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類稿/卷十八

元豐類稿
卷十八·記十三首
作者:曾鞏

尚書祠部員外郎、集賢校理太原王君為池州之明年,治其後堂北向,而命之曰思政之堂。謂其出政於南向之堂,而思之於此也。其冬,予客過池,而屬予記之。

初,君之治此堂,得公之餘錢,以易其舊腐壞斷,既完以固,不窘寒暑。辟而即之,則舊圃之勝,涼台清池,遊息之亭,微步之徑,皆在其前;平畦淺檻,佳花美木、竹林香草之植,皆在其左右。君於是退處其中,並心一意,用其日夜之思者,不敢忘其政,則君之治民之意勤矣乎!

夫接於人無窮,而使人善惑者,事也;推移無常,而不可以拘者,時也;其應無方而不可以易者,理也。知時之變而因之,見必然之理而循之,則事者雖無窮而易應也,雖善惑而易治也。故所與由之,必人之所安也;所與違之,必人之所厭也。如此者,未有不始於思,然後得於己。得於己,故謂之德。正己而治人,故謂之政。政者,豈止於治文書、督賦斂、斷獄訟而已乎?然及其已得矣,則無思也;已化矣,則亦豈止於政哉!古君子之治,未嘗有易此者也。

今君之學,於書無所不讀,而尤深於《春秋》,其挺然獨見,破去前惑,人有所不及也。來為是邦,施用素學,以修其政,既得以休其暇日,乃自以為不足,而思之於此。雖今之吏不得以盡行其志,然跡君之勤如此,則池之人,其不有蒙其澤者乎?故予為之書。嘉祐三年冬至日,南豐曾鞏記。

古者為治有常道,生民有常業。若夫祝除髮毛,禁棄冠環帶裘,不撫耞耒機盎,至他器械,水土之物,其時節經營,皆不自踐,君臣、父子、兄弟、夫婦皆不為其所當然,而曰其法能為人禍福者,質之於聖人無有也。其始自漢魏,傳挾其言者浸淫四出,抵今為尤盛。百里之縣,為其徒者,少幾千人,多至萬以上,宮廬百十,大抵穹墉奧屋,文衣精食,輿馬之華,封君不如也。古百里之國,封君一人,然而力殆不輕得足也。今地方百里,過封君者累百十,飛奇鉤貨以病民,民往往頻伸而為途中瘠者。以此治教信讓,奚而得行也?而天下若是者,蓋幾宮幾人乎?有司常錮百貨之利,細若蓬芒,一無所漏失,僕僕然其勞也。而至於浮圖,人雖費如此,皆置不問,反傾府空藏而棄與之,豈不識其非古之制邪?抑識不可然且固存之耶?愚不能釋也。

分寧縣郭內外,名為宮者百八十餘所,兜率院在治之西十里,其徒尤相率悉力以侈之者也。其構興端原,有邑人黃庠所為記,其後院主僧某,又治其故而大之。殿舍中嚴,齋宮宿廬庖湢之房,布列兩序,廄園囷倉,以固以密,資所以奉養之物,無一而外求。疏其事而來請記者,其徒省懷也。

噫!子之法,四方人奔走附集者,衎衎施施,未有止也。予無力以拒之者,獨介然於心,而掇其尤切者,為是說以與之。其使子之徒,知己之享利也多,而人蒙病已甚,且以告有司,而諗其終何如焉?

飲歸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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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溪尉汪君名遘,為尉之三月,斥其四垣為射亭。既成,教士於其間,而名之曰飲歸之亭。以書走臨川,請記於予。請數反不止。予之言何可取?汪君徒深望予也。既不得辭,乃記之曰:

射之用事已遠,其先之以禮樂以辨德,《記》之所謂賓燕鄉飲大射之射是也;其貴力而尚技以立武,《記》之所謂四時教士貫革之射是也。古者海內洽和,則先禮射,而弓矢以立武,亦不廢於有司。及三代衰,王政缺,禮樂之事相屬而盡壞,揖讓之射滋亦熄。至其後,天下嚐集,國家嚐閑暇矣。先王之禮,其節文皆在,其行之不難。然自秦漢以來千有餘歲,衰微絀塞,空見於六藝之文,而莫有從事者,由世之苟簡者勝也。爭奪興而戰禽攻取之黨奮,則強弓疾矢巧技之出不得而廢,其不以勢哉?

