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二 锺惺集
卷三十三
卷三十四 

卷三十三·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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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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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信者,国之大宝。乃颠倒驾驭,又有贵于不测者。不测,又何以信也?唐、虞、三代,道法相维,何尝以不测行之?岂其作用反出后代人主下乎?皇上聪明强智,俯视臣民,前代无比。久道化成,其情伪短长,静观已熟。有何所出吾彀中,而必用此神变不测为也?其亦可频用之而长守之欤?若频用之而长守之,则又不神不变矣,安在其不测也?夫治天下,曰道、曰法,言信也。而又曰权、曰机、曰术,三者似又皆以不测为言。宋臣苏轼乃谓:舍其所不可测,而示其所可信。岂舍此三者,而专用道法?亦有并行不悖者乎?诸士其析之。)

人主可以使天下不吾测,而不可使不吾信。其于天下也,不能有所必信,而终不能恃其所不可测。夫不测者,至神至变之名,出于偶然而不足恃者也。恃吾之不测,以实其不信之心,则将频用之而长守之。频用之而长守之,人亦以为常而不之怪,则是天下之不神不变者,反莫大乎是,而吾之所操始穷。

古帝王务持其所不穷。故尧舜之民,以尧舜之心为心,率天下听于道,正直坦易,使天下油然不肯离于其中。三代而后,民自以其心为心,故率天下听于法,整齐严翼,使天下肃然不敢逾于其外。天下无不可信于我,而吾无所用其不测矣。

我皇上聪明强智,时数迈古,默识静观,察天下深浅,既久既熟,视天下臣民,有一出其彀中者乎?即嘉与天下,由道守法,明白易简,于以恭己,太平有馀。而皇上以为,如此吾安用此聪明强武为也?于是不能不别有所操。奚以明之?用人行政,治世之大端也。以为有人不用,而未尝不自用其人;以为有政不行,而未尝不自行其政。皇上自以为至神变,至不可测,吾如此可以不信天下,可以使天下不敢不吾信,而又可以听天下之信与不信。

然愚生观天下人情,不尽如皇上所拟也。其始犹以为皇上有所猜,有所玩,有所悋。三者皆一有所出之,而卒不得其征。直以为倦而置不理尔,以为其中无所有尔,以为混混莫辨尔。譬持刺而谒于贵者,将命者延之入,延之坐,延之语,主人若将出;久之不出,以为竟不出,且他有所之也。譬持券而贷于富者,居间者难其事,展其期,峻其约;日复一日,知其中本无可贷,且他有所窃之也。譬持古玩而求售于赏鉴者,口亦沈吟,目亦流视,手亦摩娑;察其神,似原无所解,且意不欲购,力又不能购,而姑以为名也。是其始皆出之偶然,久之人且习为常而不之怪,故易穷也。今莫若借其情而反用之。欲借其情而反用之,在就人所习为常者,仍出之以偶然,而若不为意。请言其凡:

辅臣者,皇上之心膂也。皇上欲使吾之操柄皆不为之用,而又欲其人之才力堪为我用,是以三十年来,姑进姑退,不进不退,似常有一极专者著之胸中,而又不欲有一极庸者著之眼中。世有不专而又能不庸者,吾孰从知之?则有召对批答之法。夫才之能否,一见得之;心之邪正,再见、三见得之。使宰相流品与人主情形习,而朝廷职务与宰相心手习。其不大专而有才者驰骤,而不虞其有馀;不大庸而能自守者坐镇,而不虞其不足。彼皆不能用我,而皆为我用。此处辅臣之道也。

大僚者,皇上之手足也。夫部院必有左右,卿寺必有丞贰,非独为一官一人,一人一事。人有品,士有志,朝有法。岳牧之不能无四凶,舜禹之不能无巢、许,势也。故矛必二,弓必重,凡以备则可以去取,而缺则不遑求精。今缺者不补,补者不问其人,且诱之来;补者不来,来者不问其人,执之勿去:则上不能无苟且含糊,而下益为顽钝滞郁。且使今日欲去不能去之人,即他日求来不得来之人。朝廷纪法,士大夫风节,无一可者。故必备员,而后能以黜陟还之主上,是非还之天下,出处还之其人。此处大僚之道也。

言官者,皇上之耳目也。皇上概以为沽名嗜进耳。借使天下皆不爱名誉、不爱爵禄之人,皇上安得而用之?皇上恐其太重,而愚以为势不能使之必轻。一言也,上不以为可,业有可之者,非惟可之,且阴用其言矣。一言也,上不以为不可,业有不可之者,非惟不可之,且阴不用其言矣。其可其不可,其用其不用,不在言者,则在下之听言者,而皆不在上:则何不宽以收其议论,而严以课其职业,而上始有其重。此处言官之道也。

