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话/第01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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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词曰:

“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请看项籍并刘季,一似使人愁;只因撞著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此一只词儿,单说著情色二字,乃一体一用。故色绚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亘古及今,仁人君子,弗合忘之。晋人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如磁石吸铁,隔碍潜通。无情之物尚尔,何况为人终日在情色中做活计一节。须而丈夫,只手把吴钩。吴钩,乃古剑也。古有“干将”、“莫邪”、“太阿”、“吴钩”、“鱼肠”、“躅镂”之名,言丈夫心肠如铁石,气概贯虹蜺,不免屈志于女人。题起当时西楚霸王,姓项名籍,单名羽字。因秦始皇无道,南修五岭,北筑长城,东填大海,西建阿房,并吞六国,坑儒焚典,因与汉王刘邦,单名季字,时二人起兵,席卷三秦,灭了秦国,指鸿沟为界,平分天下。因用范增之谋,连败汉王七十二阵。只因宠著一个妇人,名叫虞姬,有倾城之色,载于军中,朝夕不离。一旦被韩信所败,夜走阴陵。为追兵所逼,霸王败向江东取救,因舍虞姬不得,又闻四面皆楚歌。事发,叹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毕,泪下数行,虞姬曰:

  “大王莫非以贱妾之故,有费军中大事?”霸王曰:“不然。吾与汝不忍相舍故耳!况汝这般容色,刘邦乃酒色之君,必见汝而纳之。”虞姬泣曰:“妾宁以义死,不以苟生!”遂请王之宝剑,自刎而死。霸王因大恸,寻以自刭。史官有诗叹曰:

“拔山力尽霸图隳,  倚剑空歌不逝骓;
明月满营天似水,  那堪回首别虞姬。”

  那汉王刘邦原是泗上亭长,提三尺剑,硭砀山斩白蛇起手。二年亡秦,五年灭楚,挣成天下。只因也是宠著个妇人,名唤戚氏。夫人所生一子,名赵王如意,因被吕后妒害,心甚不安。一日,高祖有疾,乃枕戚夫人腿而卧。夫人哭曰:“陛下万岁后,妾母子何所托?”帝曰:“不难。吾明日出朝,废太子而立尔子,意下如何?”戚夫人乃收泪谢恩。吕后闻之,密召张良谋计。良举荐商山四皓,下来辅佐太子。一日,同太子入朝,高祖见四人须鬓交白,衣冠甚伟。各问姓名。一名东圆公,一名绮里季,一名夏黄公,一名角里先生。因大惊曰:“朕昔求聘诸公,如何不至?今日乃从吾儿所游?”四皓答曰:“太子乃守成之主也。”高祖闻之,愀然不悦。比及四皓出殿,乃召戚夫人指示之曰:“我欲废太子,况彼四人辅佐,羽翼已成,卒难摇动矣!”戚夫人遂哭泣不止。帝乃作歌以解之:

“鸿鹄高飞兮羽翼,抱龙兮横踪四海。横踪四海兮,又可奈何?虽有繑缴兮,尚安所施!”

  歌讫,后遂不果立赵王矣。高祖崩世,吕后酒鸩杀赵王如意,人彘了戚夫人,以除其心中之患。诗人评此二君,评到个去处,说刘、项者,固当世之英雄,不免为二妇人,以屈其志气。虽然,妻之视妾,名分虽殊,而戚氏之祸,尤惨于虞姬。然则妾妇之道,以事其丈夫,而欲保全首领于牖下,难矣!观此二君,岂不是“撞著虞姬戚氏,豪杰都休。”有诗为证:

“刘项佳人绝可怜,  英雄无策庇婵娟;
戚姬葬处君知否?  不及虞姬有墓田。”

  说话的,如今只爱说这情色二字做甚?故士矜才则德薄,女衍色则情放。若乃持盈慎满,则为端士淑女,岂有杀身之祸?今古皆然,贵贱一般。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了破落户相通,日日追欢,朝朝迷恋。后不免尸横刀下命染黄泉,永不得著绮穿罗,再不能施朱付粉。静而思之,著甚来由!况这妇人他死有甚事?贪他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他的,丢了泼天哄产业。惊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端的不知谁家妇女?谁的妻小?后日乞何人占用?死于何人之手?正是:

“说时华岳山峰歪,  道破黄河水逆流!”