今尉之教射,不比乎禮樂而貴乎技力。其眾雖小,然而旗旄鐲鼓,五兵之器,便習之利,與夫行止步趨遲速之節,皆宜有法,則其所教亦非獨射也。其幸而在乎無事之時,則得以自休守境而填衛百姓。其不幸殺越剽攻,駭驚閭巷,而並逐於大山長谷之間,則將犯晨夜,蒙霧露,蹈厄馳危,不避矢石之患,湯火之難,出入千里,而與之有事,則士其可以不素教哉?今亭之作,所以教士,汪君又謂古者師還必飲至於廟,以紀軍實。今廟廢不設,亦欲士勝而歸則飲之於此,遂以名其亭。汪君之誌,與其職可謂協矣!

或謂汪君儒生,尉文吏,以禮義禁盜宜可止,顧乃習鬥而喜勝,其是與?夫治固不可以不兼文武,而施澤於堂廡之上,服冕搢笏,使士民化、奸宄息者,固亦在彼而不在此也。然而天下之事能大者固可以兼小,未有小不治而能大也。故汪君之汲汲於斯,不忽乎任小,其非所謂有志者邪!

擬峴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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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司門員外郎晉國裴君治撫之二年,因城之東隅作台以遊,而命之曰擬峴臺,謂其山溪之形,擬乎峴山也。數與其屬與州之寄客者遊其間,獨求記於予。

初,州之東,其城因大丘,其隍因大溪,其隅因客土以出溪上,其外連山高陵,野林荒墟,遠近高下,壯大閎廓,怪奇可喜之觀,環撫之東南者,可坐而見也。然而雨隳潦毀,蓋藏棄委於榛叢茀草之間,未有即而愛之者也。君得之而喜,增甓與土,易其破缺,去榛與草,發其亢爽,繚以橫檻,覆以高甍。因而為台,以脫埃氛,絕煩囂,出雲氣而臨風雨。然後溪之平沙漫流,微風遠響,與夫波浪洶湧,破山拔木之奔放,至於高桅勁櫓,沙禽水獸,下上而浮沉者,皆出乎履舄之下。山之蒼顏秀壁,巔崖拔出,挾光景而薄星辰。至於平岡長陸,虎豹踞而龍蛇走,與夫荒蹊聚落,樹陰晻曖,遊人行旅,隱見而斷續者,皆出乎衽席之內。若夫煙雲開斂,日光出沒,四時朝暮,雨暘明晦,變化不同,則雖覽之不厭,而雖有智者,亦不能窮其狀也。或飲者淋漓,歌者激烈,或靚觀微步,旁皇徙倚,則得於耳目與得之於心者,雖所寓之樂有殊,而亦各適其適也。

撫非通道,故貴人蓄賈之遊不至。多良田,故水旱螟螣之災少。其民樂於耕桑以自足,故牛馬之牧於山谷者不收,五穀之積於郊野者不垣,而晏然不知桴鼓之警,發召之役也。君既因其土俗,而治以簡靜,故得以休其暇日,而寓其樂於此。州人士女,樂其安且治,而又得遊觀之美,亦將同其樂也,故予為之記。其成之年月日,嘉祐二年之九月九日也。

撫州顏魯公祠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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贈司徒魯郡顏公,諱真卿,事唐為太子太師,與其從父兄杲卿,皆有大節以死。至今雖小夫婦人,皆知公之為烈也。初,公以忤楊國忠斥為平原太守,策安祿山必反,為之備。祿山既舉兵,與常山太守杲卿伐其後,賊之不能直窺潼關,以公與杲卿撓其勢也。在肅宗時,數正言,宰相不悅,斥去之。又為御史唐旻所構,連輒斥。李輔國遷太上皇居西宮,公首率百官請問起居,又輒斥。代宗時,與元載爭論是非,載欲有所壅蔽,公極論之,又輒斥。楊炎、盧杞既相德宗,益惡公所為,連斥之,猶不滿意,李希烈陷汝州,杞即以公使希烈,希烈初慚其言,後卒縊公以死。是時,公年七十有七矣。

