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

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
作者:章太炎
1908年6月10日
刊于《民报》第二十一号,一九〇八年六月十日出版。网上电子版可见中国哲学书电子化计划《章氏丛书·太炎文录初编04》。

巴黎留学生相集作新世纪。谓中国当废汉文。而用万国新语。盖季世学者。好尚奇觚。震慑于白人侈大之言。外务名誉。不暇问其中失所在。非独万国新语一端而已。其所执守。以象形字为未开化人所用。合音字为既开化人所用。且谓汉文纷杂。非有准则。不能视形而知其字。故当以万国新语代之。余闻风律不同。视五土之宜。以分其刚柔侈敛。是故吹万不同。使其自已。前者唱喁。后者唱于。虽大巧莫能齐也。万国新语者。本以欧洲为准。取其最普通易晓者。糅合以成一种。于他洲未有所取也。大地富媪博厚矣。殊色异居。非白人所独有。明其语不足以方行世界。独在欧洲。有交通之便而已。欧洲诸语。本自希腊罗甸孳乳以成。波澜不二。然改造者不直取希腊罗甸之言。而必以万国新语为帜者。正由古今异撰。弗可矫揉。以此相稽。则汉语之异于万国新语。视万国新语之异于希腊罗甸。其远弥甚。在彼则以便俗为功。在此则以戾匡从事。既远人情。亦自相抵忤甚矣。若夫象形合音之别。优劣所在。未可质言。今者南至马来。北抵蒙古。文字亦悉以合音成体。彼其文化。岂有优于中国哉。合音之字。视而可识者。徒识其音。固不能知其义。其去象形。差不容以一黍。故俄人识字者。其比例犹视中国为少。日本人既识假名。亦并粗知汉字。汉字象形。日本人识之。不以为奇恒难了。是知国人能遍知文字以否。在强迫教育之有无。不在象形合音之分也。识字之难。未若辨别草木。草木形类而难分。文字形殊而易别。然诸农圃。识草木必数百种。寻常杂字。足以明民共财者。亦不逾数百字耳。治文学者犹采药之夫。治小学者犹博物之彦。虽稍艰阻。不必夫人而能之也。古之小学。习书计与五甲六方。故人人知文字。计之粗者。乘除开方诸术。习之易矣。然今世士人。尚非尽人能解。岂汉算独难治哉。士人知书而愚于计。商贾识计而短于书。由其用有缓急。故治之有先后也。至于庶业滋繁。饰伪萌生。人不知书。则常苦为人所诈。夫农夫操耒。若无事于知书。乃至陶人抟土。梓匠营宫。妇功刺绣。锦官织缯。工艺精良。视农耕为难习矣。然皆十口相传。不在载籍。当其习此。以为文字非所急图。出而涉世。乃自悔其失学。书札契券计簿之微。犹待他人为之营治。欺诈不可以猝晓。隐曲不可以自藏。斯亦爽然自咎也。若豫睹知书之急。谁不督促子弟以就学者。重以强迫教育。何患汉字之难知乎。或言日本虽用汉字。凌杂无纪。支绌亦可睹矣。汉人守之。其不利亦将等于日本。此未辨清浊之原也。日本语言。故与汉语有别。强用其文以为表识。称名既异。其发声又财及汉音之半。由是音读训读。所在纷猱。及空海作假名。至今承用。和汉二书。又相羼厕。夫语言文字。出于一本。独日本则为二本。欲无凌杂。其可得乎。汉人所用。顾独有汉字耳。古今语虽少不同。名物犹无大变。至于侪偶相呼。今昔无爽。助词发语之声。世俗瞀儒。疑为异古。余尝穷究音变。明其非有差违。作释词七十馀条。