  话说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朝中宠信高、杨、童、蔡四个奸臣,以致天下大乱,黎民失业,百姓倒悬;四方盗贼蜂起,罡星下生人间,搅乱大宋花花世界。四处反了四大寇。那四大寇:山东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皆轰州劫县,放火杀人,僣称王号。惟有宋江替天行道,专报不平,杀天下赃官污吏,豪恶刁民。那时山东阳谷县,有一人姓武,名植,排行大郎。有个嫡亲同胞兄弟,名唤武松。其人身长七尺,膀阔三停,自幼有膂力,学得一手好枪棒。他的哥哥武大,生的身不满三尺,为人懦弱,又头脑浊蠢可笑,平日本分,不惹是非。因时遭荒馑,将租房儿卖了,与兄弟分居,搬移在清河县居住。这武松因酒醉,打了童枢密,单身独自逃在沧州横海郡小旋风柴进庄上,他那里招览天下英雄豪杰,仗义疏财,人号他做“小孟尝君”。柴大官人迺是周朝柴世宗嫡派子孙,那里躲逃。柴进因见武松是一条好汉,收揽在庄上。不想武松就害起疟疾来,住了一年有馀,因思想哥哥武大,告辞归家。在路上行了几日,来到阳谷县地方。那时山东界上,有一座景阳岗,山中有一只吊睛白额虎,食得路绝人稀。官司杖限猎户,擒捉此虎。岗子路上两边都有榜文,可教过往经商,结伙成群,于巳、午、未三个时辰过岗,其馀不许过岗。这武松听了,呵呵大笑。就在路傍酒店内,吃了几碗酒,壮著胆。横拖著防身稍棒,浪浪沧沧,大扠步走上岗来。不半里之地,见一座山神庙门首,贴著一张印信榜文。武松看时,上面写道:“景阳岗上,有一只大虫,近来伤人甚多;见今立限各乡并猎户人等,打捕住时,官给赏银三十两。如有过往客商人等,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伙过岗。其馀时分,及单身客旅,白日不许过岗,恐被伤害性命不便。各宜知悉。”武松喝道:“怕什么鸟!”且只顾上岗去,看有甚大虫?武松将棒绾在胁下,一步步上那岗来。回看那日色,渐渐下山,此正是十月间天气,日短夜长,容易得晚。武松走了一会,酒力发作,远远望见乱树林子,直奔过树林子,见一块光挞挞地大青卧牛石,把那棒倚在一边,放翻身体,却待要睡,但见青天忽然起一阵狂风。看那风时,但见:

“无形无影透人怀,  四季能吹万物开;
就地撮将黄叶去,  人山推出白云来。”

  原来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那一阵风过处,只听得乱树皆落黄叶,刷刷的响,扑地一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斑烂猛虎来,犹如牛来大。武松见了,叫声“阿呀”时,从青石上翻身下来,便提稍棒在手,闪在青石背后。那大虫又饥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上跑了一跑,打了个欢翅。将那条尾剪了又剪,半空中猛如一个焦霹雳,满山满岭尽皆振响。这武松被那一惊,把肚中酒都变做冷汗出了。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见大虫扑来,只一闪,闪在大虫背后。原来猛虎项短,回头看人教难,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跨一伸,掀将起来;武松只一躲,躲在侧边。大虫见掀他不著,吼了一声,把山岗也振动。武松却又闪过一边。原来虎伤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捉不著时,气力已自没了一半。武松见虎没力,翻身回来,双手轮起稍棒,尽平生气力,只一棒,只听得一声响,簌簌地将那树枝带叶打将下来。原来不曾打著大虫,正打在树枝上,磕磕把那条棒折做两截,只拏一半在手里。这武松心中,也有几分慌了;那虎便咆哮性发,剪尾弄风起来,向武松又只一扑,扑将来。武松一跳,却跳回十步远。那大虫扑不著武松,把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将半截棒丢在一边,乘势向前,两只手挝在大虫顶花皮,使力只一按,那虎急要挣扎,早没了气力。武松尽力挝定那虎,那里肯放松。一面把只脚望虎面上眼睛里,只顾乱踢;那虎咆哮,把身底下,扒起两堆黄泥,做了一个土坑里。武松按在坑里,腾出右手,提起拳头来,只顾狠打,尽平生气力。不消半歇儿时辰,把那大虫打死。躺卧著,却似一个绵布袋,动不得了。有古风一篇,单道景阳岗武松打虎。但见:

“景阳岗头风正狂,  万里阴云埋日光;
焰焰满川红日赤,  纷纷遍地草皆黄。
触目晓霞挂林薮,  侵人冷雾满穹苍;
忽闻一声霹雳响,  山腰飞出兽中王。
昂头踊跃逞牙爪,  谷里獐鹿皆奔降,
山中狐兔潜踪迹,  涧内獐猿惊且慌,
卞庄见后魂魄散,  存孝遇时心胆亡。
清河壮士酒未醒,  忽在岗头偶相迎;
上下寻人虎饥渴,  撞著狰狞来扑人。
虎来扑人似山倒,  人去迎虎如岩倾;
臂腕落时坠飞炮,  爪牙挝处几泥坑。
拳头脚尖如雨点,  淋漓两手鲜血染;
秽污腥风满松林,  散乱毛须坠山崦。
近看千钧势未休,  远观八面威风减
身横野草锦斑消,  紧闭双睛光不闪。”

  当下这只猛虎,被武松没顿饭之间,一顿拳脚,打的动不得了。使的这汉子,口里儿自气喘不息。武松放了手,来松树边寻那打折的稍棒;只怕大虫不死,向身上又打了十数下,那大虫气都没了。武松寻思:“我就势把这大虫拖下岗子去。”就血泊中双手来捉时,那里提得动?原来使尽了气力,手脚都疏软了。武松正坐在石上歇息,只听草坡里刷剌剌响。武松口中不言,心下惊恐:“天色已黑了,倘或又跳出一个大虫来,我却怎生斗得过他?”刚言未毕,只见坡下钻出两只大虫来,諕武松大惊道:“阿呀!今番我死也!”只见那两个大虫,于面前直立起来。武松定睛看时,却是个人把虎皮缝做衣裳,头上带著虎磕脑。那两人手里各拏著一条五股刚叉,见了武松倒头便拜,说道:“壮士,你是人也?神也?端的吃了忽律心,豹子肝,狮子腿,胆倒包了身躯!不然,如何独自一个,天色渐晚,又没器械,打死这个伤人大虫?我们在此观看多时了,端的壮士高姓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自我便是阳谷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问:“你两个是甚么人?”那两个道:“不瞒壮士说,我们是本处打猎户。因为岗前这只虎,夜夜出来,伤人极多;只我们猎户,也折了七八个,过路客人,不计其数。本县知县相公,著落我们众猎户,限日捕捉,得获时,赏银三十两;不获时,定限吃拷。叵耐这业畜势大,难近得他,谁敢向前?我们只和数十乡夫在此,远远地安下窝弓、药箭等他。正在这里埋伏,却见你大刺刺从岗子上走来,三拳两脚,和大虫敌斗,把大虫登时打死了。未知壮士身上有多少力?俺众人把大虫绻了,请壮士下岗,往本县去见知县相公讨赏去来。”于是众乡夫猎户,约凑有七、八十人,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将一个兜轿抬了武松,迳投本处一个土户家。那户里正,都在庄前迎接,把这大虫扛在草庭上。却有本县里老,都来相探,问了武松姓名,因把打虎一节说了一遍。众人道:“真乃英雄好汉!”那众猎户先把野味将来与武松把盏,吃得大醉。打扫客房,武松歇息。到天明,里老先去县里报知,一面合具虎床,安排花红软轿,迎送武松到县衙前。清河县知县使人来接到县内厅上。那满县人民听得说,一个壮士打死了景阳岗上大虫,迎贺将来,尽皆出来观看,哄动了那个县治。武松到厅上下了轿,扛著大虫在厅前。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心中自忖道:“不恁地,怎打得这个猛虎?”便唤武松上厅来。参见毕,将打虎首尾,诉说了一遍,两边官吏,都惊呆了。知县就厅上赐了几杯酒,将库中众土户出纳的赏钱三十两,就赐与武松。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这三十两赏赐?给发与众猎户,因这畜生,受了相公许多责罚。何不就把这赏给散与众人去?也相公恩沾,小人义气。”知县道:“既是如此,任从壮士处分。”武松就把这三十两赏钱,在厅上俵散与众猎户去了。知县见他仁德忠厚,又是一条好汉,有心要抬举他。便道:“虽是阳谷县的人民,与我这清河县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参你在我这县里,做个巡捕的都头。专一河东水西,擒拏盗贼,你意下如何?”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知县随即唤押司去了文案,当日便参武松做了巡捕都头。众里正大户,都来与武松作贺,庆喜连连夸官,吃了三五日酒。正要阳谷县抓寻哥哥,不料又在清河县做了都头。一日在街上闲游,喜不自胜。传得东平一府两县,皆知武松之名。有诗为证:

“壮士英雄艺略芳,  挺身直上景阳岗;
醉来打死山中虎,  自此声名播四方!”