天寶之際,久不見兵,祿山既反,天下莫不震動,公獨以區區平原,遂折其鋒。四方聞之,爭奮而起,唐卒以振者,公為之倡也。當公之開土門,同日歸公者十七郡,得兵二十餘萬。由此觀之,苟順且誠,天下從之矣。自此至公歿,垂三十年,小人繼續任政,天下日入於弊,大盜繼起,天子輒出避之。唐之在朝臣,多畏怯觀望。能居其間,一忤於世,失所而不自悔者寡矣。至於再三忤於世,失所而不自悔者,蓋未有也。若至於起且仆,以至於七八,遂死而不自悔者,則天下一人而已,若公是也。公之學問文章,往往雜於神仙浮屠之說,不皆合於理,及其奮然自立,能至於此者,蓋天性然也。故公之能處其死,不足以觀公之大。何則?及至於勢窮,義有不得不死,雖中人可勉焉,況公之自信也與!維曆忤大奸,顛跌撼頓,至於七八而終始不以死生禍福為秋毫顧慮,非篤於道者不能如此,此足以觀公之大也。

夫世之治亂不同,而士之去就亦異,若伯夷之清,伊尹之任,孔子之時,彼各有義。夫既自比於古之任者矣,乃欲卷顧回隱,以市於世,其可乎?故孔子惡鄙夫不可以事君,而多殺身以成仁者。若公,非孔子所謂仁者與?

今天子至和三年,尚書都官郎中知撫州聶君厚載,尚書屯田員外郎通判撫州林君慥,相與慕公之烈,以公之嚐為此邦也,遂為堂而祠之。既成,二君過予之家而告之曰:「願有述。」夫公之赫赫不可盡者,固不係於祠之有無,蓋人之嚮往之不足者,非祠則無以致其至也。聞其烈足以感人,況拜其祠而親炙之者歟!今州縣之政,非法令所及者,世不復議。二君獨能追公之節,尊而祠之,以風示當世,為法令之所不及,是可謂有志者也。

洪州新建縣廳壁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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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後世之吏,得行其志者少矣,此仕之所以難也,而縣為最甚,何哉?凡縣之政無小大,令主簿皆獨任,而民事委曲,當有所操縱緩急,不能一斷以法,舉法而繩之,則其罪固易求也。凡有所為,問可不可於州,執一而違之,則其勢固易撓也。其罪易求,其勢易撓,故為之者有以得於州,然後其濟可幾也。不幸其一錙銖與之咈,則大者求其罪,小者撓其勢,將不遺其力矣。吏之不能自安,豈足道哉!縣有不與其擾者乎?方是時也,而天下之能忘其勢而好惡不妄者鮮矣,能忘人之勢而強立不苟者亦鮮矣。州負其強以取威,縣憂其弱以求免,其習已久,其俗已成之後,而守正循理以求其得於州,其亦不可以必也。則仕於此者,欲行其志,豈非難也哉?君子者雖無所處而不安,然其於自處也,未嚐不擇,仕而得擇其自處,則縣之事有不敢任者,豈可謂過也哉?

洪州新建,自太平興國六年,分南昌為縣,至嘉祐三年,凡若干年,為令者凡三十有九人。而秘書省著作佐郎黃巽公權來為其令,抑豪縱,惠下窮,守正循理,而得濟其志者也。公權亦喜其職之行,因考次凡為令者名氏,將伐石以書,而列置於壁間。故予為之載其行治,而因著其為縣之難,使來者得覽焉。

清心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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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祐六年,尚書虞部員外郎梅君為徐之蕭縣,改作其治所之東亭,以為燕息之所,而名之曰清心之亭。是歲秋冬,來請記於京師,屬余有亡妹殤女之悲,不果為。明年春又來請,屬余有悼亡之悲,又不果為。而其請猶不止。至冬乃為之記曰:

夫人之所以神明其德,與天地同其變化者,夫豈遠哉?生於心而已矣。若夫極天下之知,以窮天下之理,於夫性之在我者,能盡之,命之在彼者,能安之,則萬物之自外至者,安能累我哉?此君子之所以虛其心也,萬物不能累我矣。而應乎萬物,與民同其吉凶者,亦未嘗廢也。於是有法誡之設,邪僻之防,此君子之所以齋其心也。虛其心者,極乎精微,所以入神也。齋其心者,由乎中庸,所以致用也。然則君子之欲修其身,治其國家天下者,可知矣。