用为佐证。今举数例。孔之与好。同训为嘉。古音本以旁纽双声相转。故释器云肉倍好好倍肉者。好即借为孔字。古者谓甚曰孔。今者谓甚曰好。好大好快。若古语则言孔大孔快矣。小尔雅肆训极。说文肆训极陈。大雅其风肆好。肆好者。极好也。今辽东谓极备曰有得肆。苏州谓极热曰热得肆。训肆为极。是与古同。肆杀同部。去入一声。故夏小正狸子肇肆。传谓肆借为杀。宋人谓极好曰杀好。即古言肆好矣。今人谓极陈力曰杀力。即常言肆力矣。说文㭒从以声。亦从里声作梩。考工记里为式即己为式。明古音里与以同。古人说过去事。语终言矣。今人说过去事。语终言哩。哩即矣之声变也。商书以昵为祢。释兽以泥为𩰞。明古音泥与尔同。词之必然。古语言尔。今语言呢。呢即尔之本音也。乃至楚人发语言羌。今湖北黄梅人。冠语多用羌字。音敛如姜。释诂训都为于。今江南苏州人。言于则用都字。音促如笃。此则通言别语。词气皆与古符。由此以双声叠韵。展转钩校。今之词气。盖无一不与雅训相会者。百代䯂疑。涣尔冰释。况诸名物取舍之词。而有与故言相失者耶。特世人鲜通韵学。音声小变。即无以知所从来。若循法言切韵之例。一字数音。区其正变。则虽谓周汉旧言。犹存今世可也。况其文字本出一涂。不以假名相杂。与日本之凌杂无纪者。阡陌有殊。忧其同病。所谓比儗失伦者哉。或疑方土不同。一道数府之闲。音已互异。名物则南北大殊。既难齐一。其不便有莫甚者。同一禹域之民。而对语或须转译。曷若易之为便。抑以万国新语易汉语。视以汉语南北互输。孰难孰易。今各省语虽小异。其根柢固大同。若为便俗致用计者。习效官音。虑非难事。若为审定言音计者。今之声韵。或正或讹。南北皆有偏至。北方分纽。善符于神珙。而韵略有函胡。广东辩韵。眇合于法言。而纽复多殽混。南北相校。惟江汉处其中流。江陵武昌。韵纽皆正。然犹须旁采州国。以成夏声。若风声本在侵部。而江甯言风。音犹作方林切。庚声本在阳部。而苏州言庚。音犹作古郎切。此合于周秦本音者。松之音所在皆切相容。而黄州广州。呼松者犹作祥容切。鸟之音所在皆切女了。而湖南江左。呼鸟者犹作都了切。此合于隋唐切韵者。既以江汉间为正音。复取四方典则之声。用相和会。则声韵其无谬矣。故训衰微。留者可宝。此在南北。亦皆互有短长。闽峤之言。至诘诎也。然而称一为蜀。呼事为载。读火如毁。乃毛传方言之故训。中原板荡。佚在东南。可谓边方无典语耶。秦蜀荆楚之言。至通达也。然而冰出为凌。见诸国风官礼。他方无举此者。淮西犹谓雨而木冰为油光凌。暴雨为涷。征之楚辞淮南。他方无举此者。川陕间犹谓夏月暴雨为偏涷雨。可谓中原无别语耶。若知斯类。北人不当以南纪之言为磔格。南人不当以中州之语为冤句。有能调均殊语。以为一家。则名言其有则矣。若是者。诚不若苟习官音为易。视彼万国新语。则难易相距。犹不可以筹策计也。必欲尽废汉文。而用万国新语者。其谬则有二事。一若欲统一语言。故尽用其语者。欧洲诸族。因与原语无大差违。习之自为径易。其在汉土。排列先后之异。纽母繁简之殊。韵部多寡之分。器物有无之别。两相径挺。此其荦荦大者。强为转变。欲其调达如簧。固不能矣。乃夫丘里之言。遍冒众有。人情互异。虽欲转变无由。杜尔斯兑氏言。中国道字。他方任用何文。皆不能译。夫不能译者。非绝无拟议之词也。要之封域大小。意趣浅深。必不能以密切。