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鉴纪事本末/第四卷

 第三卷 通鉴纪事本末
卷四
第五卷 

霍光废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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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帝后元元年。钩弋夫人之子弗陵,年数岁,形体壮大,多知,上奇爱之,心欲立焉。以其年穉,母少,犹与久之。欲以大臣辅之,察群臣,唯奉车都尉光禄大夫霍光,忠厚可任大事。上乃使黄门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以赐光。后数日,帝谴责钩弋夫人,夫人脱簪珥,叩头。帝曰:“引持去,送掖庭狱。”夫人还顾,帝曰:“趣行,汝不得活。”卒赐死。顷之,帝闲居,问左右曰:“外人言云何。”左右对曰:“人言且立其子,何去其母乎?”帝曰:“然。是非儿曹愚人之所知也。往古国家所以乱,由主少、母壮也。女主独居骄蹇,淫乱自恣,莫能禁也。汝不闻吕后邪。故不得不先去之也。”

二年春二月,上病笃,霍光涕泣问曰:“如有不讳,谁当嗣者。”上曰:“君未谕前画意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光顿首让曰:“臣不如金日䃅。”日䃅亦曰:“臣外国人,不如光,且使匈奴轻汉矣。”乙丑,诏立弗陵为皇太子,时年八岁。丙寅,以光为大司马、大将军,日䃅为车骑将军,太仆上官桀为左将军,受遗诏辅少主。又以搜粟都尉桑弘羊为御史大夫。皆拜卧内床下。丁卯,帝崩于五柞宫。戊辰,太子即皇帝位。

帝姊鄂邑公主共养省中,霍光、金日䃅、上官桀共领尚书事。光辅幼主,政自已出,天下想闻其风采。殿中尝有怪,一夜,群臣相惊,光召尚符玺郎,欲收取玺。郎不肯授,光欲夺之。郎按剑曰:“臣头可得,玺不可得也。”光甚谊之,明日,诏增此郎秩二等。众庶莫不多光。

昭帝始元二年春正月,封大将军光为博陆侯。

或说霍光曰:“将军不见诸吕之事乎。处伊尹、周公之位,摄政擅权,而背宗室,不与共职,是以天下不信,卒至于灭亡。今将军当盛位,帝春秋富,且纳宗室,又多与大臣共事,反诸吕道,如是则可以免患。”光然之。

元凤元年冬十月,大将军光以朝无旧臣,光禄勋张安世自先帝时为尚书令,志行纯笃,乃白用安世为右将军,兼光禄勋,以自副焉。安世,故御史大夫汤之子也。光又以杜延年有忠节,擢为太仆、右曹、给事中。

三年春正月,泰山有大石自起立。上林有柳树枯僵自起生,有虫食其叶成文,曰:“公孙病已立”。符节令鲁国眭弘上书言:“大石自立,僵柳复起,当有匹庶为天子者。枯树复生,故废之家公孙氏当复兴乎。汉家承尧之后,有传国之运,当求贤人禅帝位,退自封百里,以顺天命。”弘坐设妖言惑众,伏诛。

元平元年夏四月癸未,帝崩于未央宫,无嗣。时武帝子独有广陵王胥,大将军光与群臣议所立,咸持广陵王。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光内不自安。郎有上书言:“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虽废长立少可也。广陵王不可以承宗庙。”言合光意,光以其书示丞相敞等,擢郎为九江太守。即日承皇后诏,遣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宗正德、光禄大夫吉、中郎将利汉迎昌邑王贺,乘七乘传诣长安邸。光又白皇后,徙右将军安世为车骑将军。

贺,昌邑哀王之子也,在国素狂纵,动作无节。武帝之丧,贺游猎不止。尝游方舆,不半日驰二百里。中尉琅邪王吉上疏谏曰:“大王不好书术而乐逸游,冯式撙衔,驰骋不止,口倦乎叱吒,手苦于棰辔,身劳乎车舆,朝则冒雾露,昼则被尘埃,夏则为大暑之所暴炙,冬则为风寒之所匽薄。数以耎脆之玉体,犯勤劳之烦毒,非所以全寿命之宗也,又非所以进仁义之隆也。夫广厦之下,细旃之上,明师居前,劝诵在后,上论唐、虞之际,下及殷、周之盛,考仁圣之风,习治国之道,欣欣焉发愤忘食,日新厥德,其乐岂街橛之间哉!休则俛仰屈伸以利形,进退步趋以实下,吸新吐故以练臧,专意积精以适神,于以养生,岂不长哉。大王诚留意如此,则心有尧、舜之志,体有乔、松之寿,美声广誉,登而上闻,则福禄其臻而社稷安矣。皇帝仁圣,至今思慕未怠,于宫馆、囿池、弋猎之乐未有所幸。大王宜夙夜念此,以承圣意。诸侯骨肉,莫亲大王。大王于属则子也,于位则臣也,一身而二任之责加焉。恩爱行义,孅介有不具者,于以上闻,非飨国之福也。”王乃下令曰:“寡人造行,不能无惰,中尉甚忠,数辅吾过。”使谒者千秋赐中尉牛肉五百斤,酒五石,脯五束。其后复放纵自若。

郎中令山阳龚遂,忠厚刚毅,有大节。内谏争于王,外责傅相,引经义,陈祸福,至于涕泣。蹇蹇亡已,面刺王过。王至掩耳起走,曰:“郎中令善愧人。”王尝久与驺奴、宰人游戏,饮食赏赐无度,遂入见王,涕泣膝行,左右侍御皆出涕。王曰:“郎中令何为哭。”遂曰:“臣痛社稷危也。愿赐清闲,竭愚”王辟左右,遂曰:“大王知胶西王所以为无道亡乎?”王曰:“不知也。”曰:“臣闻胶西王有谀臣侯得,王所为儗于桀、纣也,得以为尧、舜也。王说其謟谀,常与寝处,唯得所言,以至于是。今大王亲近群小,渐渍邪恶,所习,存亡之机,不可不慎也。臣请选郎通经有行义者与王起居,坐则诵《诗》、《书》,立则习礼容,宜有益。”王许之。遂乃选郎中张安等十人侍王。居数日,王皆逐去安等。

王尝见大白犬,颈以下似人,冠方山冠而无尾,以问龚遂。遂曰:“此天戒,言在侧者尽冠狗也。去之则存,不去则亡矣。”后又闻人声曰:“熊”。视而见大熊,左右莫见,以问遂。遂曰:“熊。山野之兽,而来入宫室,王独见之,此天戒大王,恐宫室将空,危亡象也。”王仰天叹曰:“不祥何为数来。”遂叩头曰:“臣不敢隐忠,数言危亡之戒,大王不说。夫国之存亡,岂在臣言哉。愿王内自揆度。大王诵《诗》三百五篇,人事浃,王道备。王之所行,中《诗》一篇何等也。大王位为诸侯王,行污于庶人,以存难,以亡易,宜深察之。”后又血污王坐席,王问遂。遂叫然号曰:“宫空不久,妖祥数至。血者,阴忧象也,宜畏慎自省。”王终不改节。

及征书至,夜漏未尽一刻,以火发书。其日中,王发。脯时,至定陶,行百三十五里,侍从者马死相望于道。王吉奏书戒王曰:“臣闻高宗谅暗,三年不言。今大王以丧事征,宜日夜哭泣悲哀而已,慎毋有所发。大将军仁爱勇智,忠信之德,天下莫不闻。事孝武皇帝二十馀年,未尝有过。先帝弃群臣,属以天下,寄幼孤焉。大将军抱持幼君襁褓之中,布政施教,海内晏然,虽周公、伊尹无以加也。今帝崩无嗣,大将军惟思可以奉宗庙者,攀援而立大王,其仁厚岂有量哉。臣愿大王事之,敬之,政事壹听之,大王垂拱南面而已。愿留意,常以为念。”

王至济阳,求长鸣鸡,道买积竹杖。过弘农,使大奴善以衣车载女子。至湖,使者以让相安乐,安乐告龚遂。遂入问王,王曰:“无有”遂曰:“即无有,何爱一善以毁行义。请收属吏,以湔洒大王。”即捽善属卫士长行法。

王到霸上,大鸿胪郊迎,驺奉乘舆车。王使寿成御,郎中令遂参乘。旦至广明、东都门,遂曰:“礼,奔丧望见国都哭。此长安东郭门也。”王曰:“我嗌痛,不能哭。”至城门,遂复言。王曰:“城门与郭门等耳。”且至未央宫东阙,遂曰:“昌邑帐在是阙外驰道北,未至帐所,有南北行道,马足未至数步。大王宜下车,乡阙西面伏哭,尽哀止。”王曰:“诺”到,哭如仪。六月丙寅,王受皇帝玺绶,袭尊号,尊皇后曰皇太后。

壬申,葬孝昭皇帝于平陵。

昌邑王既位,淫戏无度。昌邑官属皆征至长安,往往超擢拜官。相安乐迁长乐卫尉,龚遂见安乐,流涕谓曰:“王立为天子,日益骄溢,谏之不复听。今哀痛未尽,日与近臣饮食作乐,斗虎豹,召皮轩车九旒,驱驰东西,所为悖道。古制宽,大臣有隐退。今去不得,阳狂恐知,身死为世戮,奈何。君陛下故相,宜极谏争。”

王梦青蝇之矢积西阶东,可五六石,以屋版瓦覆之,以问遂。遂曰:“陛下之《诗》不云乎:营营青蝇,止于藩。恺悌君子,毋信谗言。陛下左侧谗人众多,如是青蝇恶矣。宜进先帝大臣子孙、亲近,以为左右。如不忍昌邑故人,信用谗谀,必有凶咎。愿诡祸为福,皆放逐之,臣当先逐矣。”王不听。

太仆丞河东张敞上书谏曰:“孝昭皇帝蚤崩无嗣,大臣忧惧,选贤圣承宗庙,东迎之日,唯恐属车之行迟。今天子以盛年初即位,天下莫不拭目倾耳,观化听风。国辅大臣未褒,而昌邑小辈先迁,此过之大者也。”王不听。

大将军光忧懑,独以问所亲故吏大司农田延年。延年曰:“将军为国柱石,审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后,更选贤而立之。”光曰:“今欲如是,于古尝有此不。”延年曰:“伊尹相殷,废太甲以安宗庙,后世称其忠。将军若能行此,亦汉之伊尹也。”光乃引延年给事中,阴与车骑将军张安世图计。

王出游,光禄大夫鲁国夏侯胜当乘舆前谏曰:“天久阴而不雨,臣下有谋上者。陛下出,欲何之。”王怒,谓胜为妖言,缚以属吏。吏白霍光,光不举法。光让安世,以为泄语。安世实不言,乃召问胜。胜对言:“在《鸿范传》,曰皇之不极,厥罚常阴,时则下人有伐上者。恶察察言,故云臣下有谋。”光、安世大惊,以此益重经术士,侍中傅嘉数进谏,王亦缚嘉系狱。

光、安世既定议,乃使田延年报丞相杨敞。敞惊惧,不知所言,汗出洽背,徒唯唯而已。延年起,至更衣。敞夫人遽从东厢谓敞曰:“此国大事,今大将军议已定,使九卿来报君侯。君侯不疾应,与大将军同心,犹与无决,先事诛矣。”延年从更衣还,敞、夫人与延年参语许诺,请奉大将军教令。

癸巳,光召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会议未央宫。光曰:“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如何”群臣皆惊鄂失色,莫敢发言,但唯唯而已。田延年前,离席按剑曰:“先帝属将军以幼孤,寄将军以天下,以将军忠贤能安刘氏也。今群下鼎沸,社稷将倾,且汉之传谥常为孝者,以长有天下,令宗庙血食也。如汉家绝祀,将军虽死,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今日之议,不得旋踵,群臣后应者,臣请剑斩之。”光谢曰:“九卿责光是也。天下匈匈不安,光当受难。”于是议者皆叩头曰:“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

光即与群臣俱见白太后,具陈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庙状。皇太后乃车驾幸未央宫明殿,诏诸禁门毋内昌邑群臣。王入朝太后还,乘辇欲归温室,中黄门宦者各持门扇,王入,门闭,昌邑群臣不得入。王曰:“何为”大将军跪曰:“有皇太后诏,毋内昌邑群臣。”王曰:“徐之,何乃惊人如是。”光使尽驱出昌邑群臣,置金门马外。车骑将军安世将羽林骑收缚二百馀人,皆送廷尉诏狱。令故昭帝侍中中臣侍守王。光敕左右“谨宿卫,卒有故物自裁,令我负天下,有杀主名。”王尚未自知当废,谓左右“我故群臣从官安得罪,而大将军尽系之乎?”

