦法的人,不慣於哭鬧。他跪在了父親的頭前,隔着淚看着父親。他的胸口發癢,喉中發甜,他啐出一口鮮紅的血來。腿一軟,他坐了在地上。天地都在旋轉。他不曉得了一切,只是口中還低聲的叫:"爸爸!爸爸!"

好久,好久,他才又看見了眼前的一切,也發覺了李四爺用手在後面戧着他呢。

"別這麼傷心喲!"四爺喊着說:"死了的不能再活,活着的還得活下去呀!"

瑞宣抹着淚立起來,用腳把那口鮮紅的血擦去。他身上連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臉上白得可怕。可是,他還要辦事。無論他怎麼傷心,他到底是主持家務的人,他須把沒有吐淨的心血花費在操持一切上。

他同意李四爺的辦法,把屍身停在三仙觀里。

李四爺借來一塊板子,瑞宣瑞豐和那兩個幫忙的人,把天佑抬起來,往廟裡走。太陽已偏西,不十分暖和的光射在天佑的臉上。瑞宣看着父親的臉,淚又滴下來,滴在了父親的腳上。他渾身酸軟無力,可是還牢牢的抬着木板,一步一步的往前挪動。他覺得他也許會一跤跌下去,不能再起來,可是他掙扎着往前走,他必須把父親抬到廟中去安息。

三仙觀很小,院中的兩株老柏把枝子伸到牆外,仿佛為是好多得一點日光與空氣。進了門,天佑的臉上沒有了陽光,而遮上了一層兒淡淡的綠影。"爸爸!"瑞宣低聲的叫。"在這裡睡吧!"

停靈的地方是在後院。院子更小,可是沒有任何樹木,天佑的臉上又亮起來。把靈安置好,瑞宣呆呆的看着父親。父親確是睡得很好,一動不動的,好象極舒服,自在,沒有絲毫的憂慮。生活是夢,死倒更真實,更肯定,更自由!"哥哥!"瑞豐的眼,鼻,連耳朵,都是紅的。"怎麼辦事呀?"

"啊?"瑞宣象由夢中驚醒了似的。

"我說,咱們怎麼辦事?"老二的傷心似乎已消逝了十之八九,又想起湊熱鬧來。喪事,儘管是喪事,據他看,也是湊熱鬧的好機會。穿孝,唪經,焚紙,奠酒,磕頭,擺飯,入殮,開弔,出殯……有多麼熱鬧呀!他知道自己沒有錢,可是大哥總該會設法弄錢去呀。人必須盡孝,父親只會死一回,即使大哥為難,也得把事情辦得熱熱鬧鬧的呀。只要大哥肯盡孝,他——老二——也就必定用盡心計,籌劃一切,使這場事辦得極風光,極體面,極火熾。比如說:接三那天還不糊些頂體面的紙人紙馬,還不請十三位和尚念一夜經麼?伴宿就更得漂亮一些,酒席至少是八大碗一個火鍋,廟外要一份最齊全的鼓手;白天若還是和尚唪經,夜間理應換上喇嘛或道士。而後,出殯的時候,至少有七八十個穿孝的親友,象一大片白鵝似的在棺材前面慢慢的走;棺材後面還有一二十輛轎車,白的,黃的,藍的,裡面坐着送殯的女客。還有執事,清音,鬧喪鼓,紙人紙車金山銀山呢!只有這樣,他想,才足以對得起死去的父親,而親友們也必欽佩祁家——雖然人是投河死了的,事情可辦得沒有一點缺陷啊!"四爺爺!"瑞宣沒有搭理老二,而對李老人說:"咱們一塊兒回去吧?怎麼辦事,我得跟祖父,母親商議一下,有你老人家在一旁,或者……"

李老人一眼便看進瑞宣的心裡去:"我曉得!聽老人們怎麼說,再合計合計咱們的錢力,事情不能辦得太寒傖,也不能太扎花;這個年月!"然後他告訴瑞豐:"老二,你在這裡看着;我們一會兒就回來。"同時,他把那兩個幫忙的人也打發回去。

看見了家門,瑞宣簡直邁不開步了。費了極大的力量,他才上了台階。只是那麼兩三步,他可是已經筋疲力盡。他的眼前飛舞着幾個小的金星,心跳得很快。他扶住了門框,不能再動。門框上,剛剛由小文貼上了白紙,漿糊還濕着呢。他不會,也不敢,進這貼了白紙的家門。見了祖父與母親,他說什麼呢?怎麼安慰他們呢?

李四爺把他攙了進去。

家中的人一看瑞宣回來了,都又重新哭起來。他自己不願再哭,可是淚已不受控制,一串串的往下流。李四爺看他們已經哭得差不多了,攔住了大家:"不哭嘍!得商量商量怎麼辦事喲!"

聽到這勸告,大家仿佛頭一次想到死人是要埋起來的;然後都抹着淚坐在了一處。

祁老人還顧不得想實際的問題,拉着四爺的手說:"天佑沒給我送終,我倒要發送他啦;這由何處說起喲!""那有什麼法子呢?大哥!"李四爺感嘆着說,然後,他一語點到了題:"先看看咱們有多少錢吧!"