猥用彼语以相比况。将何以宣达职志。条鬯性情。此盖非一道字而已。其用于屈伸取舍者。某宣教师亦为余言。汉语有独秀者。如持者。通名也。高而举之曰抗。俯而引之曰提。束而曳之曰捽。拥之在前曰抱。曳之自后曰拕。两手合持曰奉。肩手任持曰担。幷力同举曰台。独力引重曰扛。如是别名。则他国所无也。今自废其分明者。而取他之掍合者。言以足志。宜何取焉。及如械器有无。东西殊贯。食有竹箸。赌有围棋。乐器有箫管笙磬之殊形。衣服有袍袿衫襦之异用。若此类者。殆以百数。夫称帽为冠。以盘为案。正名者犹云不可。况或本无其器。而皮傅为名乎。夫两语相注。繁简多寡之不相当。既如是矣。且一字而引伸为数义者。语必有根。转用新语。彼此引伸之义。其条贯不皆相准。是则杜绝语根也。寻常称谓之词。复有志而晦者。今人尊敬之言。曰“台”。曰“令”。台之语本于三能。三足鳖谓之能。魁下六星。两两相比似之。故曰三能。古音能与台同。故或书作三台。以比三公。而尊称曰台者。自三能来。今若谓人为鳖。未有不色然怒者。称之以台。则为尊敬。此由古今语变。今时已无有呼鳖为能者尔。令之语本于灵。灵者巫也。上古重神事。故灵引伸为善。假借作令。尊称曰令者。自灵子来。今若比人以巫。则侮慢语也。而称令顾为尊敬。此由古今语异。今时已无有呼巫为灵者尔。若其转为新语。汎以尊贵之语代台。以良善之语代令。则粗𧢼而失语柢。若质译为鳖为巫。则不可以为尊敬之词。夫寻常译述。得其大义可也。至于转变语言。必使源流相当而后可。汎则失实。切则失情。将以何术转变之也。且万国新语者学之难耶。必不能舍其土风而新是用。学之易耶。简单之语。上不足以明学术。下不足以道情志。苟取交通。若今之通邮异国者。用异国文字可也。宁当自废汉语哉。岂直汉语尔。印度欧洲诸语。犹合保存。盖学之近质者。非绵密幽邃之词。不足宣鬯。今之持无政府主义者。欲废强权。岂欲废学术耶。学之近文者。其美乃在节奏句度之闲。不专以文辞为准。若其纽母不同。韵部有异。名词长短。往复皆殊。则在彼为至美者。于此乃反为儜劣。摆伦之诗。西方以为凄怆妍丽矣。译为汉文。则率直不足观采。其稍可者。必增损其文身句身。强以从我。此犹治璞玉者。施以刻雕。非其旧式然也。由是知汉土篇章之美者。译为欧文。转为万国新语。其率直鲜味也亦然。本为谐韵。转之则无韵。本为双声。转之则异声。本以数音成语。转之则音节冗长。失其同律。是则杜绝文学。归于朴僿也。尝见谱岳鄂王词者。合以风琴。声遂沈浊。彼其朱弦疏越。用之庙堂。施之宗教。宜以是为上宫。而汉土词曲。音取悲凉。惟笛能谐其声气。风琴啴缓。清浊异宜。故闻者几于思卧。夫以乐器准音。丝竹犹勿能相代。况复言语有差。其不相值也明矣。若徒以交通为务。旧所承用。一切芟夷。学术文辞之章章者。甚则弃捐。轻乃裁减。斯则其道大觳。非宜民之事也。二若谓象形不便。故但用其音者。文明野蛮。吾所不论。然言语文字者。所以为别。声繁则易别而为优。声简则难别而为劣。日本尝欲用罗甸字母。以彼发音简少。故罗甸足以相资。汉土则不然。纵分音纽。自梵土悉昙而外。纽之繁富。未有过于汉土者也。横分音韵。梵韵复不若汉韵繁矣。视欧洲音。直鷇语耳。昔自汉末三国之间。始有反语。隋之切韵。以纽定声。舍利神珙诸子。综合其音。参取梵文字母声势之法。分列八音。至今承用者。