今梅君之為是亭,曰不敢以為遊觀之美,蓋所以推本為治之意,而且將清心於此,其所存者,亦可謂能知其要矣。乃為之記,而道予之所聞者焉。十一月五日,南豐曾鞏記。

閬州張侯廟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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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常蔽於其智之不周,而辨常過於所惑。智足以周於事,而辨至於不惑,則理之微妙皆足以盡之。今夫推策灼龜,審於夢寐,其為事至淺,世常尊而用之,未之有改也;坊墉道路、馬蠶貓虎之靈,其為類至細,世常嚴而事之,未之有廢也;水旱之災,日月之變,與夫兵師疾癘、昆蟲鼠豕之害,凡一慝之作,世常有祈有報,未之有止也。《金縢》之書,《雲漢》之詩,其意可謂至,而其辭可謂盡矣。夫精神之極,其叩之無端,其測之甚難,而尊而信之,如此其備者,皆聖人之法。何也?彼有接於物者,存乎自然,世既不得而無,則聖人固不得而廢之,亦理之自然也。聖人者,豈用其聰明哉?善因於理之自然而已。其智足以周於事,而其辨足以不惑,則理之微妙皆足以盡之也。故古之有為於天下者,盡己之智而聽於人,盡人之智而聽於神,未有能廢其一也。《書》曰:「朕志先定,詢謀僉同,鬼神其依,龜筮協從。」所謂盡己之智而聽於人,盡人之智而聽於神也。繇是觀之,則荀卿之言,以謂雩筮救日,小人以為神者,以疾夫世之不盡在乎己者而聽於人,不盡在乎人者而聽於神,其可也。謂神之為理者信然,則過矣,蔽生於其智之不周,而過生於其所惑也。

閬州於蜀為巴西郡,蜀車騎將軍領司隸校尉西鄉張侯,名飛字益德,嘗守是州。州之東有張侯之塚,至今千有餘年,而廟祀不廢。每歲大旱,禱雨輒應。嘉祐中,比數歲連熟,閬人以謂張侯之賜也,乃相與率錢治其廟舍,大而新之。侯以智勇為將,號萬人敵。當蜀之初,與魏將張郃相距於此,能破郃軍,以安此土,可謂功施於人矣。其歿也,又能澤而賜之,則其食於閬人不得而廢也,豈非宜哉?

知州事尚書職方員外郎李君獻卿字材叔,以書來曰:「為我書之。」材叔好古君子也,乃為之書,而以予之所聞於古者告之。

歸老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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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柳侯圖其青陵之居,屬予而敘,以書曰:武陵之西北,有湖屬於梁山者,白馬湖也。梁山之西南,有田屬於湖上者,吾之先人青陵之田也。吾築廬於是而將老焉。青陵之西二百步,有泉出於兩崖之間而東注於湖者,曰采菱之澗。吾為橋於其上,而為屋以覆之。武陵之往來有事於吾廬者,與吾異日得老而歸,皆出於此也,故題之曰歸老之橋。維吾先人遺吾此土者,宅有桑麻,田有秔稌,而渚有蒲蓮。弋於高而追鳧雁之下上,緡於深而逐鱣鮪之潛泳。此吾所以衣食其力而無愧於心也。息有喬木之繁陰,藉有豐草之幽香。登山而淩雲,覽天地之奇變;弄泉而乘月,遺氛埃之溷濁。此吾所以處其怠倦而樂於自遂也。吾少而安焉,及壯而從事於四方,累乎萬物之自外至者,未嚐不思休於此也。今又獲位於朝,而榮於寵祿,以為觀遊於此,而吾亦將老矣,得無志於歸哉?又曰:世之老於官者,或不樂於歸,幸而有樂之者,或無以為歸。今吾有是以成吾樂也,其為我記之,使吾後之人有考,以承吾誌也。

余以謂先王之養老者備矣,士大夫之致其位者,曰「不敢煩以政」,蓋尊之也。而士亦皆明於進退之節,無留祿之人,可謂兩得之也。後世養老之具既不備,士大夫之老於位者,或擯而去之也,然士猶有冒而不知止者,可謂兩失之也。今柳侯年六十,齒髮未衰,方為天子致其材力,以惠澤元元之時,雖欲遺章綬之榮,從湖山之樂,餘知未能遂其好也。然其誌於退也如此,聞其風者亦可以興起矣,乃為之記。