至于大政事,大机宜,如宫闱朝庙、藩服边方、士风吏治,待举待修者不知其几,皇上似但取一二极切要不可已、而又极寻常不足疑、不难了之事,虽庸众之君所不求而必得者,故为之茹吐伸缩,用以缀臣下之心口耳目。使其求之如呼天填海,幸而得之,即如河清日却。而又予其半,留其半,使求者不暇他有所求,而得者不思别有所得。若其所求所得,皆臣下之物,可携以入己、揭以与人者也。

二十年以前,群臣犹望朝讲、郊庙、罢榷使诸务。今自婚葬得旨外,不过日夜望储宫讲读、补大僚、下考选数事而已。此外不以为新奇必不得之数,则以为迂烂不必开之口。皇上自谓得计,而不知皆谁之事也。然而不可以此料君父也。神圣举事,出人意表。方其藏于穆然兀然之中,如渊之深,如山之重,人且见为定理,为常事;及其发于忽然卒然之顷,则雷电之乍惊,而江河风雨之骤至也。如近者慈宁示警,固祖宗百灵特垂此异象于不祥之人,以动夫坚忍强力不易动之主。上果一日出见廷臣,天日清旷,疑者释,否者通,蛰者动,嚣者寂。此所谓出之偶然,借其情而反用之之效也。

盖道揆法守,必曰信道,曰信度。而孔子曰权,曾子曰机,孟子曰仁术。之三物者,无乃游移转徙而不可信者乎?非也。权者,衡之锤,所较不可必而无不较也。机者,箭之括,所发不可必而无不发也。术者,四达之涂,所由不可必而无不由也。不可必之谓不测,无不然之谓信。苏轼所谓去其所不可测而示其所可信,盖用此三者与道法相御相济而行也。若是,则虽频用之而长守之,而愚不敢以为不神不变也。

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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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朋友列达道为五,而又皆居其会以为用,乃所云“不信乎友,不获乎上”,似独与君臣相关,何也?《诗》言求友,何至遂云“神之听之,终和且平”,非以其信欤?观古交道,有异常情。夫既云知我矣,何不举以自代?已不相能矣,何知其必荐己?厥何以戮仆?向何以不谢?河曲折赵穿之躁矣,穿出而身与俱出,胡以不幸其败?伐蜀驳司马错之疏矣,错未行而己先行,何以不忌其成?乃至生臣死臣,覆楚复楚,立孤死难,何不同若是?然皆面相质,而预言之,初终不爽,信矣,于和平何居?夫信友获上,既合为一,而《诗》所云“得罪天子”、“怨及朋友”,似又分而二之。今君臣朋友之际,其难犹未至是。夫亦有所不能自信而信于上者,而未可谓获上之难乎?是宜深自反也。故信之说,愿诸士索言之。)

人与人相与也,虽君臣、父子、夫妇、兄弟中,亦何尝无朋友哉?然必专立朋友之名与数者而五,何也?尝试思之,人于数者之人,盖有偶然不相接之时,而又不能不别有所接。别有所接而若不相识,相识而不相关,则人生之趣,至此时而几乎尽。孰使之几尽而复生者,其朋友之交乎!按其迹,但若举数者外所不能收拾,无所隶属,闲剩浮逸之人,委以为归,而受其所有馀;究其用,又若举数者中所不能与共,不可相分,泮涣亏缺之事,待以为继,而周其所不足。则虽不欲专立朋友之名与数者而五,不可得也。

《伐木》之诗言求友,不过饮食歌舞之事,精感幽通,至于“神之听之,终和且平”,朋友之道,孚格神明,而况于人乎?何者,信故也。

孔子曰:“不信乎友,不获乎上”。似独观友道于君臣之际者,愚生知之矣。盖此中流品所聚,相引相推,而君臣之道,藉朋友以与立;名利所生,相引相推,而朋友之道,至君臣而易衰。盛衰之际,疑信所感,上与下得失之关也。