为字母三十六。而声势复在其外。以现有法言切韵也。今之韵部。著于唇舌者。虑不能如旧韵之分明。然大较犹得二十。计纽及韵。可得五十馀字。其视万国新语。以二十八字母含孕诸声者。繁简相去。至悬远也。河淮江汉之闲。侵之与真。覃之与寒。韵部绝远。而或转相掍殽。广东呼侵覃部字则合口呼。真寒部字则开口。区以别矣。青之与真韵部相望若比邻。中原亦转相迆入。广东呼真部字。则收鼻推气言之。呼青部字。则横口敛气言之。然若呼雨为以。读居成箕。则不逮中原之正。凡此分别。欧洲之音不能具也。字母三十六者。本由华严四十二字增损以成。汉梵发音。亦有小别。故不得悉用华严。乃如非敷奉娘四纽。梵音所无。钱大昕已明其义。盖自孙炎韦昭徐仙民李轨刘昌宗诸家。各为反语。扬榷可知。然重唇轻唇。至中唐始有分辨。舌头舌上。亦遂析为二音。此至今无替者也。汉音所以异者。在舌上知彻澄三纽。江左呼之。几与照穿床等。闽广则或迤入喉牙。自此数省而外。分画至严。呼中者不得同宗。言丑者不可作丑。读宁者不能似树。盖妇孺所知矣。若如欧洲之音。齿音照纽。尚不能质直出声。至舌上知彻澄等。则无音可以模写。余昔视梵文字母。有䋾姹茶三音。谓与此土知彻澄等。及就问印度人。犹云作多佗陀(读入麻部)惟䋾姹茶之音。亦得令其切出。欧洲则一切阙之。与白人语。北言直隶。南言镇南关。直云镇云。必讹变其音以就彼。是三纽者。盖汉土卓特之音。日本人亦弗能道是也。若夫正齿有照穿床审禅五纽。齿头则以精清。从心邪相副。得其半音。禹域而外。孰能具此。且正齿齿头。当日析为十纽。若从简易。即分等之术耳。同在一纽而音有四等之殊。故夫见之与贯。谿之与坤。其鸿纎必有辨也。审纽祗隶正齿。而北音或邃入舌上。是舌上复增一纽。舌头定母所隶同徒诸字。今呼者不纯如定。乃在定透之闲。亦如晓喻相磋。其闲复出匣母。故以此三十六者按等区分。其音且将逾百韵。以四声为剂。亦有八十馀音。二者幷兼。则音母几将二百。然皆坚完独立。非如日本五十假名。删之不过二十音也。宁有二十八字之体文。遂足以穷其变乎。夫声音繁简彼是有殊。非直新语合音之法不可单行。纵尽改吾语言以就彼律。抑犹有诘诎者。是何也。常言虽可易。而郡国姓名诸语。必不可易。屈而就彼。音既舛变。则是失其本名。何以成语。或言汉音虽繁。然译述他国固有名词。亦少音和而多类隔。要在得其大致而已。准是则以新语译汉土旧名。小有盈朒。亦无瞢焉。应之曰。以汉语译述者汉人也。名从主人。号从中国。他方人地。非吾所习狎者。虽音有弇侈何害。今以汉人自道乡里。而声气差违。则不可以此相例亦明矣。盖削趾以适屦者。工之愚也。戕杞柳以为杯棬者。事之贼也。顷者日本人创汉字统一会。欲令汉人讽诵汉文。一以日本尨奇之音为主。今之欲用万国新语者。亦何以异是耶。且汉字所以独用象形。不用合音者。虑亦有故。原其名言符号。皆以一音成立。故音同义殊者众。若用合音之字。将芒昧不足以为别。况以地域广袤。而令方土异音。合音为文。逾千里则弗能相喻。故非独佗方宇母[请问这当是“字母”还是“宇母”?]。不可用于域中。虽自取其纽韵之文。省减点画。以相絣切。其道犹困而难施。自颉籀斯邈以来。文字皆独标部首。据形系联者。其势固不得已也。由斯二义。尽用彼语。则吐辞述学。势有不周。独用彼音。则繁简相差。声有未尽。谈者不深惟其利病。