顷之,有太后诏召王。王闻召,意恐,乃曰:“我安得罪而召我哉。”太后被珠襦,盛服坐武帐中,侍御数百人皆持兵,期门武士陛戟陈列殿下,群臣以次上殿,召昌邑王伏前听诏。光与群臣连名奏王,尚书令读奏曰:“丞相臣敞等昧死言皇太后陛下:孝昭皇帝早弃天下,遣使征昌邑王典丧,服斩衰,无悲哀之心,废礼谊,居道上不素食,使从官略女子载衣车,内所居传舍。始至谒见,立为皇太子,常私买鸡豚以食。受皇帝信玺、行玺大行前,就次,发玺不封。从官更持节引内昌邑从官、驺宰、官奴二百馀人,常与居禁闼内敖戏。为书曰:皇帝问侍中君卿:使中御府令高昌奉黄金千斤,赐君卿取十妻。大行在前殿,发乐府乐器,引内昌邑乐人击鼓,歌吹,作俳倡。召内泰壹、宗庙乐人,悉奏众乐。驾法驾,驱驰北宫、桂宫,弄彘,斗虎。召皇大后御小马车,使官奴骑乘,游戏掖庭中。与孝昭皇帝宫人蒙等淫乱,诏掖庭令:敢泄言,要斩。”太后曰:“止。为人臣子,当悖乱如是邪?”王离席伏,尚书令复读曰:“取诸侯王、列侯、二千石绶及墨绶、黄绶以并佩昌邑郎官者免奴。发御府金钱、刀剑、玉器、采缯,赏赐所与游戏者。与从官、官奴夜饮,湛沔于酒。独夜设九宾温室,延见姊夫昌邑关内侯。祖宗庙祠未举,为玺书,使使者持节,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园庙,称嗣子皇帝。受玺以来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一千一百二十七事。荒淫迷惑,失帝王礼谊,乱汉制度。臣敞等数进谏,不变更,日以益甚。恐危社稷,天下不安。臣敞等谨与博士议,皆曰:今陛下嗣孝昭皇帝后,行淫辟不轨。“五辟之属,莫大不孝”。周襄王不能事母,《春秋》曰:“天王出居于郑”,由不孝出之,绝之于天下也。宗庙重于君,陛下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庙,子万姓,当废。臣请有司以一太牢具告祠高庙。”皇太后诏曰:“可”光令王起,拜受诏。王曰:“闻天子有争臣七人,虽亡道不失天下。”光曰:“皇太后诏废,安得称天子。”乃即持其手,解脱其玺组,奉上太后。扶王下殿,出金马门,群臣随送。王西面拜曰:“愚戆,不任汉事。”起就乘舆副车,大将军光送至昌邑邸。光谢曰:“王行自绝于天,臣宁负王,不敢负社稷。愿王自爱,臣长不复左右。”光涕泣而去。

群臣奏言:“古者废放之人,屏于远方,不及以政。请徙王贺汉中房陵县。”太后诏归贺昌邑,赐汤沐邑二千户,故王家财物皆与贺。及哀王女四人,各赐汤沐邑千户。国除,为山阳郡。

昌邑群臣坐在国时不举奏上罪过,令汉朝不闻知,又不能辅道,陷王大恶,皆下狱,诛杀二百馀人。唯中尉吉、郎中令遂,以忠直数谏正,得减死,髡为城旦。师王式系狱,当死,治事使者责问曰:“师何以无谏书?”式对曰:“臣以《诗》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于忠臣、孝子之篇,未尝不为王反复诵之也。至于危亡失道之君,未尝不流涕为王深陈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谏,是以无谏书。”使者以闻,亦得减死论。

霍光以群臣奏事东宫,太后省政,宜知经术。白令夏侯胜用《尚书》授太后,迁胜长信少府,赐爵关内侯。

初,卫太子纳鲁国史良娣,生子进,号史皇孙。皇孙纳涿郡王夫人,生子病已,号皇曾孙皇曾孙生数月,遭巫蛊事,太子三男、一女及诸妻妾皆遇害,独皇曾孙在,亦坐收系郡邸狱。故廷尉监鲁国丙吉受诏治巫蛊狱,吉心知太子无事实,重哀皇曾孙无辜,择谨厚女徒渭城胡组、淮阳郭征卿,令乳养曾孙,置间燥处。吉日再省视。

巫蛊事连岁不决,武帝疾,往来长杨、五柞宫。望气者言:“长安狱中有天子气。”于是武帝遣使者分条中都官诏狱系者,无轻重一切皆杀之。内谒者令郭穰夜到郡邸狱,吉闭门拒使者不纳,曰:“皇曾孙在。他人无辜死者犹不可,况亲曾孙乎?”相守至天明,不得入。穰还以闻,因劾奏吉。武帝亦寤,曰:“天使之也。”因赦天下。郡邸狱系者,独赖吉得生。

既而吉谓守丞谁如“皇孙不当在官”,使谁如移书京兆尹,遣与胡组俱送。京兆尹不受,复还。及组日满当去,皇孙思慕,吉以私钱雇组,令留,与郭征卿并养,数月,乃遣组去。后少内啬夫白吉曰:“食皇孙无诏令。”时吉得食米、肉,月月以给皇曾孙。曾孙病,几不全者数焉,吉数敕保养乳母加致医药,视遇甚有恩惠。吉闻史良娣有母贞君及兄恭,乃载皇曾孙以付之。贞君年老,见孙孤,甚哀之,自养视焉。

后有诏掖庭养视,上属籍宗正。时掖庭令张贺,尝事戾太子,思顾旧恩,哀曾孙,奉养甚谨,以私钱供给,教书。既壮,贺欲以女孙妻之。是时昭帝始冠,长八尺二寸,贺弟安世为右将军,辅政,闻贺称誉皇曾孙,欲妻以女,怒曰:“曾孙乃卫太子后也,幸得以庶人衣食县官足矣,勿复言予女事。”于是贺止。时暴室啬夫许广汉有女,贺乃置酒请广汉,酒酣,为言:“曾孙体近,下乃关内侯,可妻也”。广汉许诺。明日,妪闻之,怒。广汉重令人为介,遂与曾孙。贺以家财聘之。曾孙因依倚广汉兄弟及祖母家史氏,受《诗》于东海澓中翁,高材好学,然亦喜游侠,斗鸡、走马,以是具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数上下诸陵,周遍三辅,尝困于莲勺卤中。尤乐杜、鄠之闲,率常在下杜。时会朝请,舍长安尚冠里。

及昌邑王废,霍光与张安世诸大臣议所立,未定。丙吉奏记光曰:“将军事孝武皇帝,受襁褓之属,任天下之寄。孝昭皇帝早崩,无嗣,海内忧惧,欲亟闻嗣主。发丧之日,以大谊立后。所立非其人,复以大谊废之,天下莫不服焉。方今社稷、宗庙、群生之命,在将军之壹举。窃伏听于众庶,察其所言诸侯、宗室在列位者,未有所闻于民间也。而遗诏所养武帝曾孙名病已在掖庭外家者,吉前使居郡邸时,见其幼少。至今十八九矣,通经术,有美材,行安而节和。愿将军详大义,参以蓍龟岂宜,褒显先使入侍,令天下昭然知之,然后决定大策,天下幸甚。”杜延年亦知曾孙德美,劝光、安世立焉。

秋七月,光坐庭中,会丞相以下议定所立,遂复与丞相敞等上奏曰:“孝武皇帝曾孙病已,年十八,师受《诗》、《论语》、《孝经这》,躬行节俭,慈仁爱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后,奉承祖宗庙,子万姓。臣昧死以闻。”皇太后诏曰:“可”光遣宗正德至曾孙家尚冠里,洗沐,赐御衣。太仆以𫐉猎车迎曾孙,就斋宗正府。庚申,入未央宫,见皇太后,封为阳武侯。已而群臣奏上玺绶,即皇帝位。谒高庙,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

侍御史严延年劾奏“大将军光擅废立主,无人臣礼,不道”奏虽寝,然朝廷肃然敬惮之。

初,许广汉女适皇曾孙,一岁,生子奭。数月,曾孙立为帝,许氏为倢伃。是时霍将军有小女,与皇太后亲,公卿议更立皇后,皆心拟霍将军女,亦未有言。上乃诏求微时故剑。大臣知指,白立许倢伃为皇后。十一月壬子,立皇后许氏。霍光以后父广汉刑人,不宜君国,岁馀,乃封为昌成君。

宣帝本始元年春,诏有司论定策安宗庙功。大将军光益封万七千户,与故所食凡二万户。车骑将军富平侯安世以下益封者十人,封侯者五人,赐爵关内侯八人。

大将军光稽首归政,上谦逊不受,诸事皆先关白光,然后奏御。自昭帝时,光子禹及兄孙云皆为中郎将,云弟山奉车都尉、侍中,领胡、越兵,光两女婿为东、西宫卫尉,昆弟、诸婿、外孙皆奉朝请,为诸曹、大夫、骑都尉、给事中,党亲连体,根据于朝廷。及昌邑王废,光权益重,每朝见,上虚已敛容,礼下之已甚。

三年春正月癸亥,恭哀许皇后崩。时霍光夫人显欲贵其小女成君,道无从。会许后当娠,病,女医淳于衍者,霍氏所爱,尝入宫侍皇后疾。衍夫赏为掖庭户卫,谓衍“可过辞霍夫人,行为我求安池监”。衍如言报显,显因生心,辟左右字谓衍曰:“少夫幸报我以事,我亦欲报少夫,可乎?”衍曰:“夫人所言,何等不可者。”显曰:“将军素爱小女成君,欲奇贵之,愿以累少夫。”衍曰:“何谓邪?”显曰:“妇人免乳,大故,十死一生。今皇后当免身,可因投毒药去也,成君即为皇后矣。如蒙力,事成,富贵与少夫共之。”衍曰:“药杂治,当先尝,安可”显曰:“在少夫为之耳。将军领天下,谁敢言者。缓急相护,但恐少夫无意耳。”衍良久曰:“愿尽力。”即捣附子,赍入长定宫。皇后免身后,衍取附子并合太医大丸以饮皇后,有顷,曰:“我头岑岑也,药中得无有毒。”对曰:“无有”遂加烦懑,崩。衍出,过见显,相劳问,亦未敢重谢衍。后人有上书告诸医侍疾无状者,皆收系诏狱,劾不道。显恐急,即以状具语光,因曰:“既失计为之,无令吏急衍。”光大惊,欲自发举,不忍,犹与。会奏上,光署衍勿论。显因劝光内其女入宫。

四年春三月乙卯,立霍光女为皇后。轝驾、侍从益盛,赏赐官属以千万计,与许后时县绝矣。

地节二年春,霍光病笃,车驾自临问,上为之涕泣。光上书谢恩,愿分国邑三千户以封兄孙奉车都尉山为列侯,奉兄去病祀。即日拜光子禹为右将军。三月庚午,光薨,上及皇太后亲临光丧,中二千石治冢,赐梓宫葬具,皆如乘舆制度,谥曰宣成侯。发三河卒穿复土,置园邑三百家,长、丞奉守。下诏复其后世,畴其爵邑,世世无有所与。

御史大夫魏相上封事曰:“国家新失大将军,宜显明功臣,以填藩国,毋空大位,以塞争权。宜以车骑将军安世为大将军,毋令领光禄勋事,以其子延寿为光禄勋。”上亦欲用之。夏四月戊申,以安世为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

上思报大将军德,乃封光兄孙山为乐平侯,使以奉车都尉领尚书事。魏相因昌成君许广汉奏封事,言:“《春秋》讥世卿,恶宋三世为大夫及鲁季孙之专权,皆危乱国家。自后元以来,禄去王室,政由冢宰。今光死,子复为右将军,兄子秉枢机,昆弟、诸婿据权势,在兵官,光夫人显及诸女皆通籍长信宫,或夜诏门出入,骄奢放纵,恐浸不制。宜有以损夺其权,破散阴谋,以固万世之基,全功臣之世。”又故事,诸上书者皆为二封,署其一曰:“副”,领尚书者先发副封,所言不善,屏去不奏。相复因许伯白去副封,以防壅蔽。帝善之,诏相给事中,皆从其议。

三年夏四月戊申,立子奭为皇太子,以丙吉为太傅,太中大夫疏广为少傅。封太子外祖父许广汉为平恩侯,又封霍光兄孙中郎将云为冠阳侯。霍显闻立太子,怒恚不食,欧血,曰:“此乃民间时子,安得立。即后有子,反为王邪?”复教皇后令毒太子。皇后数召太子赐食,保阿辄先尝之,后挟毒不得行。

霍氏骄侈纵横。太夫人显广治第室,作乘舆辇,加画,绣𬘡冯,黄金涂,韦絮荐轮,侍婢以五采丝挽显游戏第中。与监奴冯子都乱。而禹、山亦并缮治第宅,走马驰逐平乐馆。云当朝请,数称病私出,多从宾客,张围猎黄山苑中,使仓头奴上朝谒,莫敢遣者。显及诸女昼夜出入长信宫殿中,无期度。

帝自在民间,闻知霍氏尊盛日久,内不能善。既躬亲朝政,御史大夫魏相给事中。显谓禹、云、山“女曹不务奉大将军馀业,今大夫给事中,他人壹间女,能复自救邪?”后两家奴争道,霍氏奴入御史府,欲趶阘大夫门。御史为叩头谢,乃去。人以谓霍氏,显等始知忧。

会魏大夫为丞相,数燕见言事,平恩侯与侍中金安上等径出入省中。时霍山领尚书,上令吏民得奏封事,不关尚书,群臣进见独往来,于是霍氏甚恶之。上颇闻霍氏毒杀许后而未察,乃徙光女婿度辽将军、未央卫尉平陵侯范明友为光禄勋,出次婿诸吏、中郎将、羽林监任胜为安定太守。数月,复出光娣婿给事中、光禄大夫张朔为蜀郡太守,群孙婿中郎将王汉为武威太守。顷之,复徙光长女婿张乐卫尉邓广汉为少府。戊戌,更以张安世为卫将军,两宫卫尉、城门、北军兵属焉。以霍禹为大司马,冠小冠,无印绶。罢其屯兵官属,特使禹官名与光俱大司马者。又收范明友度辽将军印绶,但为光禄勋。及光中女婿赵平为散骑都尉、光禄大夫,将屯兵,又收平骑都尉印绶。诸领胡、越骑、羽林及两宫卫将屯兵,悉易以所亲信许、史子弟代之。

四年。霍显及禹、山、云自见日侵削,数相对啼泣自怨。山曰:“今丞相用事,县官信之,尽变易大将军时法令,发扬大将军过失。又,诸儒生多寠人子,远客饥寒,喜妄说狂言,不避忌讳,大将军常仇之。今陛下好与诸儒生语,人人自书对事,多言我家者。尝有上书言我家昆弟骄恣,其言绝痛,山屏不奏。后上书者益黠,尽奏封事,辄下中书令出取之,不关尚书,益不信人。又闻民间讙言霍氏毒杀许皇后,宁有是邪?”显恐急,即以其实告禹、山、云。禹、山、云惊曰:“如是,何不早告禹等。县官离散、斥逐诸婿,用是故也。此大事,诛罚不小,奈何?”于是始有邪谋矣。

云舅李竟所善张赦,见云家卒卒,谓竟曰:“今丞相与平恩侯用事,可令太夫人言太后,先诛此两人。移徙陛下,在太后耳。”长安男子张章告之,事下廷尉,执金吾捕张赦等。后有诏,止勿捕。山等愈恐,相谓曰:“此县官重太后,故不竟也。然恶端已见,久之犹发。发即族矣,不如先也。”遂令诸女各归报其夫,皆曰:“安所相避。”