夫五伦,惟朋友曰交,是必有所以交者。故其时之师济无论也,虽乱朝险世,苟其气类相求,必有所不可解者。人之圣贤无论也,虽偏人奇士,苟其肝胆相照,必有所不忍负者。其志同道合无论也,虽分途异趣,苟其才情相慕,必有所不能舍者。其永好久要无论也,虽中乖晚隙,苟其风期相赏,必有所不能忘者。管仲之于鲍叔,其知我至比于父母。仲且死,君问鲍叔牙何如,仲不答。知叔之工于知人,而拙于自运也。仲举叔,是误国,且误叔也。曹参之于萧何,已不相能矣。何且死,人疑谁代何者,参知其必荐己。知何之急于公家,而缓于私嫌也。何舍参,非负参,乃负国也。宣子举韩厥,厥戮其仆。惟宣子之仆,是以戮之。非其人,仆未易戮也。祈徯脱叔向于死,惟祈徯,故向可不往谢。非其人,不谢不可也。河曲之役,穿欲战,盾不欲战矣。穿出,而与俱出,曰:“秦获穿也,获一卿矣。”何以不幸其败?国之败,其可幸乎?伐蜀之议,错曰可,仪曰不可。错未行,而先行,至城阙邑里,皆仪手置。何以不忌其成?国之成,其可忌乎?管仲、召忽之事纠也,一曰子为生臣,一曰子为死臣。伍员、申胥之别于楚也,一曰我必覆楚,一曰我必复之。程婴、公孙杵臼之在赵氏也,一曰立孤难,子勉其难者;一曰死易,我为其易者。豫道之不虞其泄,分任之不必相侵,各择其志所能为,所不欲为,其力所能为,所不能为,其地其时所得为,所不得为,而卒皆无不为,何其信也!是其意皆起于国家,不起于私交。即真为私交,而原不为势利。愚以为真有为私交、不为势利之心,则虽不尽为国家,皆可以自信而不见疑于上。不见疑于上者,获上之道也。

今天下无人而非友也,无地而非交也。反而思之:有生不用其言,死而流涕,如孔明之于费祎者乎?有其友已死,不惜身为优伶,表其身之廉,以振其子之困,若优孟之于叔敖者乎?有其人已降虏,既与之友,不废交情,赋诗录别,如苏武之于李陵者乎?有既以名节相友,窥其人热中荣利,而割席规之,如管宁之于华歆者乎?有受其恩礼,终不可屈,而终报之,既已报之,而又以死脱之于厄,如关壮缪之于曹公者乎?有当人强盛,能亢异同,既睹衰危,反兴悯恻,望屋奔亡,具舟相待,如王江州之于王应者乎?有废其人,使之咄咄书空,而犹称其有德有言,如桓温之于殷浩者乎?有既相仇杀,遇有兴会,辄尔相思,如王忱之于王恭者乎?有素负时名,与之友善,功隳名败,上书相理,宁与同罪,如杜甫之于房琯者乎?有以党友牵窜,念其亲老,以近易远,如柳宗元之于刘梦得者乎?之数者,惟武侯、关公为国家居多,其馀则皆为友耳。要其眼底皆旷而不卑,其胸中皆特达高远而不沾带,其情皆真至而无饰,其肝肠皆热,举止皆快而不闷,其识力皆专定,途皆直遂而无依傍、无纡回,虽不必尽为国家,而用其道皆可以获上。何者?信故也。

孔子以信友获上为一,而《诗》则曰:“云不可使,得罪于天子;亦云可使,怨及朋友。”又似分而为二。今君臣朋友之间,其难未至是也。圣天子深心慧眼,无所事事,而高其视听。诚有怨及朋友其人者,圣天子必不以为不可使而罪之。愚观今之交道,得无有不能自信而轻且疑于上者乎?请以真心反之:蹊径破可也,不破可也,而人才不可不惜。真有惜人才之心,无蹊径可破矣。意见化可也,不化可也,而国是不可不定。真有定国是之心,无意见可化矣。嫌疑忘可也,不忘可也,而国体不可不存。真有存国体之心,无嫌疑可忘矣。议论省可也,不省可也,而职业不可以不修。真有修职业之心,无议论可省矣。夫真心为朋友,可以取信于上,而况真心为国家乎?夫有初乖而终豫者,廉、蔺也,寇、贾也。有相反而相成者,房、杜也,姚、宋也,司马光、苏轼也。有进而争、退而如故者,韩、范诸公也。凡此皆不害为和平。即不尽和平,而不害为真心。真心之谓信,信故不得轻且疑之,而卒收获上之效。

今使深心慧眼、无所事事之圣天子视听于上,谓此属憧憧往往,不起于国家,而起于私交;且不以为起于私交,而起于名位。虽风偃波流之中,不无特立之人;木落石见之后,不无徐定之日。上且以为天下尽如是,而长此不反,则举君臣朋友之间,遂无一可信者。而天下事殆不忍言之矣。

(沈刻《隐秀轩集·文张集》止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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