  按下武松,单表武大自从与兄弟分居之后,因时遭荒馑,搬移在清河县紫石街赁房居住。人见他为人懦弱,模样猥衰,起了他个浑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俗语言其身上粗躁,头脸窄狭故也。以此人见他这般软弱朴实,多欺负他。武大并无生气,常时回避便了。看官听说:世上惟有人心最歹,软的又欺,恶的又怕;太刚则拆,太柔则废。古人有几句格言,说的好:

“柔软立身之本,刚强惹祸之胎;无争无竞是贤才,亏我些儿何碍?
青史几场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巧安排,守分而今见在。”

  且说武大终日挑担子出去街上,卖炊饼度日,不幸把浑家故了,丢下个女孩儿,年方十二岁,名唤迎儿。爷儿两个过活,那消半年光景,又消拆了资本,移在大街坊,张大户家临街房居住,依旧做买卖。张宅家下人,见他本分,常看顾他,照顾他炊饼;闲时在他铺中坐,武大无不奉承。

  因此张宅家下人个个都欢喜,在大户面时,一力与他说方便。因此大户连房钱也不问武大要。这大户家有万贯家财,百间房屋,年约六旬之上,身边寸男尺女皆无。妈妈余氏,主家严厉,房中并无清秀使女。一日,大户拍胸,叹了一口气。妈妈问道:“你田产丰盛,资财充足,闲中何故叹气?”大户道:“我许大年纪,又无儿女,虽有家财,终何大用?”妈妈道:“既然如此说,我教媒人替你买两个使女,早晚习学弹唱,服侍你便了。”大户心中大喜,谢了妈妈。过了几时,妈妈果然教媒人来,与大户买了两个使女,一个叫做潘金莲,一个唤做白玉莲。这潘金莲却是南门外潘裁的女儿,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因此小名金莲。父亲死了,做娘的因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梳一个缠髻儿,著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况他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五,就会描鸾刺绣,品竹弹丝,又会一手琵琶。后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与张大户家,与玉莲同时进门。大户家习学弹唱,金莲学琵琶,玉莲学筝。玉莲亦年方二八,乃是乐户人家女子,生得白净,小字玉莲,这两个同房歇卧。主家婆余氏,初是甚是抬举二人,不曾上锅排备洒扫,与他金银首饰,妆束身子。后日不料白玉莲死了,止落下金莲一人,长成一十八岁,出落的脸衬桃花,眉湾新月,尤细尤湾;张大户每要收他,只怕主家婆利害,不得手。一日,主家婆邻家赴席不在,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遂收用了。正是:

“美玉无瑕,一朝损坏;  珍珠何日,再得完全?”

  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那五件: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还有一桩儿不可说。白日间只是打盹,到晚来喷嚏也无数。后主家婆颇知其事,与大户嚷骂了数日,将金莲甚是苦打。大户知不容此女,却赌气倒陪房奁,要寻嫁得一个相应的人家。大户家下人,都说:“武大忠厚,见无妻小,又住著宅内房儿,堪可与他。”这大户早晚还要看觑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的嫁与他为妻。这武大自从娶的金莲来家,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大户私与银伍两,与他做本钱。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武大虽一时撞见,亦不敢声言。朝来暮往,如此也有几时。忽一日,大户得患阴寒病症,呜呼哀哉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童将金莲、武大即时赶出,不容在房子里住。武大不觉又寻紫石街西王皇亲房子,赁内外两间居住,依旧卖炊饼。原来金莲自从嫁武大,见他一味老实,人物猥衰,甚是憎嫌,常与他合气。报怨大户:“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奴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著不走,打著倒腿的,只是一味〈口床〉酒。著紧处,都是锥扎也不动。奴端的那世里悔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常无人处弹个山坡羊为证:

  “想当初,姻缘错配,奴把他当男儿汉看觑。不是奴自己夸奖,他乌鸦怎配鸾凰对?奴真金子埋在土里,他是块高号铜,怎与俺金色比?他本是块顽石,有甚福抱著我羊脂玉体?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奈何随他怎样,倒底奴心不美!听知,奴是块金砖,怎比泥土基?”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女,若自己有些颜色,所禀伶俐,配个好男子便罢了!若是武大这般,虽好杀也未免有几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凑著的少,买金偏撞不著卖金的。武大每日自挑炊饼担儿出去卖,到晚方归。妇人在家,别无事干,一日三餐吃了饭,打扮光鲜,只在门前帘儿下站著。常把眉目嘲人,双睛传意。左右街坊,有几个奸诈浮浪子弟,睃见了武大这个老婆,打扮油样,沾风惹草。被这干人在街上撒谜语,往来嘲戏。唱叫:“这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口里?”人人自知武大是个懦弱之人,却不知他娶得这个婆娘在屋里,风流伶俐,诸般都好。为头的一件,好偷汉子。有诗为证:

“金莲容貌更堪题,  笑蹙春山八字眉;
若遇风流清子弟,  等闲云雨便偷期。”

  这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磕瓜子儿。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做露出来,勾引的这伙人,日逐在门前弹胡博词扠儿难。口里油似滑言语,无般不说出来。因此武大在紫石街住不牢,又要往别处搬移,与老婆商议。妇人道:“贼混沌,不晓事的!你赁人家房住,浅房浅屋,可知有小人啰躁!不如凑几两银子,看相应的,典上他两间住,却也气概些,免受人欺负。你是个男子汉,倒摆布不开,常交老娘受气!”武大道:“我那里有钱典房?”妇人道:“呸!浊才料!把奴的钗梳凑办了去,有何难处?过后有了,再治不迟。”武大听了老婆这般说,当下凑了十数两银子,典得县门前楼上下两层,四间房屋居住。第二层是楼,两个小小院落,甚是干净。武大自从搬到县西街上来,照旧卖炊饼。一日,街上走过,见数队缨枪,锣鼓喧天,花红软轿,簇拥著一个人,却是他嫡亲兄弟武松。因在景阳岗打死了大虫,知县相公抬举他,新陞做了巡捕都头。街上里老人等作贺他,送他下处去。却被武大撞见,一手扯住,叫道:“兄弟,你今日做了都头,怎不看顾我?”武松回头,见是哥哥。二人相合。兄弟大喜,一面邀请家中,让至楼上坐。房里唤出金莲来,与武松相见。因说道:“前日景阳岗打死了大虫的,便是你小叔,今新充了都头,是我一母同胞兄弟。”那妇人叉手向前,便道:“叔叔万福!”武松施礼,倒身下拜。妇人扶住武松道:“叔叔请起,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两个相让了一回,都平磕了头,起来。少顷,小女迎儿,拿茶二人吃了。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只把头来低着。不多时,武大安排酒饭,管待武松。说话中间,武大下楼买酒菜去了。丢下妇人独自在楼上陪武松坐的,看了武松身材凛凛,相貌堂堂,身上恰似有千百斤气力。不然,如何打得那大虫?心里寻思道:“一母所生的兄弟,又这般长大,人物壮健,奴若嫁得这个,胡乱也罢了!你看我家那身不满尺的丁树,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直到如今!据看武松,又好气力,何不交他搬来我家住?谁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那妇人一面脸上排下笑来,问道:“叔叔,你如今在那里居住?每日饭食,谁人整理?”武松道:“武二新充了都头,逐日答应上司,别处住不方便,胡乱在县前寻了个下处,每日拨两个士兵服事做饭。”妇人道:“叔叔何不搬来家里住,省的在县前士兵服事,做饭腌臜。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也方便些。就是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也干净。”武松道:“深谢嫂嫂。”妇人又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请来厮会也。”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虚度二十八岁。”妇人道:“原来叔叔到长奴三岁。叔叔今番从那里来?”武松道:“在沧洲住了一年有馀,只想哥哥在旧房居住,不想搬在这里!”妇人道:“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才得到这里。若似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是。”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松撒泼。”妇人笑道:“怎的颠倒说?常言:‘人无刚强,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上这样三打不回头,四打连身转的人。”有诗为证。