"我去支一個月的薪水!"瑞宣沒有說別的,表示他除此而外,別無辦法。

天佑太太還有二十多塊現洋,祁老人也存着幾十塊現洋,與一些大銅板。這都是他們的棺材本兒,可是都願意拿出來,給天佑用。"四爺,給他買口好材,別的都是假的!誰知道,我死的時候是棺材裝呢,還是用席頭兒卷呢!"老人顫聲的說。真的,老人的小眼睛已看不見明天。他的唯一的恐懼是死。不過,到時候非死不可呢,他願意有一口好的棺材,和一群兒孫給他帶孝;這是他的最後的光榮!可是,兒子竟自死在他的前面,奪去了他的棺材,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最後的光榮才是真的光榮,可是他已不敢希望那個。他的生活秩序完全被弄亂了,他不敢再希望什麼,不敢再自信。他已不是什麼老壽星,可能的他將變成老乞丐,死後連棺材都找不到!"好!我去給看口材,準保結實,體面!"李四爺把祁老人的提案很快的作了結束。"停幾天呢?天佑太太!"

天佑太太很願意丈夫的喪事辦得象個樣子。她知道的清楚:丈夫一輩子沒有浪費過一個錢,永遠省吃儉用的把錢交到家中。他應當得到個體面的發送,大家應當給他個最後的酬謝。可是,她也知道自己不定哪時就和丈夫並了骨,不為別人,她也得替瑞宣設想;假若再出一檔子白事,瑞宣怎麼辦呢?想到這裡,她馬上決定了:"爺爺,擱五天怎樣?在廟裡,多擱一天,多花一天的錢!"

五天太少了。可是祁老人忍痛的點了頭。他這時候已看清了瑞宣的臉——灰淥淥的象一張風吹雨打過的紙。

"總得念一夜經吧?爺爺!"天佑太太低着頭問。大家也無異議。

瑞宣只迷迷糊糊的聽着,不說什麼。對這些什麼念經,開弔的,在平日,他都不感覺興趣,而且甚至以為都沒用處,也就沒有非此不可的必要。今天,他不便說什麼。文化是文化,文化里含有許多許多不必要的繁文縟節,不必由他去維持,也不必由他破壞。再說,在這樣的一個四世同堂的家庭里,文化是有許多層次的,象一塊千層糕。若專憑理智辦事,他須削去幾層,才能把事情辦得合理;但是,若用智慧的眼來看呢,他實在不必因固執而傷了老人們的心。他是現代的人,但必須體貼過去的歷史。只要祖父與媽媽不象瑞豐那樣貪熱鬧,他便不必教他們難堪。他好象是新舊文化中的鐘擺,他必須左右擺勻,才能使時刻進行得平穩準確。

李四爺作了總結束:"好啦,祁大哥,我心裡有了准數啦!棺材,我明天去看。瑞宣,你明天一早兒到墳地去打坑。孫七,你勻得出工夫來嗎?好,你陪着瑞宣去。劉太太,你去扯布,扯回來,幫着祁大奶奶趕縫孝衣。念經,就用七眾兒吧,我去請。鼓手,執事,也不必太講究了,有個響動就行,是不是?都請誰呢?"

韻梅由箱子裡找出行人情的禮金簿來。祁老人並沒看簿子,就決定了:"光請至親至友,大概有二十多家子。"老人平日在睡不着的時候,常常掐指計算:假若在他死的時候,家道還好,而大辦喪事呢,就應當請五十多家親友,至少要擺十四五桌飯;若是簡單的辦呢,便可減少一半。"那麼,就預備二十多家的飯吧。"李四爺很快的想好了主意:"乾脆就吃炒菜面,又省錢,又熱乎;這年月,親友不會恥笑咱們!大哥,你帶着她們到廟裡看看吧。到廟裡,告訴老二,教他明天去報喪請人。好在只有二十多家,一天足以跑到了。大哥!到那裡,可不准太傷心了,身體要緊!四媽,你同天佑太太去;到那兒,哭一場就回來!回頭我去和老二守靈。"

李老人下完這些命令,劉太太趕快去扯布。祁老人帶着李四媽,兒媳與小順子,雇了車,到廟中去。

劉太太拿了錢,已快走出街門,李四爺向她喊:"一個鋪子只能扯一丈喲,多跑幾家!"

韻梅也想到廟中去哭一場,可是看瑞宣的樣子,她決定留在家裡。

孫七的事情是在明天,他告辭回家去喝酒,他的心裡堵得慌。

小文沒得到任何命令,還繼續的一支緊接着一支的吸煙。李老人看了小文一眼,向他點點手:"文爺,你去弄幾兩白干吧,我心裡難過!"

瑞宣走到自己的屋中去,躺在了床上。韻梅輕輕的進來,給他蓋上了一床被子。他把頭蒙上,反倒哭出了聲兒。

淚灑淨,他心中清楚了許多,也就想起日本人來。想到日本人,他承認了自己的錯誤:自己不肯離開北平,幾乎純粹是為家中老幼的安全與生活。可是,有什麼用呢?自己下過獄,老二變成了最沒出息的人;現在,連最老成,最謹慎的父親,也投了河!在敵人手底下,而想保護一家人,哼,夢想!

他不哭了。他恨日本人與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