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先生集/卷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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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妻之曾大父王翁致谦,宋丞相魏公之后。自大名徙宛丘,后又徙馀姚。元至顺间,有官平江者,因家昆山之南戴,故县人谓之南戴王氏。翁为人倜傥奇伟,吏部左侍郎叶公盛、大理寺卿章公格,一时名德,皆相友善,为与连姻。成化初,筑室百楹于安亭江上,堂宇闳敞,极幽雅之致,题其扁曰“世美”,四明杨太史守阯为之记。

嘉靖中,曾孙某以逋官物,粥于人。余适读书堂中,吾妻曰:“君在,不可使人顿有黍离之悲。”余闻之固已恻然,然亦自爱其居闲靓,可以避俗嚣也,乃谋质金,以偿粥者。不足,则岁质贷。五六年,始尽仇其直。安亭俗呰窳而田恶,先是,县人争以不利阻馀。余称孙叔敖请寝之丘,韩献子迁新田之语以为言,众莫不笑之。余于家事,未尝訾省,吾妻终亦不以有无告,但督僮奴垦荒莱,岁苦旱而独收。每稻熟,先以为吾父母酒醴,乃敢尝酒。获二麦,以为舅姑羞酱,乃烹饪。祭祀、宾客、婚姻、赠遗,无所失。姊妹之无依者,悉来归。四方学者馆饩,莫不得所。有遘悯不自得者,终默默未尝有所言也。以余好书,故家有零落篇牍,辄令里媪访求,遂置书无虑数千卷。

庚戌岁,余落第出都门,从陆道旬日至家。时芍药花盛开,吾妻具酒相问劳。余谓:“得无有所恨耶?”曰:“方共采药鹿门,何恨也?”长沙张文隐公薨,余哭之恸,吾妻亦泪下,曰:“世无知君者矣,然张公负君耳!”辛亥五月晦日,吾妻卒,实张文隐公薨之明年也。

后三年,倭奴犯境,一日抄掠数过,而宅不毁,堂中书亦无恙。然余遂居县城,岁一再至而已。辛酉清明日,率子妇来省祭,留修圮坏,居久之不去。一日,家君燕坐堂中,惨然谓余曰:“其室在,其人亡,吾念汝妇耳!”余退而伤之,述其事以为《世美堂后记》。

吾家旧宅在宣化里者,吾大父亦不知其何所始,第云高大父于成化初,始创承志堂。时大父方龆龀,上梁之日,有二鹤翔止于梁上,观者千人,皆以为吉祥寿考之征。大父为太常卿夏公孙婿,夏公亲题其额曰“承志堂”。其后,高大父又自别创宅于须浦之上。吾生之年,高大父梦有人谓曰:“公何不作高玄嘉庆堂?”高大父觉而喜曰:“城中必得孙矣。”城中,盖指今旧宅,大父居也。已而吾与伯兄皆生,高大父遂以次年创堂须浦,顾太史九和为之记。然吾大父犹自居城中。

先是,堂前尝有虹起属天。又大父辟西园,好植蔷薇,须浦创堂之前年,春花盛开,花中复有蕊,作重叠楼子,周围满架,五色灿烂,所未有也。西园南有井,虽大旱不竭,人亦以为井泉甘美,能益人寿。以是大父与世父及先君,皆飨高年。

隆庆二年,吾自吴兴还,因返旧宅,支撑倾陊,完葺破漏。明年二月,仅还旧日之观。欧阳公《题王太师画像》云:“画已百年,完之又可得百年。”吾修此堂,亦谓尚可及百年也。第年往岁徂,德业不闻,无以副前人命堂之志。且以去吾祖父之生存,不至十年,依依仰止,岂胜怵惕凄怆之情云。

余既修承志堂,而左右室坏不可支,为撤而新之。其左,盖吾大父为世父与先君延师友讲习之所。时王汝砺先生居师席,而朱布政观、张佥宪宽,皆从王先生,而二公更为世父与先君师。时与先君同学,往往亦有贵者。其后世父复授徒于此室。余今亦方与学者讲论六艺,以修先业,故名其左曰“论室”。其右,则余先君喜恤贫士,故友张自新子宾,尝假以授徒于此室,先君为馆谷之,终岁不厌。子宾虽亡,当时从学如沈孝,犹从余游,能谈少年时事。又以为先君宾礼贤士之所,故名其右曰“宾室”。顾余仕宦不遂,既老而贫,无昔人开府节镇之荣贵,而妄尔改作,此余之所以已成而为之愧叹也。

余少好读司马子长书,见其感慨激烈,愤郁不平之气,勃勃不能自抑。以为君子之处世,轻重之衡,常在于我,决不当以一时之所遭,而身与之迁徙上下。设不幸而处其穷,则所以平其心志,怡其性情者,亦必有其道,何至如闾巷小夫,一不快志,悲怨憔悴之意动于眉眦之间哉?盖孔子亟美颜渊,而责子路之愠见,古之难其人久矣。