而儳焉以除旧布新为号。岂其智有未喻。亦骛名而不求实之过哉。虽然。辅汉文之深密。使易能易知者。则有术矣。一欲使速于疏写。则人人当兼知章草。汉世制诏三王。其册书犹真草兼具。岂况符契笺奏之书。日不暇给。则何取端书分隶。草书之作。导源先汉。故由隶体迁移。若夫裨谌草创。难知其审。而阮氏钟鼎款识。谓周世自有草篆。则过崇雁器。为不根之谈也。要之汉初文史。辞尚简严。犹以草书缀属。今之繁辞。则宜用草书审矣。大氐事有缓急。物有质文。文字宜分三品。题署碑板。则用小篆。雕刻册籍。则用今隶。至于仓卒应急。取备事情。则直作草书可也。然自张旭怀素以来。恣意钩联。形殽已甚。当依急就正书。字各分区。无使联绵难断。而任情损益。补短裁长。以求侧媚者。一切遮禁。字形有定。则无由展转纷歧。此非独便于今隶。视欧文亦愈径省。何者。本以一音为一文。非以数音成一语也。二若欲易于察识。则当略知小篆。稍见本原。初识字时。宜教以五百四十部首。若又简略。虽授“文字蒙求”可也。凡儿童初引笔为书。今隶方整。当体则难。小篆诎曲。成书反易。且日月山水诸文。宛转悉如其象。非若隶书之局就准绳。与形相失。当其知识初开。一见字形。乃如画成其物。踊跃欢喜。等于熙游。其引导则易矣。象形之与合音。前者易知其义。难知其音。后者易知其音。难知其义。何者。今当初识字时。但知鱼鸟二文。则凡从鱼之字。不为鱼名。即为鱼事。从鸟之字。不为鸟名。即为鸟事。可以意揣度得之。纵于假借未明。本形本义。思则过半。尝有人言。学者相聚。说感慨字汉书皆作感槩。一科举人惑之。曰。此谬语也。慨自心出。非自木出。何以字当从木。此虽昧于假借。然本义本形。自当作慨。科举人所说。固于小学非甚戾也。然则略知部首。于所隶属之字。虽未了知定义。而较略可以意窥。异乎合音之字。其大义无由悬揣。故象形与合音者。得失为相庚。特隶书省变之文。部首已多殽乱。故五百四十小篆。为初教识字之门矣。若欲了解定音。反语既著。音自可知。然世人不能以反语得音者。以用为反语之字。非有素定。尚不能知反语之定音。何由知反语所切者之定音哉。若专用见谿以下三十六字。东锺以下二百六字为反语。但得二百四十二字之音。则馀音自可睹矣。然此可为成人长者言之。以教儿童。犹苦繁冗。又况今音作韵。非有二百六部之多。其字自当幷省。欲使儿童视而能了。非以反语注记字旁。无由明憭。而见谿诸文。形体茂密。复不便于旁注。于是有自矜通悟者。作为一点一画。纵横回复以标识字音。先后作者。盖四五辈矣。然皆不可施用。是何故。今人发语之音。上纽下韵。经纬相交。除去四等四声。可以规圈识别。其本母必不损五六十字。而今之作者。既于韵学芒无所了。又复自守乡土。不遍方音。其所创造。少者财十馀字。多乃不逾三十。以此相切。声之阙者方多。曾何足以龚用欤。又其惑者。乃谓本字可废。惟以切音成文。斯则同音而殊训者。又无以为别也。重纰貤缪。疑眩后生。卒以世所公非。不见采用。而定音遂无其术。余谓切音之用。祗在笺识字端。令本音画然可晓。非废本字而以切音代之。纽韵既繁。徒以点画波磔粗细为分。其形将匮。况其体势折旋。略同今隶。易于羼入正文。诚亦有不适者。故尝定纽文为三十六。韵文为二十二。皆取古文篆籀径省之形。以代旧谱。既有典则。异于乡壁虚造所为。庶几足以行远。其详如左。