会李竟坐与诸侯王交通,辞语及霍氏,有诏“云、山不宜宿卫,免就第。”山阳太守张敞上封事曰:“臣闻公子季友有功于鲁,赵衰有功于晋,田完有功于齐,皆畴其庸,延及子孙。终后田氏篡齐,赵氏分晋,季世颛鲁。故仲尼作《春秋》,迹盛衰,讥世卿最甚。乃者大将军决大计,安宗庙,定天下,功亦不细矣。夫周公七年耳,而大将军二十岁,海内之命,断于掌握。方其隆盛时,感动天地,侵迫阴阳。朝臣宜有明言曰:陛下褒宠故大将军,以报功德足矣。间者辅臣颛政,贵戚大盛,君臣之分不明,请罢霍氏三侯皆就第。及卫将军张安世,宜赐几杖归休,时存问召见,以列侯为天子师。明诏以恩不听,群臣以义固争而后许之,天下必以陛下为不忘功德,而朝臣为知礼,霍氏世世无所患苦。今朝廷不闻直声,而令明诏自亲其文,非策之得者也。今两侯巳出,人情不相远,以臣心度之,大司马及其枝属必有畏惧之心。夫近臣自危,非完计也。臣敞愿于广朝白发其端,直守远郡,其路无由。唯陛下省察。”上甚善其计,然不召也。

禹、山等家数有妖怪,举家忧愁。山曰:“丞相擅减宗庙羔、菟、蛙,可以此罪也。”谋令太后为博平君置酒,召丞相、平恩侯以下,使范明友、邓广汉承太后制引斩之,因废天子而立禹。约定未发,云拜为玄菟太守,太中大夫任宣为代郡太守。会事发觉,秋七月,云、山、明友自杀,显、禹、广汉等捕得。禹要斩,显及诸女昆弟皆弃市,与霍氏相连坐诛灭者数十家。太仆杜延年以霍氏旧人,亦坐免官。八月己酉,皇后霍氏废,处昭台宫。乙丑,诏封告霍氏反谋者男子张章、期门董忠、左曹杨恽、侍中金安上、史高皆为列侯。恽,丞相敞子。安上,车骑将军日䃅弟子。高、史良娣兄弟也。

初,霍氏奢侈,茂陵徐生曰:“霍氏必亡。夫奢则不逊,不逊必侮上。侮上者,逆道也,在人之右,众必害之。霍氏秉权日久,害之者多矣。天下害之,而又行以逆道,不亡何待。”乃上疏言:“霍氏泰盛,陛下即爱厚之,宜以时抑制,无使至亡。”书三上,辄报闻。其后霍氏诛灭,而告霍氏者皆封,人为徐生上书曰:“臣闻客有过主人者,见其灶直突,傍有积薪。客谓主人:更为曲突,远徙其薪,不者且有火患。主人嘿然不应。俄而家果失火,邻里共救之,幸而得息。于是杀牛置酒,谢其邻人,灼烂者在于上行,馀各以功次坐,而不录言曲突者。人谓主人曰:卿使听客之言,不费牛酒,终亡火患。今论功而请宾,曲突徙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邪。主人乃寤而请之。今茂陵徐福数上书言霍氏且有变,宜防绝之。乡使福说得行,则国无裂土出爵之费,臣无逆乱诛灭之败。往事既已,而福独不蒙其功,唯陛下察之,贵徙薪曲突之策,使居焦发灼烂之右。”上乃赐福帛十匹,后以为郎。

帝初立,谒见高庙,大将军光骖乘,上内严惮之,若有芒刺在背。后车骑将军张安世代光骖乘,天子从容肆体,甚安近焉。及光身死而宗族竟诛,故俗传霍氏之祸萌于骖乘。后十二岁,霍后复徙云林馆,乃自杀。

班固赞曰:霍光受襁褓之托,任汉室之寄,匡国家,安社稷,拥昭立宣,虽周公、阿衡何以加此然光不学无术,暗于大理,阴妻邪谋,立女为后,湛溺盈溢之欲,以增颠覆之祸,死财三年,宗族诛夷,哀哉。
臣光曰:霍光之辅汉室,可谓忠矣,然卒不能庇其宗,何也。夫威福者,人君之器也。人臣执之,久而不归,鲜不及矣。以孝昭之明,十四而知上官桀之诈,固可以亲政矣。况孝宣十九即位,聪明刚毅,知民疾苦,而光久专大柄,不知避去,多置亲党,充塞朝廷,使人主蓄愤于上,吏民积怨于下,切齿侧目,待时而发,其得免于身幸矣,况子孙以骄奢趣之哉。虽然,向使孝宣专以禄秩、赏赐富其子孙,使之食大县,奉朝请,亦足以报盛德矣。乃复任之以政,授之以兵,及事丛衅积,更加裁夺,遂至怨惧以生邪谋。岂徒霍氏之自祸哉,亦孝宣酝酿以成之也。昔斗椒作乱于楚,庄王灭其族而赦箴尹克黄,以为子文无后,何以劝善。夫以显、禹、云,山之罪,虽应夷灭,而光之忠勋不可不祀。遂使家无唯类,孝宣亦少恩哉。

赵充国破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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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宣帝元康四年。初,武帝开河西四郡,隔绝羌与匈奴相通之路,斥逐诸羌,不使居湟中地。及帝即位,光禄大夫义渠安国使行诸羌。先零豪言:“愿时度湟水北,逐民所不田处畜牧。”安国以闻。后将军赵充国劾安国奉使不敬。是后羌人旁缘前言,抵冒渡湟水,郡县不能禁。

既而先零与诸羌种豪二百馀人解仇、交质、盟诅,上闻之,以问赵充国。对曰:“羌人所以易制者,以其种自有豪,数相攻击,势不一也。往三十馀岁,西羌反时,亦先解仇、合约攻令居,与汉相距,五六年乃定。匈奴数诱羌人,欲与之共击张掖、酒泉地,使羌居之。间者匈奴困于西方,疑其更遣使至羌中与相结。臣恐羌变未止,此且复结联他种,宜及未然为之备。”后月馀,羌侯狼何果遣使至匈奴藉兵,欲击鄯善、敦煌以绝汉道。充国以为“狼何势不能独造此计,疑匈奴使已至羌中,先零、罕、开乃解仇、作约。到秋马肥,变必起矣。宜遣使者行边兵,豫为备敕,视诸羌毋令解仇,以发觉其谋”。于是两府复白遣义渠安国行视诸羌,分别善恶。

神爵元年三月,义渠安国至羌中,召先零诸豪三十馀人,以尤桀黠者皆斩之,纵兵击其种人,斩首千馀级。于是诸降羌及归义羌侯杨玉等怨怒,无所信乡,遂劫略小种,背畔犯塞,攻城邑,杀长吏。安国以骑都尉将骑三千屯备羌,至浩亹,为虏所击,失亡车重、兵器甚众。安国引还,至令居,以闻。

时赵充国年七十馀,上老之,使丙吉问:“谁可将者。”充国对曰:“无逾于老臣者矣。”上遣问焉,曰:“将军度羌虏何如。当用几人。”充国曰:“百闻不如一见。兵难遥度,臣愿驰至金城,图上方略。羌戎小夷,逆天背畔,灭亡不久。愿陛下以属老臣,勿以为忧。”上笑曰:“诺”乃大发兵诣金城。夏四月,遣充国将之,以击西羌。

六月,赵充国至金城,须兵满万骑,欲渡河,恐为虏所遮,即夜遣三校衔枚先渡,渡辄营陈。会明毕,遂以次尽渡。虏数十百骑来,出入军傍,充国曰:“吾士马新倦,不可驰逐。此皆骁骑难制,又恐其为诱兵也。击虏以殄灭为期,小利不足贪。”令军勿击。遣骑候四望斄中无虏,夜,引兵上至落都,召诸校司马谓曰:“吾知羌虏不能为兵矣。使虏发数千人守杜四望斄中,兵岂得入哉。”

充国常以远斥侯为务,行必为战备,止必坚营壁,尤能持重,爱士卒,先计而后战。遂西至西部都尉府,日飨军士,士皆欲为用。虏数挑战,充国坚守。捕得生口,言羌豪相数责曰:“语汝无反。今天子遣赵将军来,年八九十矣,善为兵,今请欲一斗而死,可得邪?”初,、开豪靡当儿使弟雕库来告都尉曰:“先零欲反。”后数日,果反。雕库种人颇在先零中,都尉即留雕库为质。充国以为无罪,乃遣归告种豪“大兵诛有罪者,明白自别,毋取拜灭。天子告诸羌人:犯法者能相捕斩,除罪,仍以功大小赐钱有差,又以其所捕妻子、财物尽与之。”充国计欲以威信招降、开及劫略者,解散虏谋,徼其疲剧,乃击之。

时上已发内郡兵屯边者合六万人矣。酒泉太守辛武贤奏言:“郡兵皆屯备南山,北边空虚,势不可久。若至秋冬乃进兵,此虏在境外之册。今虏朝夕为寇,土地寒苦,汉马不耐冬,不如以七月上旬赍三十日粮,分兵出张掖、酒泉,合击、开在鲜水上者。虽不能尽诛,但夺其畜产,虏其妻子,复引兵还。冬复击之,大兵仍出,虏必震坏。”天子下其书充国,令议之。充国以为“一马自负三十日食,为米二斛四斗,麦八斛,又有衣装、兵器,难以追逐。虏必商军进退,稍引去,逐水草,入山林。随而深入,虏即据前险,守后厄,以绝粮道,必有伤危之忧,为夷狄笑,千载不可复。而武贤以为可夺其畜产,虏其妻子,此殆空言,非至计也。先零首为畔逆,它种劫略,故臣愚册,欲捐、开暗昧之过,隐而勿章,先行先零之诛以震动之,宜悔过反善,因赦其罪,选择良吏知其俗者,拊循和辑。此全师保胜安边之册。”

天子下其书公卿,议者咸以为“先零兵盛,而负、开之助,不先破、开,则先零未可图也”。上乃拜侍中许延寿为强弩将军,即拜酒泉太守武贤为破羌将军,赐玺书嘉纳其册。以书敕让充国曰:“今转输并起,百姓烦扰,将军将万馀之众,不早及秋共水草之利,争其畜食,欲至冬,虏皆当畜食,多藏匿山中,依险阻,将军士寒,手足皲瘃,宁有利哉。将军不念中国之费,欲以岁数而胜敌,将军谁不乐此者。今诏破羌将军武贤等将兵,以七月击羌,将军其引兵并进,勿复有疑。”

充国上书曰:“陛下前幸赐书,欲使人谕罕,以大军当至,汉不诛罕,以解其谋。臣故遣开豪雕库宣天子至德;罕、开之属皆闻知明诏。今先零羌杨玉阻石山木,候便为寇,罕羌未有所犯,乃置先零,先击罕,释有罪,诛无辜,起壹难,就两害,诚非陛下本计也。臣闻兵法:‘攻不足者守有馀。’又曰:‘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今罕羌欲为敦煌、酒泉寇,宜饬兵马,练战士,以须其至。坐得致敌之术,以逸击劳,取胜之道也。今恐二郡兵少,不足以守,而发之行攻,释致虏之术而从为虏所致之道,臣愚以为不便。先零羌欲为背畔,故与罕、开解仇结约,然其私心不能无恐汉兵而罕、开背之也。臣愚以为其计常欲先赴罕、开之急以坚其约。先击罕羌,先零必助之。今虏马肥、粮食方饶,击之恐不能伤害,适使先零得施德于罕羌,坚其约,合其党。虏交坚党,合精兵二万馀人,迫胁诸小种,附著者稍众,莫须之属不轻得离也。如是,虏兵浸多,诛之用力数倍。臣恐国家忧累,由十年数,不二三岁而已。于臣之计,先诛先零已,则罕、开之属不烦兵而服矣。先零已诛而罕、开不服,涉正月击之,得计之理,又其时也。以今进兵,诚不见其利。”戊申,充国上奏。秋,七月,甲寅,玺书报,从充国计焉。

充国乃引兵至先零在所。虏久屯聚,懈驰,望见大军,弃车重,欲渡湟水,道厄罕;充国徐行驱之。或曰:“逐利行迟。”充国曰:“此穷寇,不可迫也。缓之则走不顾,急之则还致死。”诸校皆曰:“善。”虏赴水溺死者数百。降及斩首五百馀人。虏马、牛、羊十万馀头,车四千馀两。兵至罕地,令军毋燔聚落、刍牧田中。罕羌闻之,喜曰:“汉果不击我矣!”豪靡忘使人来言:“愿得还复故地。”充国以闻,未报。靡忘来自归,充国赐饮食,遣还谕种人。护军以下皆争之曰:“此反虏,不可擅遣!”充国曰:“诸君但欲便文自营,非为公家忠计也!”语未卒,玺书报,令靡忘以赎论。后罕竟不烦兵而下。

上诏破羌、强弩将军诣屯所,以十二月与充国合,进击先零。时羌降者万馀人矣,充国度其必坏,欲罢骑兵,屯田以待其敝。作奏未上,会得进兵玺书,充国子中郎将卬惧,使客谏充国曰:“诚令兵出,破军杀将,以倾国家,将军守之可也。即利与病,又何足争。一旦不合上意,遣绣衣来责将军,将军之身不能自保,何国家之安。”充国叹曰:“是何言之不忠也。本用吾言,羌虏得至是邪。往者举可先行羌者,吾举辛武贤,丞相、御史复白遣义渠安国,竟沮败羌。金城、湟中谷斛八钱,吾谓耿中丞:籴三百万斛谷,羌人不敢动矣。耿中丞请籴百万斛,乃得四十万斛耳。义渠再使,且费其半。失此二册,羌人致敢为逆。失之豪釐,差以千里,是既然矣。今兵久不决,四夷卒有动摇,相因而起,虽有知者不能善其后,羌独足忧邪。吾固以死守之,明主可为忠言。”

遂上屯田奏曰:“臣所将吏士、马牛食所用粮谷、茭稿,调度甚广,难久不解,徭役不息,恐生他变,为明主忧,诚非素定庙胜之册。且羌易以计破,难用兵碎也,故臣愚心以为击之不便。计度临羌东至浩亹,羌虏故田及公田,民所未垦,可二千顷以上,其间邮亭多坏败者。臣前部士入山伐材木六万馀枚,在水次。臣愿罢骑兵,留步兵万二百八十一人,分屯要害处,冰解漕下,缮乡亭,浚沟渠,治湟斄以西道桥七十所,令可至鲜水左右。田事出,赋人二十亩。至四月草生,发郡骑及属国胡骑各千,就草为田者游兵,以充入金城郡,益积畜,省大费。今大司农所转谷至者,足支万人一岁食,谨上田处及器用簿。”

上报曰:“即如将军之计,虏当何时伏诛。兵当何时得决。孰计其便,复奏。”