已而观陶子之集,则其平淡冲和,潇洒脱落,悠然势分之外,非独不困于穷,而直以穷为娱。百世之下,讽咏其词,融融然尘查俗垢与之俱化,信乎古之善处穷者也!推陶子之道,可以进于孔氏之门。而世之论者,徒以元熙易代之间,谓为大节,而不究其安命乐天之实。夫穷苦迫于外,饥寒憯于肤,而情性不挠,则于晋、宋间,真如蚍蜉聚散耳。

昔虞伯生慕陶,而并诸邵子之间。予不敢望于邵,而独喜陶也。予又今之穷者,扁其室曰“陶庵”云。

自昆山城水行七十里,曰安亭,在吴淞江之旁。盖图志有安亭江,今不可见矣。土薄而俗浇,县人争弃之,予妻之家在焉。予独爱其宅中闲靓,壬寅之岁,读书于此。宅西有清池古木,垒石为山,山有亭,登之隐隐见吴淞江环绕而东,风帆时过于荒墟树杪之间,华亭九峰,青龙镇古刹浮屠,皆直其前。亭旧无名,予始名之曰“畏垒”。

庄子称:庚桑楚得老聃之道,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智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三年,畏垒大熟。畏垒之民,尸而祝之,社而稷之。而予居于此,竟日闭户,二三子或有自远而至者,相与讴吟于荆棘之中。予妻治田四十亩,值岁大旱,用牛挽车,昼夜灌水,颇以得谷。酿酒数石,寒风惨栗,木叶黄落,呼儿酌酒,登亭而啸,忻忻然。谁为远我而去我者乎?谁与吾居而吾使者乎?谁欲尸祝而社稷我者乎?作《畏垒亭记》。(常熟本小异,今从昆山本。)

震泽之水,蜿蜒东流为吴淞江,二百六十里入海。嘉靖壬寅,予始携吾儿来居江上,二百六十里水道之中也。江至此欲涸,萧然旷野,无辋川之景物、阳羡之山水,独自有屋数十楹,中颇弘邃,山池亦胜,足以避世。予性懒出,双扉昼闭,绿草满庭,最爱吾儿与诸弟游戏穿走长廊之间。儿来时九岁,今十六矣。诸弟少者,三岁、六岁、九岁。此余平生之乐事也。

十二月己酉,携家西去。予岁不过三四月居城中,儿从行绝少,至是去而不返。每念初八之日,相随出门,不意足迹随履而没,悲痛之极,以为大怪无此事也。盖吾儿居此七阅寒暑,山池草木,门阶户席之间,无处不见吾儿也。葬在县之东南门,守冢人俞老,薄暮见儿衣绿衣,在享堂中。吾儿其不死耶?因作思子之亭。徘徊四望,长天寥廓,极目于云烟杳霭之间,当必有一日见吾儿翩然来归者。于是刻石亭中。其词曰:

天地运化,与世而迁。生气日漓,曷如古先。浑敦梼杌,天以为贤。矬陋癴躄,天以为妍。跖年必永,回寿必悭。噫嘻吾儿,敢觊其全。今世有之,死固宜焉。闻昔郗超,殁于贼间。遗书在笥,其父舍旃。胡为吾儿,愈思愈妍?爰有贫士,居海之边。重趼来哭,涕泪潺湲。王公大人,死则无传。吾儿孱弱,何以致然?人自胞胎,至于百年。何时不死,死者万千。如彼死者,亦奚足言。有如吾儿,真为可怜!我庭我庐,我简我编。髧彼两髦,翠眉朱颜。宛其绿衣,在我之前。朝朝暮暮,岁岁年年。似耶非耶?悠悠苍天!腊月之初,儿坐阁子。我倚栏杆,池水弥弥。日出山亭,万鸦来止。竹树交满,枝垂叶披。如是三日,予以为祉。岂知斯祥,兆儿之死!儿果为神,信不死矣。是时亭前,有两山茶。影在石池,绿叶朱花。儿行山径,循水之涯。从容笑言,手撷双葩。花容照映,烂然云霞。山花尚开,儿已辞家。一朝化去,果不死耶?汉有太子,死后八日,周行万里,苏而自述。倚尼渠余,白壁可质。大风疾雷,俞老战栗。奔走来告,人棺已失。儿今起矣,宛其在室。吾朝以望,及日之失。吾夕以望,及日之出。西望五湖之清泌,东望大海之荡潏。寥寥长天,阴云四密。俞老不来,悲风萧瑟。宇宙之变,日新日茁。岂曰无之,吾匪怪谲。父子重欢,兹生已毕。於乎天乎,鉴此诚壹!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然予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予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扣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