 纽文三十六

  喉音 (亦曰深喉音)

  今隶作丨。唐韵古本切。即旧见母。

  今隶作凵。唐韵口犯切。即旧溪母。

  今隶从小篆作及。唐韵巨立切。即旧群母。

  今隶作乂。唐韵鱼废切。即旧疑母。

  牙音 (亦曰浅喉音)

  今隶作一。唐韵于悉切。即旧影母。

  今隶作厂。唐韵呼旱切。即旧晓母。

  今隶作𠃉。字亦作鳦。唐韵乌辖切。即旧喻母。

  今隶作㔾。唐韵乎感切。即旧匣母。

  舌头音

  今隶作刀。唐韵都牢切。即旧端母。

  今隶作土。唐韵它鲁切。即旧透母。

  今隶作大。唐韵徒盖切。即旧定母。

  今隶作乃。唐韵奴亥切。即旧泥母。

  舌上音

  今隶作乇。唐韵陟格切。即旧知母。

  今隶作屮。唐韵丑列切。即旧彻母。

  今隶作宁。唐韵直吕切。即旧澄母。

  今隶作女。唐韵尼吕切。即旧娘母。

  正齿音

  今隶作勺。唐韵之若切。即旧照母。

  今隶作川。唐韵昌缘切。即旧穿母。

  今隶作士。唐韵鉏里切。即旧床母。

  今隶作尸。唐韵式脂切。即旧审母。

  今隶作十。唐韵是执切。即旧禅母。

  齿头音

  今隶作卩。唐韵子结切。即旧精母。

  今隶作七。唐韵亲吉切。即旧清母。

  今隶作亼。唐韵秦入切。即旧从母。

  今隶作厶。经典相承以私为之。唐韵息夷切。即旧心母。

  今隶作夕。唐韵祥易切。即旧邪母。

  重唇音

  今隶作八。唐韵博拔切。即旧帮母。

  今隶作汖。唐韵匹刃切。即旧滂母。

  今隶作白。唐韵旁陌切。即旧并母。

  今隶作冖。唐韵莫狄切。即旧明母。

  轻唇音

  今隶作匚。经典相承以方为之。唐韵府良切。即旧非母。

  今隶作乀。唐韵分勿切。即旧敷母。

  今隶作丿。唐韵房密切。即旧奉母。

  今隶作未。唐韵无沸切。即旧微母。

  半舌音

  今隶作了。唐韵卢鸟切。即旧来母。

  半齿音

  今隶作入。唐韵人汁切。即旧日母。

  右纽文三十六。作一等规左下。作二等规左上。作三等规右上。作四等规右下。本在其等者 不规。

  韵文二十二

  今隶作工。唐韵古红切。即旧东冬锺韵。

  今隶作𠕓。唐韵苦江切。即旧江韵。

  今隶作𠃋。相承从俗作肱。唐韵古薨切。即旧蒸登韵。

  今隶作今。唐韵居音切。即旧侵韵。

  今隶作甘。唐韵古三切。即旧覃谈凡韵。欲作盐添咸衔严韵者。点其字下。

  今隶作丌。唐韵居之切。即旧之韵。欲作咍韵者。点其字下。

  今隶作牛。唐韵语求切。即旧幽尤韵。今音呼侯韵亦入此。

  今隶作幺。唐韵于尧切。即旧宵肴豪韵。今音呼萧韵亦入此。

  今隶作𠀀。唐韵虎何切。即旧歌戈韵。