充国上状曰:“臣闻帝王之兵,以全取胜,是以贵谋而贱战。百战而百胜,非善之善者也,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蛮夷习俗虽殊于礼义之国,然其欲避害就利,爱亲戚,畏死亡,一也。今虏亡其美地荐草,愁于寄托,远遁,骨肉心离,人有畔志。而明主班师罢兵,万人留田,顺天时,因地利,以待可胜之虏,虽未即伏辜,兵决可期月而望。羌虏瓦解,前后降者万七百馀人,及受言去者凡七十辈,此坐支解羌虏之具也。臣谨条不出兵留田便宜十二事:步兵九校、吏士万人留屯,以为武备,因田致谷,威德并行,一也。又因排折羌虏,令不得归肥饶之地,贫破其众,以成羌虏相畔之渐,二也。居民得并田作,不失农业,三也。军马一月之食,度支田士一岁,罢骑兵以省大费,四也。至春,省甲士卒,循河、湟漕谷至临羌,以示羌虏,扬威武,传世折冲之具,五也。以闲暇时,下先所伐材,缮治邮亭,充入金城,六也。兵出,乘危徼幸。不出,令反叛之虏窜于风寒之地,离霜露、疾疫、瘃墯之患,坐得必胜之道,七也。无经阻、远追、死伤之害,八也。内不损威武之重,外不令虏得乘间之势,九也。又无惊动河南大开,使生他变之忧,十也。治湟斄中道桥,令可至鲜水以制西域,伸威千里,从枕席上过师,十一也。大费既省,繇役豫息,以戒不虞,十二也。留屯田得十二便,出兵失十二利,唯明诏采择。”

上覆赐报曰:“兵决可期月而望者,谓今冬邪。谓何时也。将军独不计虏闻兵颇罢,且丁壮相聚,攻扰田者及道上屯兵,复杀略人民,将何以止之。将军孰计复奏。”

充国复奏曰:“臣闻兵以计为本,故多算胜少算。先零羌精兵,今馀不过七八千人,失地远客分散,饥冻畔还者不绝。臣愚以为虏破坏可日月冀,远在来春,故曰兵决可期月而望。窃见北边自敦煌至辽东万一千五百馀里,乘塞列地有吏卒数千人,虏数以大众攻之而不能害。今骑兵虽罢,虏见屯田之士精兵万人,从今尽三月,虏马羸瘦,必不敢捐其妻子于他种中,远涉河山而来为寇,亦不敢将其累重,还归故地。是臣之愚计所以度虏且必瓦解其处,不战而自破之册也。至于虏小寇盗,时杀人民,其原未可卒禁。臣闻战不必胜,不苟接刃。攻不必取,不苟劳众。诚令兵出,虽不能灭先零,但能令虏绝不为小寇,则出兵可也。即今同是,而释坐胜之道,从乘危之势,往终不见利,空内自罢敝,贬重而自损,非所以示蛮夷也。又大兵一出,还不可复留,湟中亦未可空,如是,徭役复更发也,臣愚以为不便。臣窃自惟念,奉诏出塞,引军远击,穷天子之精兵,散车甲于山野,虽无尺寸之功,媮得避嫌之便,而无后咎馀责,此人臣不忠之利,非明主社稷之福也。”

充国奏每上,辄下公卿议臣。初是充国计者什三,中什五,最后什八。有诏诘前言不便者,皆顿首服。魏相曰:“臣愚不习兵事利害,后将军数画军册,其言常是,臣任其计可必用也。”上于是报充国,嘉纳之。亦以破羌、强努将军数言当击,于是两从其计,诏两将军与中郎将卬出击。强努出降四千馀人,破羌斩首二千级,中郎将卬斩首降者亦二千馀级,而充国所降复得五千馀人。诏罢兵,独充国留屯田。

二年夏五月,赵充国奏言:“羌本可五万人军,凡斩首七千六百级,降者三万一千二百人,溺河湟、饥饿死者五六千人,定计遗脱与煎巩、黄羝俱亡者不过四千人。羌靡忘等自诡必得,请罢屯兵。”奏可。充国振旅而还。所善浩星赐迎说充国曰:“众人皆以破羌、强弩出击,多斩首、生降,虏以破坏。然有识者以为虏势穷困,兵虽不出,必自服矣。将军即见,宜归功于二将军出击,非愚臣所及。如此,将军计未失也。”充国曰:“吾年老矣,爵位已极,岂嫌伐一时事以欺明主哉。兵势,国之大事,当为后法。老臣不以馀命,壹为陛下明言兵之利害,卒死,谁当复言之者。”卒以其意对。上然其计,罢遣辛武贤归酒泉太守官,充国复为后将军。

秋,羌若零、离留、且种、儿库共斩先零大豪犹非、杨玉首,及诸豪弟泽、汤雕、良儿、靡忘皆帅煎巩、黄羝之属四千馀人降。汉封若零、弟泽二人为帅众王,馀皆为侯、为君。初置金城属国,以处降羌。诏举可护羌校尉者。时充国病,四府举辛武贤小弟汤。充国遽起,奏“汤使酒,不可典蛮夷,不如汤兄临众。”时汤已拜受节,有诏更用临众。后临众病免,五府复举汤。汤数醉酩羌人,羌人反畔,卒如充国之言。辛武贤深恨充国,上书告中郎将卬泄省中语,下吏,自杀。

匈奴归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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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昭帝始元二年。初,武帝征伐匈奴,深入穷追二十馀年,匈奴马畜孕重堕㱩,罢极,苦之,常有欲和亲意,未能得。狐鹿孤单于有异母弟为左大都尉,贤,国人乡之。母阏氏恐单于不立子而立左大都尉也,乃私使杀之。左大都尉同母兄怨,遂不肯复会单于庭。是岁,单于病且死,谓诸贵人“我子少,不能治国,立弟右谷蠡王。”及单于死,卫律等与颛渠阏氏谋匿其丧,矫单于令,更立子左谷蠡王为壶衍鞮单于。左贤王、右谷蠡王怨望,率其众欲南归汉,恐不能自致,即胁卢屠王欲与西降乌孙。卢屠王告之单于,使人验问,右谷蠡王不服,反以其罪罪卢屠王,国人皆冤之。于是二王去居其所,不复肯会龙城,匈奴始衰。

六年春二月,壶衍鞮单于立,母阏氏不正,国内乖离,常恐汉兵袭之,于是卫律为单于谋,与汉和亲。汉使至,求苏武等,匈奴诡言武死。后汉使复至匈奴,常惠私见汉使,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武等实在。”乃归武及马宏等。马宏者,前副光禄大夫王忠使西国,为匈奴所遮,忠战死,马宏生得,亦不肯降。故匈奴归此二人,欲以通善意。天汉元年苏武使匈奴事,见《武帝伐匈奴》。

元凤元年。匈奴发左右部二万骑为四队,并入边为寇。汉兵追之,斩首、获虏九千人,生得瓯脱王。汉无所失亡。匈奴见瓯脱王在汉,恐以为道击之,即西北远去,不敢南逐水草,发人民屯瓯脱。

二年。匈奴复遣九千骑屯受降城以备汉,北桥馀吾水,令可度,以备奔走。欲求和亲,而恐汉不听,故不肯先言,常使左右风汉使者。然其侵盗益希,遇汉使愈厚,欲以渐致和亲,汉亦羁縻之。

三年春正月,匈奴单于使犁污王窥边,言:“酒泉、张掖兵益弱,出兵试击,冀可复得其地”。时汉先得降者,闻其计,天子诏边警备。后无几,右贤王、犁污王四千骑分三队,入日勒、屋兰、番和。张掖太守、属国都尉发兵击,大破之,得脱者数百人。属国义渠王射杀犁污王,赐黄金二百斤,马二百匹,因封为犁污王。自是后,匈奴不敢入张掖。

初,冒顿破东胡,东胡馀众散保乌桓及鲜卑山为二族,世役属匈奴。武帝击破匈奴左地,因徙乌桓于上谷、渔阳、右北平、辽东塞外,为汉侦察匈奴动静。置护乌桓校尉监领之,使不得与匈奴交通。至是,部众渐强,遂反。

先是,匈奴三千馀骑入五原,杀略数千人。后数万骑南旁塞猎,行攻塞外亭障,略取吏民去。是时汉边郡烽火候望精明,匈奴为边寇者少利,希复犯塞。汉复得匈奴降者,言乌桓尝发先单于冢,匈奴怒之,方发二万骑击乌桓。霍光欲发兵邀击之,以问护军都尉赵充国。充国以为“乌桓间数犯塞,今匈奴击之,于汉便。又匈奴希寇盗,北边幸无事,蛮夷自相攻击,而发兵要之,招寇生事,非计也。”光更问中郎将范明友,明友言可击。于是拜明友为度辽将军,将二万骑出辽东。匈奴闻汉兵至,引去。初,光诫明友“兵不空出。即后匈奴,遂击乌桓。”乌桓时新中匈奴兵,明友既后匈奴,因乘乌桓敝,击之,斩首六千馀级,获三王首。匈奴由是恐,不能复出兵。

宣帝本始二年。昭帝时乌孙公主上书言:“匈奴与车师共侵乌孙,唯天子幸救之。”汉养士马,议击匈奴。会昭帝崩,上遣光禄大夫常惠使乌孙,乌孙公主及昆弥皆遣使上书,言:“匈奴复连发大兵,侵击乌孙。使使谓乌孙,趣持公主来,欲隔绝汉。军弥愿发国精兵五万骑,尽力击匈奴,唯天子出兵以救公主、昆弥”。先是,匈奴数侵汉边,汉亦欲讨之。秋,大发兵,遣御史大夫田广明为祁连将军,四万馀骑出西河。度辽将军范明友,三万馀骑出张掖。前将军韩增,三万馀骑出云中。后将军赵充国为蒲类将军,三万馀骑出酒泉。云中太守田顺为虎牙将军,三万馀骑出五原。期以出塞各二千馀里。以常惠为校尉,持节护乌孙兵,共击匈奴。

三年春正月戊辰,五将军发长安。匈奴闻汉兵大出,老弱奔走,驱畜产远遁逃,是以五将少所得。夏五月,军罢。度辽将军出塞千二百馀里,至蒲离候水,斩首、捕虏七百馀级。前将军出塞千二百馀里,至乌员,斩捕虏百馀级。蒲类将军出塞千八百馀里,西去候山,斩首、捕虏,得单于使者蒲阴王以下二百馀级。闻虏已引去,皆不至期还。天子薄其过,宽而不罪。祁连将军出塞千六百里,至鸡秩山,斩首、捕虏十九级。逢汉使匈奴还者冉弘等言:“鸡秩山西有虏众。”祁连即戒弘,使言无虏,欲还兵。御史属公孙益寿谏,以为不可。祁连不听,遂引兵还。虎牙将军出塞八百馀里,至丹馀吾水上,即止兵不进,斩首、捕虏千九百馀级,引兵还。上以虎牙将军不至期,诈增卤获,而祁连知虏在前,逗遛不进,皆下吏,自杀。擢公孙益寿为侍御史。

乌孙昆弥自将五万骑与校尉常惠从西方入,至右谷蠡王庭,获单于父行及嫂、居次、名王、犁污都尉、千长、骑将以下四万级,马牛羊驴橐駞七十馀万头。乌孙皆自取所虏获。上以五将皆无功,独惠奉使克获封,惠为长罗侯。然匈奴民众伤而去者,及畜产远移死亡,不可胜数,于是匈奴遂衰耗,怨乌孙。

冬,匈奴单于自将数万骑击乌孙,颇得老弱。欲还,会天大雨雪,一日深丈馀,人民畜产冻死,还者不能什一。于是丁令乘弱攻其北,乌桓入其东,乌孙击其西。凡三国所杀数万级,马数万匹,牛羊甚众。又重以饿死,人民死者什三,畜产什五。匈奴大虚弱,诸国羁属者皆瓦解,攻盗不能理。其后汉出三千馀骑为三道,并入匈奴,捕虏得数千人还。匈奴终不敢取当,滋欲乡和亲,而边境少事矣。

地节二年。匈奴壶衍鞮单于死,弟左贤王立为虚闾权渠单于,以右大将女为大阏氏,而黜前单于所幸颛渠阏氏。颛渠阏氏父左大且渠怨望。是时汉以匈奴不能为边寇,罢塞外诸城以休百姓。单于闻之,喜,召贵人谋,欲与汉和亲。左大且渠心害其事,曰:“前汉使来,兵随其后。今亦效汉发兵,先使使者入。”乃自请与呼卢訾王各将万骑,南旁塞猎,相逢俱入。行未到,会三骑亡降汉,言匈奴欲为寇。于是天子诏发边骑屯要害处,使大将军军监治众等四人将五千骑,分三队,出塞各数百里,捕得虏各数十人而还。时匈奴亡其三骑,不敢入,即引去。是岁,匈奴饥,人民、畜产死什六七,又发两屯各万骑以备汉。其秋,匈奴前所得西嗕居左地者,其君长以下数千人皆驱畜产行,与瓯脱战,所杀伤甚众,遂南降汉。

三年。昭帝时,匈奴使四千骑田车师。及五将军击匈奴,车师田者惊去,车师复通于汉。匈奴怒,召其太子军宿,欲以为质。军宿,焉耆外孙,不欲质匈奴,亡走焉耆,车师王更立子乌贵为太子。及乌贵立为王,与匈奴结婚姻,教匈奴遮汉道通乌孙者。是岁,侍郎会稽郑吉与校尉司马憙将免刑罪人田渠犁,积谷,发城郭诸国兵万馀人,与所将田士千五百人共击车师,破之。车师王请降。匈奴发兵攻车师,吉、憙引兵北逢之,匈奴不敢前。吉、憙即留一候与卒二十人留守王,吉等引兵归渠犁。车师王恐匈奴兵复至而见杀也,乃轻骑奔乌孙。吉即迎其妻子,传送长安。匈奴更以车师王昆弟兜莫为车师王,收其馀民东徙,不敢居故地,而郑吉始使吏卒三百人往田车师地以实之。

元康二年。匈奴大臣皆以为“车师地肥美,近匈奴,使汉得之,多田积谷,必害人国,不可不争”。由是数遣兵击车师田者。郑吉将渠犁田卒七千馀人救之,为匈奴所围。吉上言:“车师去渠犁千馀里,汉兵在渠犁者少,势不能相救,愿益田卒。”上与后将军赵充国等议,欲因匈奴衰弱,出兵击其右地,使不敢复扰西域。