  诗曰

“叔嫂萍踪得偶逢,  娇娆遍逞秀仪容。
私心便欲成欢会,  暗把邪言钓武松。”

  原来这妇人甚是言语撇清。武松道:“家兄不惹祸,免嫂嫂忧心。”二人只在楼上说话未了,只见武大买了些肉菜、果饼归来,放在厨下,走上楼来,叫道:“大嫂,你且下来安排则个。”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在此,无人陪侍,却交我撇了下去。”武松道:“嫂嫂请方便。”妇人道:“何不去间壁请王干娘来安排便了,只是这般不见便!”武大便自去央了间壁王婆子来,安排端正,都拿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无非是些鱼肉果菜点心之类,随即荡上酒来。武大教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人坐下,把酒来斟,武大筛酒 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杯儿水酒。”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武大只顾上下筛酒,那里来管闲事?那妇人笑容可鞠,满口儿叫:“叔叔,怎的肉果儿也不拣一箸儿?”拣好的递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这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亦不想这妇人一片引人心,那武大又是善弱的人,那里会管待人。妇人陪武松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著武松身上,武松乞他看不过,只低了头不理他。吃了一歇,酒阑了,便起身。武大道:“二哥,没事再吃几杯儿去。”武松道:“生受!我再来望哥哥、嫂嫂罢。”都送下楼来。出的门外,妇人便道:“叔叔是必上心,搬来家里住,若是不搬来,俺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与我们争口气,也是好处!”武松道:“既是吾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来。妇人道:“叔叔是必记心者,奴这里专候。”正是:

“满前野意无人识,  几点碧桃春自开。”

  有诗为证:

“可怪金莲用意深,  包藏淫行荡春心;
武松正大原难犯,  耿耿清名抵万金。”

  当日这妇人情意,十分慇动。却说武松到县前客店内,收拾行李铺盖,交士兵挑了,引到哥家。那妇人见了,强如拾了金宝一般欢喜。旋打扫一间房,与武松安顿停当。武松分付士兵回去,当晚就在哥家宿歇。次日早起,妇人也慌忙起来,与他烧汤净面。武松梳洗裹帻,出门去县里画卯,妇人道:“叔叔画了卯,早些来家吃饭,休去别处吃了。”武松应说,到县里画卯已毕,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中。那妇人又早齐齐整整,安排下饭,三口儿同吃了饭。妇人双手便捧一杯茶来,递与武松。武松道:“交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明日县里拨个士兵来使唤。”那妇人连声叫道:“叔叔,却怎生这般计较?自家骨肉,又不服事了别人!虽然有这小丫头迎儿,奴家见他拏东拏西,蹀里蹀科,也不靠他。就是拨了士兵来,那厮上锅上灶不干净,奴眼里也看不上这等人。”武松道:“恁的,都生受嫂嫂了!”有诗为证:

“武松仪表甚搊搜,  阿嫂淫心不可收;
笼络归来家里住,  要同云雨会风流。”

  话休絮烦。自从武松搬来哥家里住,取些银子出来与武大,交买饼馓茶果,请那两边邻舍。都闻分子,来与武松人情。武大又按排了回席,都不在话下。过了数日,武松取出一疋彩色段子,与嫂嫂做衣服。那妇人堆下笑来,便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赐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道个万福。自此武松只在哥家歇宿。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承差应事,不论归迟归早,妇人顿羹顿饭,欢天喜地服事武松。武松倒安身不得,那妇人时常把些言语来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的直汉,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馀,看看十一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只见四下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瑞雪来。但见:

  “万里彤云密布,空中祥瑞飘帘,琼花片片舞前檐。剡溪当此际,濡伋子猷船,顷刻楼台都压倒,江山银色相连,飞浅撒粉漫连天,当时吕蒙正,窑内嗟无钱。”