  今隶作厶。唐韵去鱼切。即旧鱼韵。今音呼虞韵亦入此。

  今隶从小篆作虍。唐韵荒乌切。即旧模韵。

  今隶作王。唐韵雨方切。即旧阳唐韵。

  今隶作冂。唐韵古荧切。即旧耕清青韵。今音呼庚韵亦入此。

  今隶作巾。唐韵居银切。即旧真臻韵。

  今隶从小篆作云。唐韵王分切。即旧谆文殷魂痕韵。

  今隶作回。唐韵户恢切。即旧灰微韵。

  今隶从小篆作环。唐韵户关切。即旧元桓韵。

  今隶作干。唐韵苦寒切。即旧寒删山韵。

  今隶作䇂。唐韵去虔切。即旧先韵。今音呼仙韵亦入此。

  今隶作乁。唐韵弋支切。即旧支韵。欲作佳皆韵者。点其字下。

  今隶作𥝌。唐韵古兮切。即旧脂齐韵。

  今隶作牙。唐韵五加切。即旧麻韵。

  右韵文二十二。皆用平声深喉浅喉之字为之。作上规左上。作去规右上。作入规右下。

如是上纽下韵。相切成音。凡说文玉篇广韵。所箸反语字作某纽某韵者。皆悉改从纽文韵文。类为音表。(音表但记音声。略及本义。小字版本。不过一册。)书僮竹笘。以此标识其旁。则定音自可得矣。然当其始入蒙学。即当以此五十八音。谛审教授。而又别其分等分声之法。才及三旬。音已清遰。然后书五百四十部首。面作小篆。背为今隶。悉以纽韵作切识其左右。计三四月。而文字部居。形义相贯。不愆于素。乃以恒用各字授之。亦悉以纽韵作切识其左右。计又得四五月。而僮子应识之字备矣。程功先后。无过期年。自是以降。乃以蒙学课本为之讲说。形体音训。根柢既成。后虽废学。习农圃陶韦之事。以之记姓名而书簿领。不患其盲。若犹有不识者。音表具在。足以按切而知。何虑其难憭耶。凡诸人事。苟偷于前者。其难在后。审察于始者。易乃在终。今教儿童习书素。无审音之术。盖非不知其善。徒畏难耳。及其据字授音。旋得复失。有入学四五年。而才识百许字者。偷计一时之便。而废数岁之功。无算已甚。震矜泰西之士。乃以汉字难知。便欲率情改作。卒之其所尊用者。音声则省削而不周。义训则华离而难合用其语也。此以一音成义。造次易周。诡效欧风。其时闲将逾三倍。妨功亏计。所失滋多。若乃箸之笘籥。则以新语作一草书。视以汉语作一草书。一繁一省。按体可知。既废时日。而又空积简书。滋为重滞。其不适至易明矣。用其音也。吾所有者。彼所素无。吾所无者。亦或彼所适有。强以求谐。未有切音之用。盖庄生有言曰。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今以中国字母施之欧洲。则病其续短矣。乃以欧洲字母施之中国。则病其断长矣。又况其他损害。复有如前所说者哉。世之君子。当以实事求是为期。毋沾沾殉名是务。欲求行远。用万国新语以省象译可也。至于汉字。更易既无其术。从而缮治。则教授疏写。皆易为功。盖亦反其本矣。