魏相上书谏曰:“臣闻之,救乱诛暴,谓之义兵,兵义者王。敌加于己,不得已而起者,谓之应兵,兵应者胜。争恨小故,不忍愤怒者,谓之忿兵,兵忿者败。利人土地货宝者,谓之贪兵,兵贪者破。恃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此五者,非但人事,乃天道也。间者匈奴尝有善意,所得汉民辄奉归之,未有犯于边境,虽争屯田车师,不足致意中。今闻诸将军欲兴兵入其地,臣愚不知此兵何名者也。今边郡困乏,父子共犬羊之裘,食草莱之实,常恐不能复存,难以动兵。军旅之后,必有凶年,言民以其愁苦之气伤阴阳之和也。出兵虽胜,犹有后忧,恐灾害之变因此以生。今郡国守相多不实选,风俗尤薄,水旱不时。按今年计,子弟杀父兄,妻杀夫者,凡二百二十二人,臣愚以为此非小变也。今左右不忧此,乃欲发兵报纤介之忿于远夷,殆孔子所谓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上从相言,止遣长罗侯常惠将张掖、酒泉骑往车师,迎郑吉及其吏士还渠犁。召故车师太子军宿在焉耆者,立以为王,尽徙车师国民令居渠犁,遂以车师故地与匈奴。以郑吉为卫司马,使护鄯善以西南道。

神爵二年九月,匈奴虚闾权渠单于将十万馀骑旁塞猎,欲入边为寇。未至,会其民题除渠堂亡降汉,言状,汉以为言兵鹿奚卢侯,而遣后将军赵充国将兵四万馀骑屯缘边九郡备虏。月馀,单于病欧血,因不敢入,还去,即罢兵。乃使题王都犁胡次等入汉请和亲,未报,会单于死。虚闾权渠单于始立而黜颛渠阏氏,颛渠阏氏即与右贤王屠耆堂私通,右贤王会龙城而去。颛渠阏氏语以单于病甚,且勿远。后数日,单于死,用事贵人郝宿王刑未央使人召诸王,未至,颛渠阏氏与其弟左大且渠都隆奇谋,立右贤王为握衍朐鞮单于。握衍朐鞮单于者,乌维单于耳孙也。

握衍朐鞮单于立,凶恶,杀刑未央等,而任用都隆奇,又尽免虚闾权渠子弟近亲,而自以其子弟代之。虚闾权渠单于子稽侯犭册既不得立,亡归妻父乌禅幕。乌禅幕者,本乌孙、康居间小国,数见侵暴,率其众数千人降匈奴,狐鹿姑单于以其弟子日逐王姊妻之,使长其众,居右地。日逐王先贤掸,其父左贤王当为单于,让狐鹿姑单于,狐鹿姑单于许立之。国人以故颇言日逐王当为单于。日逐王素与握衍朐鞮单于有隙,即率其众欲降汉,使人至渠犁,与骑都尉郑吉相闻。吉发渠犁、龟兹诸国五万人迎日逐王口万二千人、小王将十二人,随吉至河曲,颇有亡者,吉追斩之,遂将诣京师。汉封日逐王为归德侯。

吉即破车师,降日逐,威震西域,遂并护车师以西北道,故号“都护”,都护之置自吉始焉。上封吉为安远侯。吉于是中西域而立莫府,治乌垒城,去阳关二千七百馀里。匈奴益弱,不敢争西域,僮仆都尉由此罢。都护督察乌孙、康居等三十六国动静,有变以闻,可安辑,安辑之,不可者诛伐之,汉之号令班西域矣。

握衍朐鞮单于更立其从兄薄胥堂为日逐王。

三年。匈奴单于又杀先贤掸两弟,乌禅幕请之,不听,心恚。其后左奥鞬王死,单于自立其小子为奥鞬王,留庭。奥鞬贵人共立故奥鞬王子为王,与俱东徙。单于遣右丞相将万骑往击之,失亡数千人,不胜。

四年五月,匈奴单于遣弟呼留若王胜之来朝。

匈奴握衍朐鞮单于暴虐,好杀伐,国中不附。及太子、左贤王数谗左地贵人,左地贵人皆怨。会乌桓击匈奴东边姑夕王,颇得人民,单于怒。姑夕王恐,即与乌禅幕及左地贵人共立稽侯犭册为呼韩邪单于,发左地兵四五万人,西击握衍朐鞮单于,至姑且水北。未战,握衍朐鞮单于兵败走,使人报其弟右贤王曰:“匈奴共攻我,若肯发兵助我乎?”右贤王曰:“若不爱人,杀昆弟、诸贵人。各自死若处,无来污我。”握衍朐鞮单于恚,自杀。左大且渠都隆奇亡之右贤王所,其民众尽降呼韩邪单于。呼韩邪单于归庭,数月,罢兵,使各归故地,乃收其兄呼屠吾斯在民间者立为左谷蠡王,使人告右贤贵人,欲令杀右贤王。其冬,都隆奇与右贤王共立日逐王薄胥堂为屠耆单于,发兵数万人,东袭呼韩邪单于,呼韩邪单于兵败走。屠耆单于还,以其长子都涂吾西为左谷蠡王,少子姑瞀楼头为右谷蠡王,留居单于庭。

五凤元年秋,匈奴屠耆单于使先贤掸兄右奥鞬王与乌藉都尉各二万骑屯东方,以备呼韩邪单于。是时西方呼揭王来与唯犁当户谋,共谗右贤王,言欲自立为单于。屠耆单于杀右贤王父子,后知其冤,复杀唯犁当户。于是呼揭王恐,遂畔去,自立为呼揭单于。右奥鞬王闻之,即自立为车犁单于,乌藉都尉亦自立为乌藉单于,凡五单于。屠耆单于自将兵东击车犁单于,使都隆奇击乌藉。乌藉、车犁皆败,西北走,与呼揭单于兵合为四万人。乌藉、呼揭皆去单于号,共并力尊辅车犁单于。屠耆单于闻之,使左大将、都尉将四万骑分屯东方,以备呼韩邪单于,自将四万骑西击车犁单于。车犁单于败,西北走,屠耆单于即引兵西南留闟敦地。

汉议者多曰:“匈奴为害日久,可因其坏乱,举兵灭之。”诏问御史大夫萧望之,对曰:“《春秋》,晋士匈帅师侵齐,闻齐侯卒,引师而还。君子大其不伐丧,以为恩足以服孝子,谊足以动诸侯。前单于慕化乡善,称弟,遣使请求和亲,海内欣然,夷狄莫不闻。未终奉约,不幸为贱臣所杀。今而伐之,是乘乱而幸灾也,彼必奔走远遁。不以义动兵,恐劳而无功。宜遣使者吊问,辅其微弱,救其灾患,四夷闻之,咸贵中国之仁义。如遂蒙恩得复其位,必称臣服从,此德之盛也。”上从其议。

二年秋八月,匈奴呼韩邪单于遣其弟右谷蠡王等西袭屠耆单于,屯兵杀略万馀人。屠耆单于闻之,即自将六万骑击呼韩邪单于。屠耆单于兵败,自杀。都隆奇乃与屠耆少子右谷蠡王姑瞀楼头亡归汉。车犁单于东降呼韩邪单于。冬十一月,呼韩邪单于左大将乌厉屈与父呼遫累乌厉温敦皆见匈奴乱,率其众数万人降汉,封乌厉屈为新城侯,乌厉温敦为义阳侯。是时李陵子复立乌藉都尉为单于,呼韩邪单于捕斩之,遂复都单于庭,然众裁数万人。屠耆单于从弟休旬王自立为闰振单于,在西边。呼韩邪单于兄左贤王呼屠吾斯亦自立为郅支骨都侯单于,在东边。

三年六月,置西河、北地属国以处匈奴降者。

四年春,匈奴单于称臣,遣弟谷蠡王入侍,以边塞无寇,减戍卒什二。

夏四月,匈奴闰振单于率其众东击郅支单于。郅支与战,杀之,并其兵,遂进攻呼韩邪。呼韩邪兵败走,郅支都单于庭。

甘露元年。匈奴呼韩邪单于之败也,左伊秩訾王为呼韩邪计,劝令称臣入朝事汉,从汉求助,如此,匈奴乃定。呼韩邪问诸大臣,皆曰:“不可。匈奴之俗,本上气力而下服役,以马上战斗为国,故有威名于百蛮。战死,壮士所有也。今兄弟争国,不在兄则在弟,虽死犹有威名,子孙常长诸国。汉虽强,犹不能兼并匈奴,奈何乱先古之制,臣事于汉,卑辱先单于,为诸国所笑。虽如是而安,何以复长百蛮。”左伊秩訾曰:“不然。强弱有时。今汉方盛,乌孙城郭诸国皆为臣妾。自且鞮侯单于以来,匈奴日削,不能取复,虽屈强于此,未尝一日安也。今事汉则安存,不事则危亡,计何以过此?”诸大人相难久之。呼韩邪从其计,引众南近塞,遣子右贤王铢娄渠堂入侍。郅支单于亦遣子右大将驹于利受入侍。

二年冬十二月,匈奴呼韩邪单于款五原塞,愿奉国珍,朝三年正月。诏有司议其仪。丞相、御史曰:“圣王之制,先京师而后诸夏,先诸夏而后夷狄。匈奴单于朝贺,其礼仪宜如诸侯王,位次在下。”太子太傅萧望之以为“单于非正朔所加,故称敌国,宜待以不臣之礼,位在诸侯王上。外夷稽首称藩,中国让而不臣,此则羁縻之谊,谦亨之福也。《书》曰戎狄荒服,言其来服荒忽无常。如使匈奴后嗣卒有乌窜鼠伏,阙于朝享,不为畔臣,万世之长策也。”天子采之,下诏曰:“匈奴单于称北藩,朝正朔。朕之不德,不能弘覆。其以客礼待之,令单于位在诸侯王上,赞谒称臣而不名。”

荀悦论曰:《春秋》之义,王者无外,欲一于天下也。戎狄道里辽远,人迹介绝,故正朔不及,礼教不加,非尊之也,其势然也。《诗》云:“自彼氐、羌,莫敢不来王。”故要荒之君,必奉王贡,若不贡职,则有辞让号令加焉,非敌国之谓也。望之欲待以不臣之礼,加之王公之上,僭度失序,以乱天常,非礼也。若以权时之宜,则异论矣。

诏遣车骑都尉韩昌迎单于,发所过七郡二千骑为陈道上。

三年春正月,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赞谒称藩臣而不名。赐以冠带、衣裳、黄金玺、盭绶,玉具剑、佩刀,弓一张,矢四发,棨戟十,安车一乘,鞍勒一具,马十五匹,黄金二十斤,钱二十万,衣被七十七袭,锦绣绮縠杂帛八千匹,絮六千斤。礼毕,使使者道单于先行宿长平。上自甘泉宿池阳宫。上登长平阪,诏单于毋谒,其左右当户、群臣皆得列观,及诸蛮夷君长、王、侯数万,咸迎于渭桥下,夹道陈。上登渭桥,咸称万岁。单于就邸长安。置酒建章宫,飨赐单于,观以珍宝。二月,遣单于归国。单于自请“愿留居幕南光禄塞下,有急,保汉受降城”。汉遣长乐卫尉高昌侯董忠、车骑都尉韩昌将骑万六千,又发边郡士马以千数,送单于出朔方鸡鹿塞。诏忠等留卫单于,助诛不服。又转边谷米糒,前后三万四千斛,给赡其食。先是,自乌孙以西至安息诸国近匈奴者,皆畏匈奴而轻汉,及呼韩邪单于朝汉后,咸尊汉矣。

上以戎狄宾服,思股肱之美,乃图画其人于麒麟阁,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唯霍光不名,曰:“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姓霍氏”。其次张安世、韩增、赵充国、魏相、丙吉、杜延年、刘德、梁丘贺、萧望之、苏武凡十一人,皆有功德,知名当世,是以表而扬之,明着中兴辅佐,列于方叔、召虎、仲山甫焉。

四年冬十月,匈奴呼韩邪、郅支两单于俱遣使朝献,汉待呼韩邪使有加焉。

黄龙元年春正月,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二月,归国。始,郅支单于以为呼韩邪兵弱降汉,不能复自还,即引其众西,欲攻定右地。又屠耆单于小弟本侍呼韩邪,亦亡之右地,收两兄馀兵得数千人,自立为伊利目单于。道逢郅支,合战,郅支杀之,并其兵五万馀人。郅支闻汉出兵谷助呼韩邪,即遂留居右地,自度力不能定匈奴,乃益西近乌孙,欲与并力,遣使见小昆弥乌就屠,乌就屠杀其使,发八千骑迎郅支。郅支觉其谋,勒兵遂击乌孙,破之。因北击乌揭、坚昆、丁令,并三国。数遣兵击乌孙,常胜之。坚昆东去单于庭七千里,南去车师五千里,郅支留都之。

元帝初元元年秋九月,匈奴呼韩邪单于覆上书言民众困乏。诏云中、五原郡转谷二万斛以给之。

五年。匈奴郅支单于自以道远,又怨汉拥护呼韩邪而不助已,困辱汉使者江乃始等,遣使奉献,因求侍子。汉议,遣卫司马谷吉送之。御史大夫贡禹、博士东海匡衡以为“郅支单于乡化未醇,所在绝远,宜令使者送其子,至塞而还。”吉上书言:“中国与夷狄有羁縻不绝之义,今既养全其子十年,德泽甚厚,空绝而不送,近从塞还,示弃捐不畜,使无乡从之心,弃前恩,立后怨,不便。议者见前江乃始无应敌之数,智勇俱困,以致耻辱,即豫为臣忧。臣幸得建强汉之节,承明圣之诏,宣谕厚恩,不宜敢桀。若怀禽兽心,加无道于臣,则单于长婴大罪,必遁逃远舍,不敢近边。没一使以安百姓,国之计,臣之愿也。愿送至庭。”上许焉。既至,郅支单于怒,竟杀吉等。自知负汉,又闻呼韩邪益强,恐见袭击,欲远去。会康居王数为乌孙所困,与诸翕侯计,以为“匈奴大国,乌孙素服属之。今郅支单于困厄在外,可迎置东边,使合兵取乌孙以立之,长无匈奴忧矣。”即使使至坚昆,通语郅支。郅支素恐,又怨乌孙,闻康居计大说,遂与相结,引兵而西。郅支人众中寒道死,馀才三千人。到康居,康居王以女妻郅支,郅支亦以女予康居王。康居甚尊敬郅支,欲倚其威以胁诸国。郅支数借兵击乌孙,深入至赤谷城,杀略民人,驱畜产去。乌孙不敢追,西边空虚不居者五千里。

