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九 锺惺集
卷三十
卷三十一 

卷三十·论又二(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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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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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天下者,在得其大势,不在战守之胜败得失也。如奕者然,妙处不过数著,全局在我,而小小利钝不计焉。项羽杀义帝,汉击之;虽使楚破汉于睢水可也。项王怨黥布,汉得使随何说降之;虽使楚击破布可也。此楚让汉妙著也。汉王不得王关中,封于蜀,烧所过栈道,以齐王田荣反书遗项王,项王以此无西忧汉心;虽使楚夺汉关中可也。彭越反梁地,往来苦楚兵,绝其粮食;虽使楚击破越可也。此汉自得妙著也。楚方自贺战胜,而不知汉有天下之局,已定于此数著矣。

妙著有数端焉:我与敌之所共,敌失之而我得之者,曰先著;我发之于此,而敌不得备之于彼者,曰警著;敌备之于此,而我引之于彼,使不得至此者,曰松著;我与敌俱不得与,傍出而中起之,敌所不利,即为我所利者,曰应著;我不求胜,而不可败,而卒以此取胜者,曰稳著。取天下之势,不越此数端而已。

帝王初兴,其智勇尽取之臣下,又皆其故等夷,必有一种意外举措,先制其命、夺其魄,使不敢动,而后能为吾用。高祖至修武,自称汉使者,入张耳、韩信壁而夺之军。至定陶,驰入韩信壁夺其军。此时已弄信于掌股之上矣。驾驭笼盖,寓于玩戏之中,足以逆折其邪萌,而消之于未然。韩信不入蒯通之说而不反,非不欲反也,知其反之无能为也。知反之无能为,而又负反名,信岂肯为之乎?善乎信之言曰:“陛下不善将兵,而善将将。”此心服之言也。高祖自谓不如留侯、萧何、韩信,而又曰:“此三人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二语殊占地步,非谦逊归功臣下之言,正自明其能驱策智勇,出三人上耳。

封王子弟,至吴王濞,抚之曰:“汉后五十年,东南有反者,岂若耶?”属吕后后事曰:“安刘氏者必勃也。”此从何处看出?悍王、骄后,当亦骨惊。文帝劳军至灞上,曰:“如儿戏耳。”则二将伎俩,已落其胸中、眼中久矣。帝王识量与臣下不同,屈策屈力,岂待其反而后制之哉?

高帝终不以戚姬故废嫡立爱,明知有人彘之虐、诸吕之祸,而听后人为之。所不肯作法于凉,不独开国远虑,亦自是丈夫气。然吕雉老狐,不得用武帝处钩弋夫人法处之,为千古恨耳。

高帝病,吕后问:“百岁后萧相国死,谁可代之?”次曹参,次王陵,次陈平,次周勃。此数人者,吕后瞑目屈指中数之熟矣。穷究到底,正观其用人次第分数何如。其意不在刘氏,而观其何以备吕氏也。不待其词之毕,而帝已见其肺肝矣。问至周勃,汉之人数已穷,而复问其次,尤为狠毒。上亦寒心,而曰:“此后亦非而所知也。”一语恨甚。此时发付,只得如此。然上亦知吕后之老、诸吕之庸,而平、勃诸人办之有馀。知平、勃诸人之足以办诸吕,又何必除一吕后,以为开国纲常之累哉?上之言曰:“王陵可,然陵少戆,陈平可以助之。陈平智有馀,然难以独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其一片苦心,如医之量药,刚柔佐使,毫厘不差。而低欿顾步,长虑深思,尤于“然安刘氏者必勃也”一“然”字中见之。处分如此,则帝亦何有于诸吕也?

苏轼谓“不去吕后,为惠帝计。如家有主母,而豪奴悍仆不敢与弱子抗。”当时韩、彭已死,其将以萧、曹、平、勃为豪奴悍仆乎?似亦不伦之甚矣。且自萧、曹、平、勃辈而下,其能为豪且悍者谁也?汉之不必除吕后,正以有平、勃辈在耳。他日吕后欲王诸吕,问于平、勃,平、勃顺旨,盖诸吕伎俩业已看定算定,知他日之必能制其命,时不可争,不得不为此养晦行巽之道,以为所欲为耳。然其际亦危矣!

萧相国,朴忠人也。明于国家大计,而智不暇及身。守关中,上使使劳苦丞相,赖鲍生言遣子弟之军而悟;使使益封,置卫卫之,赖召平言出家财佐军而悟;上击黥布,使使问“相国何为”,益逼矣,赖客教以买田地自污而悟;至上且喜,令其自谢民,乃为民请苑,自媚于民,益犯上所忌,又若与其买田自污之计相反者,所以上一旦系之不疑。王卫尉之说,犹未能使上释然。虽使使出相国,帝犹不怿。相国徒跣谢,上曰:“我不许,我不过为桀、纣主,而相国为贤相。”明其德归己而过归君,其忌尚在也。而相国犹若不知,稍知自为者若是乎?其得免者幸矣。故曰萧相国朴忠人也。若曹参则藏身甚妙,然术弥工而心弥苦矣。