  当日这雪直下到一更时分,都似银妆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果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妇人早赶出去做买卖,央及间壁王婆买了些酒肉,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著实撩斗他一斗,不怕他不动情!”那妇人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著那乱琼碎玉归来。妇人推起帘子,迎著笑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罣心!”入将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将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子上。随即解了缠带,脱了身上鹦哥绿纻丝衲袄,入房内。那妇人便道:“奴等了一早晨,叔叔怎的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早间有一相识请我吃饭了,都才又有一个作杯,我不耐烦,一直走到家来。”妇人道:“既恁的,请叔叔向火。”武松道:“正好。”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掇条凳子,自近火盆边坐的。那妇人早令迎儿把前门上了闩,后门也关了。都换些煮酒菜蔬入房里来,摆在桌子上。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了?”妇人道:“你哥哥每自出去做些买卖,我和叔叔自吃三杯。”武松道:“一发等哥来家吃也不迟。”妇人道:“那里等的他?”说由未了,只见迎儿小女早煖了一注酒来。武松道:“不必嫂嫂费心,待武二自斟。”妇人也掇一条凳子,近火边坐了。桌上摆著杯盘,妇人拏盏酒,擎在手里,看著武松:“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酒去,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一杯来,说道:“天气寒冷,叔叔饮个成双的盏儿。”武松道:“嫂嫂自饮。”接来又一饮而尽。武松都筛一杯酒,递与妇人,妇人接过酒来,呷了,都拏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那妇人一径将酥胸微露,云鬟半軃,脸上堆下笑来,说道:“我听得人说,叔叔在县前街上,养著个唱的,有这话么?”武松道:“嫂嫂休听的人胡说,我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是心头。”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就见了。”妇人道:“呵呀!你休说,他那里晓得甚么?如在醉生梦死一般!他若知道时,不卖炊饼了。叔叔且请一杯!”连筛了三四杯饮过。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烘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头来低了,都不来兜揽。妇人起身去荡酒,武松自在房内,都拏火箸簇火。妇人良久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拏著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服,不寒冷么?”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他。妇人见他不应,匹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燥,只不做声。这妇人也不看武松焦燥,便丢下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下大半盏酒,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杯儿残酒。”乞武松匹手夺过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妇人推了一交。武松睁起眼来,说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的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都不认的是嫂嫂!再来休要如此所为。”妇人吃他几句,抢的通红了面皮,便叫迎儿收拾了碟盏家火。口里指著说道:“我自作耍子,不值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收了家火,自往厨下去了。有诗为证:

“泼言柔心太不良,  贪淫无耻坏纲常;
席间尚且求云雨,  反被都头骂一场。”

  这妇人见抅搭武松不动,反被他抢白了一场。武松自在房中气忿忿的,自己寻思。天色都早申牌时分,武大挑著担儿大雪里归来。推开门,放下担儿,进的房来,见妇人一双眼哭的红红的,便问道:“你和谁闹来?”妇人道:“都是你这不争气的,交外人来欺负我!”武大道:“谁敢来欺负你?”妇人道:“情知是谁!争奈武二那厮,我见他大雪里归来,好意安排些酒饭与他吃,他见前后没人,便把言语来调戏我。便是迎儿眼见,我不赖他!”武大道:“我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休要高声,乞邻舍听见笑话!”武大撇了妇人,便来武松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点心,我和你吃些个。”武松只不做声。寻思了半晌,脱了丝鞋,依旧穿上油腊靴,著了上盖,戴上毡笠儿。一面系缠带,一面出大门。武大叫道:“二哥你那里去?”也不答,一直只顾去了。武大回到房内,问妇人道:“我叫他,又不应,只顾往县前那条路去了。正不知怎的了!”妇人骂道:“贼混沌虫,有甚么难见处!那厮羞了,没脸儿见你,走了出去。我猜他一定叫个人来搬行李,不要在这里住;都不道你留他。”武大道:“他搬了去,须乞别人笑话!”妇人骂道:“混沌魍魉!他来调戏我,到不乞别人笑话?你要便和他过去,我都做不的这样人。你与了我一纸休书,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里再敢开口,被这妇人倒数骂了一顿。正在家两口儿絮聒,只见武松引了个士兵,拿著条扁担,径来房内,收拾行李便出门。武大走出来,叫道:“二哥,做甚么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里再敢问备细,由武松搬了出去。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骂道:“都也好!只道是亲难转债,人自知道。一个兄弟做了都头,怎的养活了哥嫂。都不知反来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搬了去,到谢天地,且得冤家离眼前。”武大见老婆这般言语,不知怎的了,心中只是放去不下。自从武松搬去县前客店宿歇,武大自依前上街卖炊饼,本待要去县前寻兄弟说话,都被这妇人千叮万嘱,分付交不要去兜揽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有诗为证:

“雨意云情不遂谋,  心中谁信起戈矛;
生将武二搬离去,  骨肉番令作寇仇。”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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