永光元年。匈奴呼韩邪单于民众益盛,塞下禽兽尽,单于足以自卫,不畏郅支,其大臣多劝单于北归者。久之,单于竟北归庭,民众稍稍归之,其国遂定。

建诏三年冬,使西域都护、骑都尉北地甘延寿、副校尉山阳陈汤共诛斩匈奴郅支单于于康居。始,郅支单于自以大国,威名尊重,又乘胜骄,不为康居王礼,怒杀康居王女及贵人、人民数百,或支解投都赖水中。发民作城,日作五百人,二岁乃已。又遣使责阖苏、大宛诸国岁遗,不敢不予。汉遣使三辈至康居,求谷吉等死,郅支困辱使者,不肯奉诏,而因都护上书,言:“居困厄,愿归计强汉,遣子入侍。”其骄嫚如此。

汤为人沈勇,有大虑,多策谋,喜奇功,与延寿谋曰:“夷狄畏服大种,其天性也。西域本属匈奴,今郅支单于威名远闻,侵陵乌孙、大宛,常为康居画计,欲降服之。如得此二国,数年之间,城郭诸国危矣。且其人剽悍,好战伐,数取胜。久畜之,必为西域患。虽所在绝远,蛮夷无金城强弩之守。如发屯田吏士,驱从乌孙众兵,直指其城下,彼亡则无所之,守则不足自保,千载之功,可一朝而成也。”延寿亦以为然,欲奏请之。汤曰:“国家与公卿议,大策非凡所见,事必不从。”延寿犹与不听。会其久病,汤独矫制发城郭诸国兵、车师戊巳校尉屯田吏士。延寿闻之,惊起,欲止焉。汤怒,按剑叱延寿曰:“大众已集会,竖子欲沮众邪?”延寿遂从之。部勒行陈,汉兵、胡兵合四万馀人。延寿、汤上疏自劾奏矫制,陈言兵状。即日引军分行,别为六校:其三校从南道逾葱领,径大宛。其三校都护自将,发温宿国,从北道入赤谷,过乌孙,涉康居界,至阗池西。而康居副王抱阗将数千骑寇赤谷城东,杀略大昆弥千馀人,驱畜产甚多,从后与汉军相及,颇寇盗后重。汤纵胡兵击之,杀四百六十人,得其所略民四百七十人,还付大昆弥,其马牛羊以给军食。又捕得抱阗贵人伊奴毒。入康居东界,令军不得为寇。间呼其贵人屠墨见之,谕以威信,与饮盟,遣去。径引行,未至单于城可六十里,止营。复捕得康居贵人贝色子男开牟以为导。贝色于,即屠墨母之弟,皆怨单于,由是具知郅支情。明日,引行,未至城三十里,止营。

单于遣使问:“汉兵何以来?”应曰:“单于上书言居困阸,愿归计强汉,身入朝见,天子哀闵单于,弃大国,屈意康居,故使都护将军来迎单于妻子。恐左右惊动,故未敢至城下。”使数往来相答报,延寿、汤因让之“我为单于远来,而至今无名王、大人见将军受事者,何单于忽大计,失客主之礼也。兵来道远,人畜罢极,食度且尽,恐无以自还,愿单于与大臣审计策。”

明日,前至郅支城都赖水上,离城三里,止营传陈。望见单于城上立五采幡帜,数百人以被甲乘城。又出百馀骑往来驰城下,步兵百馀人夹门鱼鳞陈,讲习用兵。城上人更招汉军曰:“斗来”百馀骑驰赴营,营皆张弩持满指之,骑引却。颇遣吏士射城门骑、步兵,骑、步兵皆入。延寿、汤令军“闻鼓音皆薄城下,四面围城,各有所守,穿堑塞门户,卤楯为前,戟弩为后,仰射城楼上人。”楼上人下走。土城外有重木城,从木城中射,颇杀伤外人。外人发薪烧木城,夜,数百骑欲出外,迎射杀之。

初,单于闻汉兵至,欲去,疑康居怨已,为汉内应,又闻乌孙诸国兵皆发,自以为无所之。郅支已出,复还,曰:“不如坚守。汉兵远来,不能久攻。”单于乃被甲在楼上,诸阏氏、夫人数十皆以弓射外人。外人射中单于鼻,诸夫人颇死,单于乃下。夜过半,木城穿,中人却入土城,乘城呼。时康居兵万馀骑,分为十馀处,四面环城,亦与相应和。夜,数奔营,不利,辄却。平明,四面火起,吏士喜,大呼乘之,钲鼓声动地。康居兵引却,汉兵四面推卤楯,并入土城中。单于男女百馀人走入大内。汉兵纵火,吏士争入,单于被创死。军候假丞杜勋斩单于首。得汉使节二及谷吉等所赍帛书。诸卤获,以畀得者。凡斩阏氏、太子、名王以下千五百一十八级,生虏百四十五人,降虏千馀人,赋予城郭诸国所发十五王。

四年春正月,郅支首至京师。延寿、汤上疏曰:“臣闻天下之大义当混为一,昔有唐、虞,今有强汉。匈奴呼汉邪单于已称北藩,唯郅支单于叛逆,未伏其辜。大夏之西,以为强汉不能臣也。郅支单于惨毒行于民,大恶通于天。臣延寿,臣汤,将义兵,行天诛,赖陛下神灵,阴阳并应,天气精明,陷陈克敌,斩郅支首及名王以下。宜县头槀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丞相匡衡等以为“方春掩骼、埋胔之时,宜勿县。”诏县十日,乃埋之。仍告祠郊庙,赦天下。群臣上寿,置酒。

五年。匈奴呼韩邪单于闻郅支既诛,且喜且惧,上书愿入朝见。

竟宁元年春正月,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自言愿婿汉氏以自亲。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嫱字昭君赐单于。单于驩喜,上书“愿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传之无穷。请罢边备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天子下有司议,议者皆以为便。郎中侯应习边事,以为不可许。上问状,应曰:“周、秦以来,匈奴暴桀,寇侵边境,汉兴尤被其害。臣闻北边塞至辽东,外有阴山,东西千馀里,草木茂盛,多禽兽,本冒顿单于依阻其中,治作弓矢,来出为寇,是其苑囿也。至孝武世,出师征伐,斥夺其地,攘之于幕北,建塞徼,起亭隧,筑外城,设屯戍以守之,然后边境得用少安。幕北地平,少草木,多大沙,匈奴来寇,少所蔽隐。从塞以南,径深山谷,往来差难。边长老言:匈奴失阴山之后,过之未尝不哭也。如罢备塞戍卒,示夷狄之大利,不可一也。今圣德广被,天覆匈奴,匈奴得蒙全活之恩,稽首来臣。夫夷狄之情,困则卑顺,强则骄逆,天性然也。前已罢外城,省亭隧,令裁足以候望、通烽火而已。古者安不忘危,不可复罢,二也。中国有礼义之教,刑罚之诛,愚民犹尚犯禁,又况单于能必其众不犯约哉,三也。自中国尚建关梁以制诸侯,所以绝臣下之觊欲也。设塞徼,置屯戍,非独为匈奴而已,亦为诸属国降民,本故匈奴之人,恐其思旧逃亡,四也。近西羌保塞,与汉人交通,吏民贪利,侵盗其畜产、妻子,以此怨恨,起而背畔。今罢乘塞,则生嫚易分争之渐,五也。往者从军多没不还者,子孙贫困,一旦亡出,从其亲戚,六也。又边人奴婢愁苦,欲亡者多,日闻匈奴中乐,无奈候望急何。然时有亡出塞者,七也。盗贼桀黠,群辈犯法,如其窘急,亡走北出,则不可制,八也。起塞以来,百有馀年,非皆以土垣也,或因出岩、石木、溪谷、水门,稍稍平之,卒徒筑治,功费久远,不可胜计。臣恐议者不深虑其终始,欲以一切省繇戍,十年之外,百岁之内,卒有他变,障塞破坏,亭隧灭绝,当更发屯缮治,累世之功,不可卒复,九也。如罢戍卒,省候望,单于自以保塞守御,必深德汉,请求无已,小失其意,则不可测。开夷狄之隙,亏中国之固,十也。非所以永持至安,威制百蛮之长策也。”对奏,天子有诏“勿议罢边塞事。”使车骑将军嘉口谕单于曰:“单于上书愿罢北塞吏士屯戍,子孙世世保塞。单于乡慕礼义,所以为民计者甚厚,此长久之策也,朕甚嘉之。中国四方皆有关梁障塞,非独以备塞外也,亦以防中国奸邪放纵,出为寇害,故明法度以专众心也。敬谕单于之意,朕无疑焉。为单于怪其不罢,故使嘉晓单于。”单于谢曰:“愚不知大计,天子幸使大臣告语,甚厚。”

初,左伊秩訾为呼韩邪画计归汉,竟以安定。其后或谗伊秩訾自伐其功,常鞅鞅。呼韩邪疑之。伊秩訾惧诛,将其众千馀人降汉,汉以为关内侯,食邑三百户,令佩其王印绶。及呼韩邪来朝,与伊秩訾相见,谢曰:“王为我计甚厚,令匈奴至今安宁,王之力也,德其可忘。我失王意,使王去不复顾留,皆我过也。今欲白天子,请王归庭。”伊秩訾曰:“单于赖天命,自归于汉,得以安宁。单于神灵,天子之祐也,我安得力。既以降汉,又复归匈奴,是两心也。愿为单于侍使于汉,不敢听命。”单于固请,不能得而归。

单于号王昭君为宁胡阏氏,生一男伊屠智牙师,为右日逐王。

初,中书令石显尝欲以姊妻甘延寿,延寿不取。及破郅支还,丞相、御史亦恶其矫制,皆不与延寿等。陈汤素贪,所卤获财物入塞,多不法。司隶校尉移书道上,系吏士,按验之。汤上疏言:“臣与吏士共诛郅支单于,幸得禽灭,万里振旅,宜有使者迎劳道路。今司隶反逆收系按验,是为郅支报仇也。”上立出吏士,令县道其酒食以过军。既至,论功,石显、匡衡以为“延寿、汤擅兴师矫制,幸得不诛,如复加爵土,则后奉使者争欲乘危徼幸,生事于蛮夷,为国招难。”帝内嘉延寿、汤功,而重违衡、显之议,久之不决。

故宗正刘向上疏曰:“郅支单于囚杀使者、吏士以百数,事暴扬外国,伤威毁重,群臣皆闵焉。陛下赫然欲诛之,意未尝有忘。西域都护延寿、副校尉汤,承圣指,倚神灵,总百蛮之君,揽城郭之兵,出百死,入绝域,遂蹈康居,屠三重城,搴歙侯之旗,斩郅支之首,县旌万里之外,扬威昆山之西,埽谷吉之耻,立昭明之功,万夷慑伏,莫不惧震。呼韩邪单于见郅支已诛,且喜且惧,乡风驰义,稽首来宾,愿守北藩,累世称臣。立千载之功,建万世之安,群臣之勋莫大焉。昔周大夫方叔、吉甫为宣王诛猃狁而百蛮从,其《诗》曰:啴啴焞焞,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猃狁,蛮荆来威。《易》曰:有嘉折首,获匪其丑。言美诛首恶之人,而诸不顺者皆来从也。今延寿、汤所诛震,虽《易》之折首,《诗》之雷霆,不能及也。论大功者不录小过,举大美者不疵细瑕。《司马法》曰军赏不逾月,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盖急武功,重用人也。吉甫之归,周厚赐之,其《诗》曰:吉甫宴喜,既多受祉。来归自镐,我行永久。千里之镐,犹以为远,况万里之外,其勤至矣。延寿、汤既未获受祉之报,反屈捐命之功,久挫于力笔之前,非所以劝有功、厉戎士也。昔齐桓前有尊周之功,后有灭项之罪,君子以功覆过而为之讳。贰师将军李广利捐五万之师,靡亿万之费,经四年之劳,而仅获骏马三十匹,虽斩宛王毋寡之首,犹不足以复费,其私罪恶甚多。孝武以为万里征伐,不录其过,遂封拜两侯、三卿、二千石百有馀人。今康居之国强于大宛,郅支之号重于宛王,杀使者罪甚于留马,而延寿、汤不烦汉士,不费斗粮,比于贰师,功德百之。且常惠随欲击之乌孙,郑吉迎自来之日逐,犹皆裂土受爵。故言威武勤劳则大于方叔、吉甫,列功覆过则优于齐桓、贰师,近事之功则高于安远、长罗,而大功未着,小恶数布,臣窃痛之。宜以时解县通籍,除过勿治,尊宠爵位,以劝有功。”于是天子下诏,赦延寿、汤罪勿治,令公卿议封焉。议者以为“宜如军法捕斩单于令”。匡衡、石显以为“郅支本亡逃失国,窃号绝域,非真单于”。帝取安远侯郑吉故事,封千户。衡、显复争。夏四月戊辰,封延寿为义成侯,赐汤爵关内侯,食邑各三百户,加赐黄金百斤。拜延寿为长水校尉,汤为射声校尉。

成帝建始二年。匈奴呼韩邪单于嬖左伊秩訾兄女二人:长女颛渠阏氏生二子,长曰且莫车,次曰囊知牙斯。少女为大阏氏,生四子,长曰雕陶莫皋,次曰且糜胥,皆长于且莫车,少子咸、乐二人,皆小于囊知牙斯。又他阏氏子十馀人。颛渠阏氏贵,且莫车爱,呼韩邪病且死,欲立且莫车。颛渠阏氏曰:“匈奴乱十馀年,不绝如发,赖蒙汉力,故得复安。今平定未久,人民创艾战斗。且莫车年少,百姓未附,恐复危国。我与大阏氏一家共子,不如立雕陶莫皋。”大阏氏曰:“且莫车虽少,大臣共持国事。今舍贵立贱,后世必乱。”单于卒从颛渠阏氏计,立雕陶莫皋,约令传国与弟。呼韩邪死,雕陶莫皋立为复株累若鞮单于。复株累若鞮单于以且糜胥为左贤王,且莫车为右谷蠡王,囊知牙斯为右贤王。复株累单于复妻王昭君,生二女,长女云为须卜居次,小女为当于居次。