尹公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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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之於己,自得而已矣,非有待於外也。然而曰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者,所以與人同其行也。人之於君子,潛心而已矣,非有待於外也。然而有表其閭,名其鄉,欲其風聲氣烈暴於世之耳目而無窮者,所以與人同其好也。內有以得諸己,外有以與人同其好,此所以為先王之道,而異乎百家之說也。

隨為州,去京師遠,其地僻絕。慶曆之間,起居舍人、直龍圖閣河南尹公洙以不為在勢者所容謫是州,居於城東五里開元佛寺之金燈院。尹公有行義文學,長於辨論,一時與之遊者,皆世之聞人,而人人自以為不能及。於是時,尹公之名震天下,而其所學,蓋不以貧富貴賤死生動其心,故其居於隨,日以考圖書、通古今為事,而不知其官之為謫也。嘗於其居之北阜,竹柏之間,結茅為亭,以茇而嬉,歲餘乃去。既去而人不忍廢壞,輒理之,因名之曰尹公之亭。州從事謝景平刻石記其事。至治平四年,司農少卿讚皇李公禹卿為是州,始因其故基,增庳益狹,斬材以易之,陶瓦以覆之,既成,而寬深亢爽,環隨之山皆在幾席。又以其舊亭峙之於北,於是隨人皆喜慰其思,而又獲遊觀之美。其冬,李公以圖走京師,屬予記之。

蓋尹公之行見於事、言見於書者,固已赫然動人,而李公於是又侈而大之者,豈獨慰隨人之思於一時,而與之共其樂哉!亦將使夫荒遐僻絕之境,至於後人見聞之所不及,而傳其名、覽其跡者,莫不低回俯仰,想尹公之風聲氣烈,至於愈遠而彌新,是可謂與人同其好也。則李公之傳於世,亦豈有已乎!故予為之書,時熙寧元年正月日也。

筠州學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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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衰,先王之跡熄。至漢,六藝出於秦火之餘,士學於百家之後。言道德者,矜高遠而遺世用;語政理者,務卑近而非師古。刑名兵家之術,則狃於暴詐。惟知經者為善矣,又爭為章句訓詁之學,以其私見,妄穿鑿為說。故先王之道不明,而學者靡然溺於所習。當是時,能明先王之道者,揚雄而已。而雄之書,世未知好也。然士之出於其時者,皆勇於自立,無苟簡之心,其取予進退去就,必度於禮義。及其已衰,而搢紳之徒,抗誌於強暴之間,至於廢錮殺戮而其操愈厲者,相望於先後。故雖有不軌之臣,猶低回沒世,不敢遂其篡奪。自此至於魏晉以來,其風俗之弊、人材之乏久矣。以迄於今,士乃有特起於千載之外,明先王之道,以寤後之學者。世雖不能皆知其意,而往往好之。故習其說者,論道德之旨,而知應務之非近;議從政之體,而知法古之非迂。不亂於百家,不蔽於傳疏。其所知者若此,此漢之士所不能及。然能尊而守之者,則未必眾也。故樂易惇樸之俗微,而詭欺薄惡之習勝。其於貧富貴賤之地,則養廉遠恥之意少,而偷合苟得之行多。此俗化之美,所以未及於漢也。夫所聞或淺,而其義甚高,與所知有餘,而其守不足者,其故何哉?由漢之士察舉於鄉閭,故不能不篤於自修。至於漸磨之久,則果於義者,非強而能也。今之士選用於文章,故不得不篤於所學。至於循習之深,則得於心者,亦不自知其至也。由是觀之,則上所好,下必有甚者焉,豈非信歟!令漢與今有教化開導之方,有庠序養成之法,則士於學行,豈有彼此之偏,先後之過乎?夫《大學》之道,將欲誠意正心修身,以治其國家天下,而必本於先致其知。則知者固善之端,而人之所難至也。以今之士,於人所難至者既幾矣,則上之施化,莫易於斯時,顧所以導之如何爾。

筠為州,在大江之西,其地僻絕。當慶曆之初,詔天下立學,而筠獨不能應詔,州之士以為病。至治平三年,蓋二十有三年矣,始告於知州事、尚書都官郎中董君儀。董君乃與通判州事國子博士鄭君茜相州之東南,得亢爽之地,築宮於其上。齋祭之室,誦講之堂,休宿之廬,至於庖湢庫廄,各以序為。經始於其春,而落成於八月之望。既而來學者常數十百人,二君乃以書走京師,請記於予。