留侯一生作用,著著在事外,步步在人先。其学问操放,全在用人。立韩后则用项梁;谢羽鸿门则用项伯,用樊哙;欲楚之勿西忧汉则用田荣反书;捐关东以破楚,则用黥布,用彭越,用韩信;定太子则用四皓;而其大者,在全用沛公。故子房用汉,非为汉用者也。

为韩报仇,是其用汉主意。博浪之椎,非轻于一试也,以为如是而可以报韩仇,则亦不必用汉。用汉非得已也。不得已而用汉,又肯使汉得以功臣待之乎?故为韩报仇,子房自道出,非汉君臣能知之也。曷为欲使汉知其为韩报仇也?恐汉得以功臣待之也。汉不得以功臣待之,而后可免于何之囚、参之醉、平之污、信、越之族。子房于此不无戒心矣。故曰:非得已也。使为韩报仇一语,子房不自道出,岂惟汉君臣不知,即司马迁亦不得而知之也。

陆贾,盖子房之流,英雄有道术,而姑以辨士自晦者也。贾以客从高祖定天下。凡汉定天下之事,若何之守,参与勃之战,良、平之智,信、越之勇,贾皆无闻焉。及汉有天下,可以无所用贾矣,贾乃起而有为。其一说尉佗,为汉服远人;其一奏《新语》,为汉开文治;而其大者,乃在联将相之交,用平、勃以诛诸吕,为汉克复旧物,功在社稷。察其动静显藏,盖诸臣图功食报之终,乃为贾奋身揆策之始。意不能无所为,而又不欲为诸臣之所已为。其有所不为也,不独养其纯气,留其全力,以标其独能而已;抑亦置其身于诸功臣之外,使汉不得有所加,以预为自全之地。而其起而有为也,则事必择其大,时必待其可,功必度其成。诸功臣身名俱亨,策力两穷,而徐以一辨士收之。则陆生之所以为陆生者,皆不在汉有天下之前也。

天下已定,女主临朝,欲王诸吕,畏诸大臣有口者。陆生自度不能争之,乃病免家居。使陆生而与之争,则其为陆生也,亦浅矣。买田分金,饮食歌舞,藏身袖手于乐生娱老之中,而诛吕安刘始末,业有全局于胸中矣。当其时,非惟吕氏之人不知,即刘氏之人亦不知也。能使吕氏与刘氏之人浮没其中而不知,然后可以惟吾所为而莫之碍。当其时,智如陈平,燕居深念,计无所出;而不知深心妙用,陆生之部署久矣。

善哉乎,“将相和调则权不分”,千古谋国名言!身为侯鲭,不出杯杓筐篚之内,而已默制诸吕之命。布局宽而当机紧,用力轻而取道捷,功归平、勃,而仍以辨士自了,有功臣之实,而始终于辨士之名。其薄于食其报者,正厚于托其身者也。陆生竟以寿终。汉功臣如此结局者,盖亦难其人矣。观其进退取舍,盖英雄而有道术者也。不然,使粤之功,止可当一娄敬;《新语》之奏,止可当一叔孙通。其诛吕安刘及自全之妙,作用机权,非子房莫能与于此也。

卫青以奴虏为外戚,能以边功自奋,称大将军。使史家不入《外戚》,特为立传,亦英雄也。武帝,雄主也。以皇后故贵青有之,然其时开边多事,信赏罚,明功罪,使恩泽无故加于外戚,不足以驱策智勇,亦帝之所内讳。而青自以边功为大将军,代为帝出脱私外戚之名与迹,尤帝之所心醉也。

封青三子,青固辞,曰:“臣幸得待罪行间,赖陛下神灵,军大捷,皆诸校尉力战之功也。陛下幸已益封臣青。臣青子在繈褓,未有勤劳,上幸列地封为三侯,非臣待罪行间所以劝士力战之意也。”及不敢荐士,以招贤绌不肖之柄归之人主,有识有体,有机权,有情实,似从学问世务中出,非独奴虏所难,恐功臣中亦鲜有及此者。获上收众,道俱不出此。及苏建亡军归,或言当斩,或言当赦,青具归天子,天子自裁之,示不敢专。处分折衷,出诸将士之上,称大将军,不虚耳。处盛满之术固应如是。

而是岁霍去病适以材见幸,日进用,为骠骑将军,大将军渐退。使青不早为自处之地,后将何以收局乎?青于盛衰消息之际,似有所见者,亦知几人也。

汉初定天下,洞疑臣下,欲钩其阴,故重告变之法,贲赫辈以此封侯。武帝雄察之主,承之不改。而一种阴贼小人,如江充者乘之。始以逃死,终以规利。用之赵太子而效,用之贵戚而效,用之公主而效,所谓“取必于万乘,以报私怨,后虽烹醢,计犹不悔”,是此辈所以安身立命者也。气盛计酬,志高机熟,骑虎难下,操刀必割。无已而用之皇太子。用之皇太子,是亦不可以已乎?曰:非也。上以是用充,充非此无以自固于上。用之皇太子,充尽头一著已托出无馀,充虽强黠,恐亦莫能自必。然上犹曰:“人臣当如是矣。”充何惮而不用之皇太子,以博上此一语哉?兽穷鸟困,不得不出于巫蛊一事,以为侥幸自出之途。而雄察之主,至以社稷之重、骨肉之亲,供其用而不之悔。“开国承家,小人勿用”,此之谓也。

然充以其术乱赵,先充死而收其父兄弃市者,赵也。又以其术乱汉,后充死而夷三族者,汉也。虽不足尽其辜,天处贼奴亦快哉!