四年。上即位之初,丞相匡衡复奏“射声校尉陈汤,以吏二千石奉使,颛命蛮夷中,不正身以先下,而盗所收康居财物,戒官属曰绝域事不覆校。虽在赦前,不宜处位。”汤坐免。后汤上言:“康居王侍子非王子。”按验,实王子也。汤下狱,当死。太中大夫谷永上疏讼汤曰:“臣闻楚有子玉得臣,文公为之仄席而坐。赵有廉颇、马服,强秦不敢窥兵井陉。近汉有郅都、魏尚,匈奴不敢南乡沙幕。由是言之,战克之将,国之爪牙,不可不重也。盖君子闻鼓鼙之声,则思将帅之臣。窃见关内侯陈汤,前斩郅支,威震百蛮,武畅西海,汉元之来,征伐方外之将,未尝有也。今汤坐言事非是,幽囚久系,历时不决,执宪之吏,欲致之大辟。昔白起为秦将,南拔郢都,北坑赵括,以纤介之过,赐死杜邮,秦民怜之,莫不陨涕。今汤亲秉銊,席卷、喋血万里之外,荐功祖庙,告类上帝,介胄之士靡不慕义。以言事为罪,无赫赫之恶。《周书》曰:记人之功,忘人之过,宜为君者也。夫犬马有劳于人,尚加帷盖之报,况国之功臣者哉。窃恐陛下忽于鼓鼙之声,不察《周书》之意,而忘帷盖之施,庸臣遇汤,卒从吏议,使百姓介然有秦民之恨,非所以厉死难之臣也。”书奏,天子出汤,夺爵为士伍。

河平元年。匈奴单于遣右皋林王伊邪莫演等奉献,朝正月。

二年春,伊邪莫演罢归,自言:“欲降。即不受我,我自杀,终不敢还归。”使者以闻,下公卿议。议者或言:“宜如故事,受其降。”光禄大夫谷永、议郎杜钦以为“汉兴,匈奴数为边害,故设金爵之赏以待降者。今单于屈体称臣,列为外藩,遣使朝贺,无有二心,汉家接之,宜异于往时。今既享单于聘贡之质,而更受其逋逃之臣,是贪一夫之得,而失一国之心,拥有罪之臣,而绝慕义之君也。假令单于初立,欲委身中国,未知利害,私使伊邪莫演诈降以卜吉凶,受之,亏德沮善,令单于自疏,不亲边吏。或者设为反间,欲因而生隙,受之,适合其策,使得归曲而责直。此诚边境安危之原,师旅动静之首,不可不详也。不如勿受,以昭日月之信,抑诈谖之谋,怀附亲之心,便”对奏,天子从之。遣中郎将王舜往问降状,伊邪莫演曰:“我病狂,妄言耳。”遣去。归到,官位如故,不肯令见汉使。

四年春正月,匈奴单于来朝。

元延元年。匈奴搜谐单于将入朝,未入塞,病死。弟且莫车立为车牙若鞮单于,以囊知牙斯为左贤王。

绥和元年秋八月,匈奴车牙单于死,弟囊知牙斯立为乌珠留若鞮单于。乌珠留单于立,以弟乐为左贤王,舆为右贤王。汉遣中郎将夏侯藩、副校尉韩容使匈奴。或说王根曰:“匈奴有斗入汉地,直张掖郡,生奇材木,箭竿,鹫羽。如得之,于边甚饶,国家有广地之实,将军显功垂于无穷。”根为上言其利,上直欲从单于求之,为有不得,伤命损威。根即但以上指晓藩,令从藩所说而求之。藩至匈奴,以语次说单于曰:“窃见匈奴斗入汉地,直张掖郡,汉三都尉居塞上,士卒数百人,寒苦,候望久劳。单于宜上书献此地,直断割之,省两都尉士卒数百人,以复天子厚恩,其报必大。”单于曰:“此天子诏语邪,将从使者所求也。”藩曰:“诏指也。然藩亦为单于画善计耳。”单于曰:“此温偶𬳿王所居地也,未晓其形状所生,请遣使问之。”

藩、容归汉,后复使匈奴,至则求地。单于曰:“父兄传五世,汉不求此地,至知独求,何也。已问温偶𬳿王,匈奴西边诸侯作穹庐及车,皆仰此山材木,且先父地,不敢失也。”藩还,迁为太原太守。单于遣使上书,以藩求地状闻。诏报单于曰:“藩擅称诏,从单于求地,法当死。更大赦二,今徙藩为济南太守,不令当匈奴。”

哀帝建平四年秋八月,匈奴单于上书,愿朝明年。时帝被疾,或言:“匈奴从上游来厌人,自黄龙、竟宁时,单于朝中国,辄有大故。”上由是难之,以问公卿,亦以为虚费府帑,可且勿许。单于使辞去,未发。黄门郎扬雄上书谏曰:

臣闻《六经》之治,贵于未乱。兵家之胜,贵于未战。二者皆微,然而大事之本,不可不察也。今单于上书求朝,国家不许而辞之,臣愚以为汉与匈奴从此隙矣。匈奴本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能制,其不可使隙明甚。臣不敢远称,请引秦以来明之。

以秦始皇之强,蒙恬之威,然不敢窥西河,乃筑长城以界之。会汉初兴,以高祖之威灵,三十万众困于平城,时奇谲之士、石画之臣甚众,卒其所以脱者,世莫得而言也。又高皇后时,匈奴悖慢,大臣权书遗之,然后得解。及孝文时,匈奴侵暴北边,候骑至雍甘泉,京师大骇,发三将军屯细柳、棘门、霸上以备之,数月乃罢。孝武即位,设马邑之权,欲诱匈奴,徒费财劳师,一虏不可得见,况单于之面乎。其后深惟社稷之计,规恢万载之策,乃大兴师数十万,使卫青、霍去病操兵,前后十馀年。于是浮西河,绝大幕,破寘颜,袭王庭,穷极其地,追奔逐北,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以临翰海,虏名王、贵人以百数。自是之后,匈奴震怖,益求和亲,然而未肯称臣也。

且夫前世岂乐倾无量之费,役无罪之人,快心于狼望之北哉。以为不壹劳者不久佚,不暂费者不永宁,是以忍百万之师以摧饿虎之啄,运府库之财填卢山之壑而不悔也。至本始之初,匈奴有桀心,欲掠乌孙,侵公主,乃发五将之师十五万骑以击之,时鲜有所获,徒奋扬威武,明汉兵若雷风耳。虽空行空反,尚诛两将军,故北狄不服,中国未得高枕安寝也。逮至元康、神爵之间,大化神明,鸿恩溥洽,而匈奴内乱,五单于争立,日逐、呼韩邪携国归死,扶伏称臣,然尚羁縻之,计不颛制。自此之后,欲朝者不距,不欲者不强,何者。外国天性忿鸷,形容魁健,负力怙气,难化以善,易肄以恶,其强难诎,其和难得。故未服之时,劳师远攻,倾国殚货,伏尸流血,破坚拔敌,如彼之难也。既服之后,慰荐抚循,交接赂遗,威仪俯仰,如此之备也。往时尝屠大宛之城,蹈乌桓之垒,探姑缯之壁,藉荡妲之场,艾朝鲜之旃,拔两越之旗,近不过旬月之役,远不离二时之劳,固已犁其庭,扫其闾,郡县而置之,云彻席卷,后无馀灾。唯北狄为不然,真中国之坚敌也。三垂比之县矣,前世重之兹甚,未易可轻也。

今单于归义,怀款诚之心,欲离其庭,陈见于前,此乃上世之遗策,神灵之所想望,国家虽费,不得已者也,奈何距以来厌之辞,疏以无日之期,消往昔之恩,开将来之隙。夫疑而隙之,使有恨心,负前言,缘往辞,归怨于汉,因以自绝,终无北面之心,威之不可,谕之不能,焉得不为大忧乎。夫明者视于无形,聪者听于无声,诚先于未然,即兵革不用而忧患不生。不然,壹有隙之后,虽智者劳心于内,辩者毂击于外,犹不若未然之时也。且往者图西域,制车师,置城郭都护三十六国,费岁以大万计者,岂为康居、乌孙能逾白龙堆而寇西边哉。乃以制匈奴也。夫百年劳之,一日失之,费十而爱一,臣窃为国不安也。唯陛下少留意于未乱、未战,以遏边萌之祸。

书奏,天子寤焉,召还匈奴使者,更报单于书而许之。赐雄帛五十匹,黄金十斤。单于未发,会病,复遣使愿朝明年,上许之。

元寿二年春正月,匈奴单于来朝。自黄龙以来,单于每入朝,其赏赐锦绣、缯絮辄加厚于前,以慰接之。

恭显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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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宣帝黄龙元年三月,帝寝疾,选大臣可属者,引外属侍中乐陵侯史高、太子太傅萧望之、少傅周堪至禁中,拜高为大司马、车骑将军,望之为前将军、光禄勋,堪为光禄大夫,皆受遗诏辅政,领尚书事。冬十二月甲戌,帝崩于未央宫。癸巳,太子即皇帝位。

元帝初元年三月,封外祖父平恩戴侯同产弟子中常侍许嘉为平恩侯。

二年春正月,乐陵侯史高以外属领尚书事,前将军萧望之、光禄大夫周堪为之副。望之名儒,与堪皆以师傅旧恩,天子任之,数宴见,言治乱,陈王事。望之选白宗室明经有行散骑、谏大夫刘更生给事中,与侍中金敞并拾遗左右。四人同心谋议,劝导上以古制,多所欲匡正,上甚乡纳之。史高充位而已,由此与望之有隙。

中书令弘恭、仆射石显,自宣帝时久典枢机,明习文法。帝即位多疾,以显久典事,中人无外党,精专可信任,遂委以政,事无小大,因显白决,贵幸倾朝,百僚皆敬事显。显为人巧慧习事,能深得人主微指,内深贼,持诡办,以中伤人,忤恨睚眦,辄被以危法。亦与车骑将军高为表里,论议常独持故事,不从望之等。

望之等患苦许、史放纵,又疾恭、显擅权,建白,以为:中书政本,国家枢机,宜以通明公正处之。武帝游宴后庭,故用宦者,非古制也。宜罢中书宦官,应古不近刑人之义。”由是大与高、恭、显忤。上初即位,谦让,重改作,议久不定,出刘更生为宗正。

望之、堪数荐名儒、茂才以备谏官,会稽郑朋阴欲附望之,上疏言车骑将军高遣客为奸利郡国,及言许、史子弟罪过。章视周堪,堪白“令朋待诏金马门。”朋奏记望之曰:“今将军规抚,云若管、晏而休,遂行日昃,至周、召乃留乎。若管、晏而休,则下走将归延陵之皋,没齿而已矣。如将军兴周、召之遗业,亲日昃之兼听,则下走其庶几愿竭区区奉万分之一。”望之始见朋,接待以意。后知其倾邪,绝不与通。朋,楚士,怨恨,更求入许、史,推所言许、史事,曰:“皆周堪、刘更生教我。我关东人,何以知此?”于是侍中许章白见朋。朋出,扬言曰:“我见,言前将军小过五,大罪一。”待诏华龙行污秽,欲入堪等,堪等不纳,亦与朋相结。

恭、显令二人告望之等谋欲罢车骑将军,疏退许、史状,侯望之出休日,令朋、龙上之。事下弘恭问状,望之对曰:“外戚在位多奢淫,欲以匡正国家,非为邪也。”恭、显奏“望之、堪、更生朋党相称举,数谮诉大臣,毁离亲戚,欲以专擅权势。为臣不忠,诬上不道,请谒者召致廷尉。”时上初即位,不省“召致廷尉。”为下狱也,可其奏。后上召堪、更生,曰:“系狱”上大惊曰:“非但廷尉问邪?”以责恭、显,皆叩头谢。上曰:“令出视事。”恭、显因使史高言:“上新即位,未以德化闻于天下,而先验师傅。既下九卿、大夫狱,宜因决免。”于是制诏丞相、御史“前将军望之傅朕八年,无他罪过,今事久远,识忘难明,其赦望之罪,收前将军、光禄勋印绶,及堪、更生皆免为庶人。”

夏四月,诏赐萧望之爵关内侯,给事中,朝朔望。

上覆征周堪、刘更生,欲以为谏大夫。弘恭、石显白,皆以为中郎。上器重萧望之不已,欲倚以为相,恭、显及许、史子弟、侍中、诸曹皆侧目于望之等。更生乃使其外亲上变事,言:“地震殆为恭等,不为三独夫动。臣愚以为宜退恭、显以章蔽善之罚,进望之等以通贤者之路。如此,太平之门开,灾异之原塞矣”。书奏,恭、显疑其更生所为,白请考奸诈,辞果服,遂逮更生系狱,免为庶人。

会望之子散骑中郎伋亦上书讼望之前事,事下有司,复奏“望之前所坐明白,无谮诉者,而教子上书,称引无辜之诗,失大臣体,不敬,请逮捕。”弘恭、石显等知望之素高节,不诎辱,建白“望之前幸得不坐,复赐爵邑,不悔过服罪,深怀怨望,教子上书,归非于上。自以托师傅,终必不坐,非颇屈望之于牢狱,塞其快怏心,则圣朝无以施恩厚。”上曰:“萧太傅素刚,安肯就吏。”显等曰:“人命至重。望之所坐,语言薄罪,必无所忧。”上乃可其奏。

冬十二月,显等封诏以付谒者,敕令召望之手。付因令太常急发执金吾车骑驰围其第。使者至,召望之。望之以问门下生鲁国朱云。云者,好节士,劝望之自裁。于是望之仰天叹曰:“吾尝备位将相,年逾六十矣,老入牢狱,苟求生活,不亦鄙乎?”字谓云曰:“游,趣和药来,无久留我死。”竟饮鸩自杀。天子闻之,惊,拊手曰:“曩固疑其不就牢狱,果然杀吾贤传。”是时太官方上昼食,上乃却食,为之涕泣,哀动左右。于是召显等责问,以议不详,皆免冠谢,良久然后已。上追念望之不忘,每岁时遣使者祠祭望之冢,终帝之世。

臣光曰:甚矣,孝元之为君,易欺而难寤也。夫恭、显之谮愬望之,其邪说诡计,诚有所不能辨也。至于始疑望之不肯就狱,恭、显以为必无忧,已而果自杀,则恭、显之欺亦明矣。在中智之君,孰不感动奋发以底邪臣之罚。孝元则不然,虽涕泣不食以伤望之,而终不能诛恭、显,才得其免冠谢而已。如此则奸臣安所惩乎。是使恭、显得肆其邪心而无复忌惮者也。