予謂二君之於政,可謂知所務矣。使筠之士相與升降乎其中,講先王之遺文,以致其知,其賢者超然自信而獨立,其中材勉焉以待上之教化,則是宮之作,非獨使夫來者玩思於空言,以干世取祿而已。故為之著予之所聞者以為記,而使歸刻焉。

瀛州興造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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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寧元年七月甲申,河北地大震,壞城郭屋室,瀛州為甚。是日再震,民訛言大水且至,驚欲出走。諫議大夫李公肅之為高陽關路都總管安撫使,知瀛州事,使人分出慰曉,訛言乃止。是日大雨,公私暴露,倉儲庫積,無所覆冒。公開示便宜,使有攸處,遂行倉庫,經營蓋障。雨止,粟以石數之,至一百三十萬,兵器他物稱是,無壞者。初變作,公命授兵警備,訖於既息,人無爭偷,里巷安輯。

維北邊自通使契丹,城壁樓櫓禦守之具,寢弛不治,習以為故。公因災變之後,以興壞起廢為己任,知民之不可重困也,乃請於朝,力取於旁路之羨卒,費取於備河之餘材,又以錢千萬市木於真定。既集,乃築新城,方十五里,高廣堅壯,率加於舊。其上為敵樓,戰屋凡四千六百間。先時,州之正門,弊在狹陋,及是始斥而大之。其餘凡圮壞之屋,莫不繕理,復其故常。周而覽之,聽斷有所,燕休有次,食有高廩,貨有深藏,賓屬士吏,各有寧宇。又以其餘力為南北甬道若干里,人去汙淖,即於夷途。自七月庚子始事,至十月己未落成。其用人之力,積若干萬若干千若干百工;其竹葦木瓦之用,積若干萬若干千若干百。蓋遭變之初,財匱民流,此邦之人,以謂役巨用艱,不累數稔,城壘室屋未可以復也。至於始作逾時,功以告具。蓋公經理勸督,內盡其心,外盡其力,故能易壞為成,如是之敏。事聞,有詔嘉獎。

昔鄭火,子產救災補敗,得宜當理,史實書之。衛有狄人之難,文公治其城市宮室,合於時製,詩人歌之。今瀛地震之所摧敗,與鄭之火災、衛之寇難無異。公禦備構築不失其方,亦猶古也。故瀛之士大夫皆欲刻石著公之功,而予之從父兄適與軍政,在公幕府,乃以書來,屬予記之。予不得辭,故為之記,尚俾來世知公之嘗勤於是邦也。

廣德軍重修鼓角樓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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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寧元年冬,廣德軍作新門鼓角樓成。太守合文武賓屬以落之,既而以書走京師,屬鞏曰:「為我記之。」鞏辭不能,書反復至五六,辭不獲,乃為其文曰:

蓋廣德居吳之西疆,故鄣之墟,境大壤沃,食貨富穰,人力有餘,而獄訟赴訴,財貢輸入,以縣附宣,道路回阻,眾不便利,曆世久之。太宗皇帝在位四年,乃按地圖,因縣立軍,使得奏事專決,體如大邦。自是以來,田裏辨爭,歲時稅調,始不勤遠,人用宜之。而門閎隘庳,樓觀弗飾,於以納天子之命,出令行化朝夕,吏民交通四方,覽示賓客,弊在簡陋,不中度程。治平四年,尚書兵部員外郎知制誥錢公公輔守是邦,始因豐年,聚材積土,將改而新之。會尚書駕部郎中朱公壽昌來繼其任,明年政成,封內無事,乃擇能吏,揆時庀徒,以畚以築,以繩以削,門阿是經,觀闕是營,不督不期,役者自勸。自冬十月甲子始事,至十二月甲子卒功。崇墉崛興,復宇相瞰,壯不及僭,麗不及奢,憲度政理,於是出納,士吏賓客,於是馳走,尊施一邦,不失宜稱。至於伐鼓鳴角,以警昏昕,下漏數刻,以節晝夜,則又新是四器,列而棲之。邦人士女,易其聽觀,莫不悅喜,推美誦勤。夫禮有必隆,不得而殺;政有必舉,不得而廢。二公於是兼而得之,宜刻金石,以書美實,使是邦之人,百世之下,於二公之德尚有考也。


 

本宋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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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北宋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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