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宋太师秦国卫文节公泾淳熙十一年进士第一人,参知政事,文章议论,有裨于当世。《宋史》轶不传。公,吾县人也,县人能纪之。当韩侂胄用事时,公隐居十年,于所居地名石浦,辟西园,絫致太湖石甚富。至今往往流落人间,然皆为屠沽儿酒肉腥秽,可吊也。独其在学宫者,为四方过客之所钦仰。

余居安亭江上,往来陆家浜,舟中见冢间大石,问知为秦公故物,埋草土中,无识者,先时吏部侍郎叶文庄公亦石浦人,其家子弟运致于此。因购之叶氏,载以二百斛舟,沿吴淞江而下,置于堂东。

学宫石,世以为名品,以余观之,殆如雕镂耳。此石旋转作人舞,而形质恢佹,类韎师所率之夷舞。若以甲乙品第,当在学宫之上。嗟乎!公,吾乡之先哲,余朝夕对之,如对公矣。前十年,于阊门刘尚书宅得一奇石,形如大旆,迎风猎猎,仿佛汉大将军兵至阗颜,大风起,纵兵左右翼围单于,骠骑封狼居胥、临瀚海时也。久僵仆庭中,今立于西垣云。

凡州县治,其后皆为夹道,而官之长贰之私宅,别为一区。惟长兴治后迫于城,故令之宅无周垣门庑,燕居之堂,与前堂檐相接也。余来为县,属久废之馀,为修经阁鼓楼,左右廊庑,起吏舍仓庾,成桥梁,筑月城水门,一岁中略具。而燕居之堂穿漏倾圮,复加完葺之。虽前除不敞,而堂中若加恢廓,如人外处迫隘之形,而中不失宽绰之度,因得休暇观古图书于此。

会有事于贡院。一日,梦寝庭中有函牛之鼎,其旁有破裂处,方命修补之。觉而以告诸同事。适长兴之士试而得隽者三人,众皆以为鼎足之应。未几而南都报得隽者又一人,或又以为补鼎之验也。夫占者之云,其果云尔已乎?盖鼎,三代之传器也。圣人取以为卦,其辞曰:“君子以正位凝命。”又曰:“主器者莫若长子。”此其为王者之事矣。然又以象三公者,何也?诚以天下非人主所能独运,而所藉者辅相也。故鼎,天子饰以黄金,诸侯以白金。三足以象三台,三足一体,犹三公承天子也。以主烹饪,不失其和。金玉铉之,不失其所。公卿仁贤,天王圣明之象也。读《鼎》之辞,可以见君臣一体之义,而人臣辅相之道备矣。故又曰:“大烹以养圣贤”,明天子当以圣贤置之三公之位,不宜使在下仅出其否而已,而制其毁誉进退于不知者之人,使之皇皇焉慎其所之也。

余少时有狂简之志,思得遭明时,兴尧、舜、周、孔之道,尝鄙管、晏不足为。今老矣,无能为矣。台鼎之兆,其以望诸二三子。因取而名斯堂,且以俟后之继余而来者云。

余尝读白乐天《江州司马厅记》,言自武德以来,庶官以便宜制事,皆非其初设官之制。自五大都督府,至于上中下郡司马之职尽去,惟员与俸在。余以隆庆二年秋,自吴兴改倅邢州。明年夏五月莅任,实司郡之马政。今马政无所为也,独承奉太仆寺上下文移而已。所谓司马之职尽去,真如乐天所云者。

而乐天又言:江州左匡庐,右江湖,土高气清,富有佳境。守土臣不可观游,惟司马得从容山水间,以是为乐。而邢,古河内,在太行山麓,《禹贡》衡、漳、大陆,并其境内。太史公称,邯郸亦漳河之间一都会,其谣俗犹有赵之风。余夙欲览观其山川之美,而日闭门不出,则乐天所得以养志忘名者,余亦无以有之。然独爱乐天襟怀夷旷,能自适,观其所为诗,绝不类古迁谪者有无聊不平之意,则所言江州之佳境,亦偶寓焉耳。虽微江州,其有不自得者哉?