作此说竟。见新世纪中又有改良汉语之议。亦以排列不同。惧有质碍。故欲使汉语词气。种种与万国新语相当。如多数之名。下必加以‘们’字。形容之语。下必加以‘的’字是也。不悟今世语言。本由古言转蜕。音声流衍。或有小殊。而词气皆如旧贯。今人读周秦两汉之书。惟通小学者为能得其旨趣。此由古今语异。声气渐差。故非式古训者莫能理董。其词气固非有异也。魏晋以降。略晓文学者能读之矣。自宋以降。略识助字者能读之矣。里言小说。但识俗字者能读之矣。是无他。词气本同。故通晓为易耳。今若恣情变乱。以译万国新语则易。以读旧有之典籍则难。凡诸史传文辞。向日视而能了者。今乃增其隔阂。语言之用。以译他国语为急耶。抑以解吾故有之书为急耶。彼将曰。史传者。蒿里死人之遗事。文辞者。无益民用之浮言。虽悉弃捐可也。不悟人类所以异鸟兽者。正以其有过去未来之念耳。若谓过去之念。当令扫除。是则未来之念。亦可遏绝。人生亦知此瞬间已耳。何为怀千岁之忧。而当营营于改良社会哉。纵令先民典记。非资生之急务。契券簿录。为今人所必用者。亦可瞀然不解乎。方今家人妇孺之间。纵未涉学。但略识千许字。则里言小说。犹可资以为乐。一从转变。将水浒传儒林外史诸书。且难卒读。而欢愉自此丧。愤郁自此生矣。彼意本以汉文难了。故欲量为革更。及革更之。令读书者转难于昔。甚矣其果于崇拜欧洲而不察吾民之性情士用也。又谓汉字当用其最普通者。其他悉从洮汰。是又与汉字统一会同其迷谬而已。彼所谓普通。以何者为准耶。今虏虽建宅宛平。宛平之语。未可为万方准则。凡诸通都省会之间。旧语存者。以千百数。其字或世儒所不识。而按之雅记。皆有自来。即前所举油光凌偏涷雨诸条。皆非穷乡奇谲之言也。综而存之。其字数当过常文三倍。若其自尊乡曲。以一己所闻知为最普通者。以一己所不闻知即谓之不普通者。名为目营四海。实乃与里巷啬夫。同其伧陋。斯亦摦落不材之至矣。又谓改良汉字。惟取点画直竖右戾四者以为交叉。钩乙左戾诸形。一切废弃。其存者复为钝势。不见鏠芒。此又无所取义。率情高下。与儿童语无异。原其用意。殆为习用铅笔计耳。盖汉土尝用铅笔矣。杨雄与刘歆书。言‘以铅擿次之于椠’。纬书记孔子读易。复有‘铁擿三折’之文。是铅铁并可作笔也。然后生觉其匡刺。而以鹿豪兔豪代之。杨雄书中。已云‘三寸弱翰’。尚观武王铭笔。亦且云‘豪毛茂茂’矣。盖上世惟用铅铁。周汉之间。鹿豪始作。犹与铅铁并用。崔豹古今注曰。‘蒙恬始作秦笔。以柘木为管。鹿毛为柱。羊毛为被。所谓鹿豪。非兔豪竹管也’。王羲之笔经曰。‘汉时诸郡献兔豪。惟有赵国豪中用’。是时兔豪作矣。岭表录异曰。‘番禺地无狐兔。昭富春勤等州。则择鸡毛为笔。其用也。亦与兔豪无异’。是故鸡毛笔者。自南方来。‘所引诸书。皆见御览六百五’展转蜕变。豪之制造愈良。而铅铁遂废不用。欧洲则讫今未改。以笔言之。亦见汉土所用为已进化。而欧洲所用为未进化也。彼固以进化为美谈者。曷不曰欧人作书。当改如汉文形态。乃欲使汉字去其鏠芒。抑何其自相攻伐耶。今观汉土羊兔诸豪。转移径便。其纸薄者用竹。厚者用楮。皆轻利胜于欧洲。诸子在巴黎。习用铅笔。则言铅笔之善。向若漂流绝域。与赤黑人相处。其不谓芦荟叶胜于竹纸者几希。呜呼。贯头之衣。本自骆越为之。汉书地理志。儋耳珠厓。民皆服布如单被。穿中央为贯头。师古曰着时从头而贯之。南齐书曰。扶南国女为贯头。扶南即今缅甸。是儋耳俗与缅甸相近也。欧洲人亦服焉。而见者以为美于汉衣。刀叉之具。本自匈奴用之。汉书匈奴传。单于以径路刀金留犂挠酒。欧洲人亦御焉。而见者以为美于汉食。趣时之士。冥行盲步以逐文明。乃往往得其最野者。亦何可胜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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