卜式,以奇取人者也。奇之为用,在乘其急而捷得之。一不得,则兴尽而意改,故其道难于持久。今式输家之半助边,不愿官职,不愿报冤,奇矣!数岁不报而田牧如故也,持钱二千万给徙民如故也,外繇四百人尽复予县官如故也,为郎而牧羊如故也,御史大夫之爵使人主自予之,而己若无所取焉。故古今善出钱买官者,未有如式者也。不难于奇,难于其奇而能持久。

公孙弘,铁人也,驳之曰:“此非人情。不轨之臣,不可以为化而乱法。愿陛下勿许。”然卒不能出式彀中。式之强忍,出弘上远矣。至已得御史大夫,而持论驳盐铁船算,欲烹弘羊,置身于诸利臣之外而出其上。一生交狙,以持正终,何其工也!观其操放进退,盖得老氏之术而用之者也。

平准之法,是武帝理财尽头之想、最后之著,所以代一切兴利之事,而救告缗之祸。所谓穷而变、变而通,其道不得不出于此者也。

何也?文、景殷富,而武帝以喜功生事,化而为虚耗之世:鬻爵鬻罪,而鬻爵鬻罪不效也;盐铁,而盐铁不效也;铸钱制皮币,而钱币不效也;酎金,而酎金不效也;风示百姓分财助县官,而分财不效也;募徙民,而徙民不效也。非惟不效而已矣,而又曰“选举陵迟,廉耻相冒”;曰“吏道杂而多端,官职耗废”;曰“见知之法生”,“穷治之狱用”;曰“县官大空”,“而富商大贾或祼财役贫”;曰“公卿大夫谄谀取容”。一篇之中,三致意焉。则形已见而势已穷矣。至于告缗之令下,以天子而同于盗与兵,天下嚣然丧其乐生之心。不思以解之,且求为秦之季世而不可得矣。

桑弘羊晚出,乃始为平准之法,笼天下财物归于县官而相灌输,贵即卖之,贱即买之,富商大贾无所牟大利,则反本而万物不得腾踊。虽所谓“不加赋而天下用饶”,是利臣笼络人主之语,而赏赐帛百馀万匹、金钱巨万计,皆取足大农,不复告缗。不复告缗,此即平准之效也。

或曰:是又以天子而同于负贩矣。以天子而同于负贩,不犹愈于以天子而同于盗与兵乎?且告缗之祸可以亡,平准,非救穷,以救亡也。故曰:平准者,所以代一切兴利之事,而救告缗之祸,其道不得不出于此者也。

其道不得不出于此,然则史遂无说乎?曰恶得无讥?汉文、景之天下,何以遂化为武帝之天下也?睹时观变,史盖有深悲焉。非悲平准也,悲其所以不得不出于平准之故也。

货殖之说,昉于子贡,其来历已不同矣。就中有至理,有妙用,有深心。今读其文,而天时地理人事之变如指诸掌。其本末经权,盖必有管、商之才,而又出之以黄、老之学者也。

今其言曰:“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又曰:“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又曰:“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馀,拙者不足。”又曰:“君子富,好行其德。”又曰:“善治生者,能择人而任时。”又曰:“此皆诚壹之所致。”是何等本领!首引范蠡修备知物之说,以为“计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既已施于国,欲用之家”,此《货殖传》大意也。而其通篇归重处,又借白圭一段议论作用发之。

白圭之言曰:“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是故其智不足与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以取予,强不能有所守,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之矣。”读此便知货殖非细事,货殖之人非庸人。故曰“请略道当世贤人所以富者”,而以卓、任诸人实之,皆一时奇士,体用足以经国,不试于时而小用之。太史公借以写其胸中实用,又以补《平准书》之所未备耳。其意若谓《平准书》中一切言利之人、兴利之事,究竟于国计无裨,皆所谓“最下者与之争”,而足国生财自有利道、教诲、整齐之理,俱可于《货殖传》悟而得之。

今观《平准》言利,渐向剥削;《货殖》言利,渐向条理。故曰:《货殖》者,所以补《平准》之所未备也。盖从学问世故中淹透出来,将治身治国与货殖之道不分作二事,方有此文。大抵凡事见得深者,看货殖亦深;见得浅者,看治身治国亦浅。古人作一事,作一文,皆有原委。乃云司马迁遭腐刑,家贫不能自赎,而发愤于此,何其以细人之腹度君子之心也!

(沈刻《隐秀轩集·文列集·论又二》止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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