余自夏来,忽已秋中,颇能以书史自娱。顾衙内无精庐,治一土室,而户西向,寒风烈日,霖雨飞霜,无地可避,几榻亦不能具。月得俸黍米二石,余南人,不惯食黍米。然休休焉自谓识时知命,差不愧于乐天,因诵其语,以为厅记。使乐天有知,亦以谓千载之下,乃有此同志者也。

国家之制,郡有守,有佐贰,佐贰则常因有事而增其员。顺德府故有通判一员,其后复设一员,责以马之政,而隶其职于太仆寺。自国初使民户养马,议者谓虽行之而善,犹不免袭宋熙宁保甲之敝法,未为马之善政,而先以疲畿内之民。其后此法亦益敝不可复振,而有官或以扰民,反若赘疣然。

隆庆二年秋,余自吴兴来迁。今少司徒赵公,以巡抚在浙,过辞之。赵公乃郡人,为言“此官于今唯以无事为得职”,余叹其真长者之言。余病不能来,明年五月始至。赵公自司徒出董淮漕,时尚在家。见之,其言如初。于是余居邢之三月,益有味其言之也。盖河北之民困久矣,不当复扰以马之事。第奉行文书之外,日闭门以谢九邑之人,使无至者。簿书一切稀简,不鞭笞一人,吏胥亦稍稍遁去。余时独步空庭,槐花黄落,遍满阶砌,殊欢然自得。而赵公又亟称前判王君之贤。

余既闲无事,欲考前官姓名,以识于壁,因问王君行事,无知者。惟一老卒能言之,谓:“王君于马政不孰何,闲居不捶楚人,颇似吾君侯。若求其有所建明抉摘,无有也。而郡人至今称官之有遗爱于民者,莫逾王君。”余又自喜,顾何以能比迹前贤?抑王君之居此者九年,而余以疏愚,度不能容于世,而老病侵寻,不久且告去矣。

王君名云衢,字道亨,山西高平人,以国子上舍来调。嘉靖二十八年至,迨嘉靖三十六年,始迁润州丞以去。余,苏州昆山人。其诸前贤之名,阙于所不知,故不书。

余性不喜称道人号,尤不喜人以号加己,往往相字以为尊敬。一日,诸公会聚里中,以为独无号称不可,因谓之曰震川。

余生大江东南,东南之薮唯太湖,太湖亦名五湖,《尚书》谓之震泽,故谓为震川云。其后人传相呼,久之便以为余所自号,其实谩应之,不欲受也。

今年居京师,识同年进士信阳何启图,亦号震川。不知启图何取尔?启图,大复先生之孙,汴省发解第一人,高才好学,与之居恂恂然,盖余所忻慕焉。昔司马相如慕蔺相如之为人,改名相如。余何幸,与启图同号,因遂自称之。盖余之自称曰震川者,自此始也。因书以贻启图,发余慕尚之意云。

有光七八岁时,见长老,辄牵衣问先世故事。盖缘幼年失母,居常不自释,于死者恐不得知,于生者恐不得事,实创巨而痛深也。

归氏至于有光之生,而日益衰。源远而末分,口多而心异。自吾祖及诸父而外,贪鄙诈戾者,往往杂出于其间。率百人而聚,无一人知学者;率十人而学,无一人知礼义者。贫穷而不知恤,顽钝而不知教,死不相吊,喜不相庆,入门而私其妻子,出门而诳其父兄,冥冥汶汶,将入于禽兽之归。平时呼召友朋,或费千钱,而岁时荐祭,辄计杪忽。俎豆壶觞,鲜或静嘉。诸子诸妇,班行少缀。乃有以戒宾之故,而改将事之期,出庖下之馂,以易荐新之品者,而归氏几于不祀矣。

小子顾瞻庐舍,阅归氏之故籍,慨然太息流涕曰:嗟乎,此独非素节翁之后乎?而何以至于斯也!父母兄弟,吾身也。祖宗,父母之本也。族人,兄弟之分也。不可以不思也。思则饥寒而相娱,不思则富贵而相攘。思则万叶而同室,不思则同母而化为胡越。思不思之间而已矣。人之生子,方其少时,兄弟呱呱,怀中饱而相嬉,不知有彼我也。长而有室,则其情已不类矣。比其有子也,则兄弟之相视,已如从兄弟之相视矣。方是时,惟恐夫去之不速,而孰念夫合之之难,此天下之势所以日趋于离也。吾爱其子而离其兄弟,吾之子亦各念其子,则相离之害,遂及于吾子,可谓能爱其子耶?

有光每侍家君,岁时从诸父兄弟执觞上寿,见祖父皤然白发。窃自念,吾诸父兄弟,其始一祖父而已。今每不能相同,未尝不深自伤悼也。然天下之事,坏之者自一人始,成之者亦自一人始。仁孝之君子,能以身率天下之人,而况于骨肉之间乎?古人所以立宗子者,以仁孝之道责之也。宗法废而天下无世家,无世家而孝友之意衰。风俗之薄日甚,有以也。

有光学圣人之道,通于《六经》之大指,虽居穷守约,不录于有司,而窃观天下之治乱,生民之利病,每有隐忧于心。而视其骨肉,举目动心,将求所以合族者,而始于谱。故吾欲作为归氏之谱,而非徒谱也,求所以为谱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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