是岁,弘恭病死,石显为中书令。

三年。上覆擢周堪为光禄勋。堪弟子张猛为光禄大夫、给事中,大见信任。

永光元年。石显惮周堪、张猛等,数谮毁之。刘更生惧其倾危,上书曰:“臣闻舜命九官,济济相让,和之至也。众臣和于朝则万物和于野,故箫《韶》九成,而凤凰来仪。至周幽、厉之际,朝廷不和,转相非怨,则日月薄食,水泉沸腾,山谷易处,霜降失节。由此观之,和气致祥,乖气致异,祥多者其国安,异众者其国危,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也。今陛下开三代之业,招文学之士,优游宽容,使得并进。今贤不肖浑殽,白黑不分,邪正杂揉,忠谗并进,章交公车,人满北军,朝臣舛午,胶戾乖刺,更相谗愬,转相是非,所以营惑耳目,感移心意,不可胜载。分曹为党,往往群朋,将同心以陷正臣。正臣进者,治之表也。正臣陷者,乱之机也。乘治乱之机,未知孰任,而灾异数见,此臣所以寒心者也。初元以来六年矣,按《春秋》六年之中,灾异未有稠如今者也。原其所以然者,由谗邪并进也。谗邪之所以并进者,由上多疑心,既已用贤人而行善政,如或谮之,则贤人退而善政还矣。夫执狐疑之心者来谗贼之口,持不断之意者开群枉之门,谗邪进则众贤退,群枉盛则正士消。故《易》有《否》、《泰》,小人道长,君子道消,则政日乱。君子道长,小人道消,则政日治。昔者鲧、共工、驩兜与舜、禹杂处尧朝,周公与管、蔡并居周位,当是时,迭进相毁,流言相谤,岂可胜道哉。帝、尧成王能贤舜、禹、周公而消共工、管、蔡,故以大治,荣华至今。孔子与季、孟偕仕于鲁,李斯与叔孙俱宦于秦,定公、始皇贤季、孟、李斯而消孔子、叔孙,故以大乱,污辱至今。故治乱、荣辱之端,在所信任,信任既贤,在于坚固而不移。《诗》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言守善笃也。《易》曰涣汗其大号,言号令如汗,汗出而不反者也。今出善令未能逾时而反,是反汗也。用贤未能三旬而退,是转石也。《论语》曰见不善如探汤,今二府奏佞讇不当在位,历年而不去,故出令则如反汗,用贤则如转石,去佞则如拔山,如此望阴阳之调,不亦难乎。是以群小窥见间隙,缘饰文字,巧言丑诋,流言飞文,哗于民间。故《诗》云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小人成群,诚足愠也。昔孔子与颜渊、子贡更相称誉,不为朋党。禹、稷与皋陶转相汲引,不为比周。何则。忠于为国,无邪心也。今佞邪与贤臣并交戟之内,合党共谋,违善依恶,歙歙訿訿,数设危险之言,欲以倾移主上,如忽然用之,此天地之所以先戒,灾异之所以重至者也。自古明圣,未有无诛而治者也,故舜有四放之罚,而孔子有两观之诛,然后圣化可得而行也。今以陛下明知,诚深思天地之心,览《否》、《泰》之卦,历周、唐之所进以为法,原秦、鲁之所消以为戒,考祥应之福,灾异之祸,以揆当世之变,放远佞邪之党,坏散险诐之聚,杜闭群枉之门,广开众正之路,决断狐疑,分别犹豫,使是非炳然可知,则百异消灭而众祥并至,太平之基,万世之利也。”显见其书,愈与许、史比而怨更生等。

是岁,夏寒,日青无光,显及许、史皆言堪、猛用事之咎。上内重堪,又患众口之浸润,无所取信。时长安令杨兴以材能幸,常称誉堪。上欲以为助,乃见问兴“朝臣龂龂不可光禄勋,何邪?”兴者,倾巧士,谓上疑堪,因顺指曰:“堪非独不可于朝廷,自州里亦不可也。臣见众人闻堪前与刘更生等谋毁骨肉,以为当诛,故臣前书言堪不可诛伤,为国养恩也。”上曰:“然此何罪而诛。今宜奈何?”兴曰:“臣愚以为可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勿令典事。明主不失师傅之恩,此最策之得也。”上于是疑之。

司隶校尉琅邪诸葛丰,始以特立刚直著名于朝,数侵犯贵戚,在位多言其短。后坐春夏系治人,徙城门校尉。丰于是上书告堪、猛罪。上不直丰,乃制诏御史“城门校尉丰前与光禄勋堪、光禄大夫猛在朝之时,数称言堪、猛之美。丰前为司隶校尉,不顺四时,修法度,专作苛暴以获虚威,朕不忍下吏,以为城门校尉。不内省诸已,而反怨堪、猛以求报举,告按无证之辞,暴扬难验之罪。毁誉恣意,不顾前言,不信之大也。朕怜丰之耆老,不忍加刑,其免为庶人。”又曰:“丰言堪、猛贞信不立,朕闵而不治,又惜其材能未有所效,其左迁堪为河东太守,猛槐里令。”

臣光曰:诸葛丰之于堪、猛,前誉而后毁,其志非为朝廷进善而去奸也,欲比周求进而已矣,斯亦郑朋、杨兴之流,乌在其为刚直哉。人君者,察美恶,辨是非,赏以劝善,罚以惩奸,所以为治也。使丰言得实,则丰不当绌。若其诬罔,则堪、猛何辜焉。今两责而俱弃之,则美恶、是非果何在哉。

贾捐之与杨兴善。捐之数短石显,以故不得官,稀复进见。兴新以材能得幸,捐之谓兴曰:“京兆尹缺,使我得见,言君兰,京兆尹可立得。”兴曰:“君房下笔,言语妙天下,使君房为尚书令,胜五鹿充宗远甚。”捐之曰:“令我得代充宗,君兰为京兆,京兆郡国首,尚书百官本,天下真大治,士则不隔矣。”捐之复短石显,兴曰:“显方贵,上信用之。今欲进,第从我计,且与合意,即得入矣。”捐之即与兴共为荐显奏,称誉其美,以为宜赐爵关内侯。引其兄弟以为诸曹。又共为荐兴奏,以为可试守京兆尹。石显闻知,白之上,乃下兴、捐之狱,令显治之,奏“兴、捐之怀诈伪,更相荐誉,欲得大位。罔上,不道”捐之竟坐弃市,兴髡钳为城旦。

臣光曰:君子以正攻邪,犹惧不克,况捐之以邪攻邪,其能免乎。

四年夏六月戊寅晦,日有食之。上于是召诸前言日变在周堪、张猛者责问,皆稽首谢。因下诏称堪之美,征诣行在所,拜为光禄大夫,秩中二千石,领尚书事。猛复为太中大夫、给事中。中书令石显管尚书,尚书五人,皆其党也,堪希得见,常因显白事,事决显口。会堪疾喑,不能言而卒。显诬谮猛,令自杀于公车。

建昭二年六月,东郡京房学《易》于梁人焦延寿。延寿常曰:“得我道以亡身者,京生也。”其说长于灾变,分六十卦,更直日用事,以风雨寒温为侯,各有占验。房用之尤精,以孝廉为郎,上疏屡言灾异,有验,天子说之,数召见问。房对曰:“古帝王以功举贤,则万化成,瑞应着。末世以毁誉取人,故功业废而致灾异。宜令百官各试其功,灾异可息。”诏使房作其事,房奏《考功课吏法》。上令公卿朝臣与房会议温室,皆以“房言烦碎,令上下相司,不可许”。上意乡之。时部刺史奏事京师,上召见诸刺史,令房晓以课事,刺史复以为不可行。唯御史大夫郑弘、光禄大夫周堪初言不可,后善之。

是时,中书令石显颛权,显友人五鹿充宗为尚书令,二人用事。房尝宴见,问上曰:“幽、厉之君何以危。所任者何人也。”上曰:“君不明,而所任者巧佞。”房曰:“知其巧佞而用之邪。将以为贤也。”上曰:“贤之”房曰:“然则今何以知其不贤也。”上曰:“以其时乱而君危知之。”房曰:“若是,任贤必治,任不肖必乱,必然之道也。幽、厉何不觉悟而更求贤。曷为卒任不肖以至于是。”上曰:“临乱之君,各贤其臣,令皆觉悟,天下安得危亡之君。”房曰:“齐桓公、秦二世,亦尝闻此君而非笑之。然则任竖刁、赵高,政治日乱,盗贼满山,何不以幽、厉卜之而觉悟乎?”上曰:“唯有道者能以往知来耳。”房因免冠顿首曰:“《春秋》纪二百四十二年灾异,以示万世之君。今陛下即位已来,日月失明,星辰逆行,山崩泉涌,地震石陨,夏霜冬雷,春凋秋荣,陨霜不杀,水旱螟虫,民人饥疫,盗贼不禁,刑人满市,《春秋》所记灾异尽备。陛下视今为治邪。乱邪?”上曰:“亦极乱耳,尚何道。”房曰:“今所任用者谁与。”上曰:“然,幸其愈于彼,又以为不在此人也。”房曰:“夫前世之君,亦皆然矣。臣恐后之视今,犹今之视前也。”上良久乃曰:“今为乱者谁哉。”房曰:“明主宜自知之。”上曰:“不知也,如知,何故用之。”房曰:“上最所信任,与图事帷幄之中,进退天下之士者是矣。”房指谓石显,上亦知之,谓房曰:“已喻”房罢出,后上亦不能退显也。

臣光曰:人君之德不明,则臣下虽欲竭忠,何自而入乎。观京房之所以晓孝元,可谓明白切至矣,而终不能寤,悲夫。《诗》曰:“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匪手携之,言示之事。”又曰:“诲尔谆谆,听我藐藐。”孝元之谓矣。

上令房上弟子晓知功、课吏事者,欲试用之。房上“中郎任良、姚平,愿以为刺史,试《考功法》,臣得通籍殿中,为奏事,以防壅塞”。石显、五鹿充宗皆疾房,欲远之,建言宜试以房为郡守。帝于是以房为魏郡太守,得以《考功法》治郡。房自请岁竟乘传奏事,天子许焉。房自知数以论议为大臣所非,与石显等有隙,不欲远离左右,乃上封事曰:“臣出之后,恐为用事所蔽,身死而功不成,故愿岁尽乘传奏事,蒙哀见许。乃辛巳,蒙气复乘卦,太阳侵色,此上大夫覆阳而上意疑也。己卯、庚辰之间,必有欲隔绝臣,令不得乘传奏事者。”

房未发,上令阳平侯王凤承制诏房止无乘传奏事。房意愈恐。秋,房去至新丰,因邮上封事曰:“臣前以六月中言《遁卦》不效,法曰道人始去,寒涌水为灾。至其七月,涌水出。臣弟子姚平谓臣曰:房可谓知道,未可谓信道也。房言灾异,未尝不中。涌水已出,道人当逐死,尚复何言。臣曰:陛下至仁,于臣尤厚,虽言而死,臣犹言也。平又曰:“房可谓小忠,未可谓大忠也。昔秦时赵高用事,有正先者非刺高而死,高威自此成,故秦之乱,正先趣之。今臣得出守郡,自诡效功。恐未效而死,惟陛下毋使臣塞涌水之异,当正先之死,为姚平所笑。”

房至陕,覆上封事曰:“臣前白愿出任良试考功,臣得居内。议者知如此于身不利,臣不可蔽,故云使弟子不若试师。臣为刺史,又当奏事,故复云为刺史,恐太守不与同心,不若以为太守。此其所以隔绝臣也。陛下不违其言而遂听之,此乃蒙气所以不解,太阳无色者也。臣去稍远,太阳侵色益甚,唯陛下毋难还臣而易逆天意。邪说虽安于人,天气必变,故人可欺天不可欺也,愿陛下察焉。”

房去月馀,竟征下狱。初,淮阳宪王舅张博,倾巧无行,多从王求金钱,欲为王求入朝。博从京房学,以女妻房。房每朝见,退辄为博道其语。博因记房所说密语,令房为王作求朝奏草,皆持柬与王,以为信验。石显知之,告:“房与张博通谋,非谤政治,归恶天子,诖误诸侯王”。皆下狱,弃市,妻子徙边。郑弘坐与房善,免为庶人。

御史中丞陈咸数毁石显,久之,坐与槐里令朱云善,漏泄省中语,石显微伺知之,与云皆下狱,髡为城旦。

石显威权日盛,公卿以下畏显,重足一迹。显与中书仆射牢梁、少府五鹿充宗结为党友,诸附倚者皆得宠位。民歌之曰:“牢邪、石邪。五鹿客邪。印何累累,绶若若邪?”

显内自知擅权,事柄在掌握,恐天子一旦纳用左右耳目以间已,乃时归诚,取一信以为验。显尝使至诸官,有所征发,显先自白“恐后漏尽宫门闭,请使诏吏开门。”上许之。显故投夜还,称诏开门入。后果有上书告显“颛命矫诏开宫门”,天子闻之,笑以其书示显。显因泣曰:“陛下过私小臣,属任以事,群下无不嫉妒,欲陷害臣者,事类如此非一唯独明主知之。愚臣微贱,诚不能以一躯称快万众,任天下之怨。臣愿归枢机职,受后宫扫除之役,死无所恨。唯陛下哀怜裁幸,以此全活小臣。”天子以为然而怜之,数劳勉显,加厚赏赐,赏赐及赂遗訾一万万。初,显闻众人匈匈,言已杀前将军萧望之,恐天下学士讪已,以谏大夫贡禹明经着节,乃使人致意,深自结纳,因荐禹天子,历位九卿,礼事之甚备。议者于是或称显,以为不妒谮望之矣。显之设变诈以自解免,取信人主者,皆此类也。

荀悦曰:夫倿臣之惑君主也甚矣,故孔子曰:“远佞人。”非但不用而已,乃远而绝之,隔塞其源,戒之极也。孔子曰:“政者,正也”夫要道之本,正己而已矣。平直真实者,正之主也。故德必核其真然后授其位,能必核其实然后授其事,功必核其真然后授其赏,罪必核其真然后授其刑,行必核其真然后贵之,言必核其真然后信之,物必核其真然后用之,事必核其真然后修之。故众正积于上,万事实于下,先王之道,如斯而已矣。

竟宁元年。初,石显见冯奉世父子为公卿著名,女又为昭仪在内,显心欲附之。荐言:“昭仪兄谒者逡修敕,宜侍幄帷。”天子召见,欲以为侍中。逡请间言事。上闻逡言显颛权,大怒,罢逡归郎官。及御史夫夫缺,在位多举逡兄大鸿胪野王,上使尚书选第中二千石,而野王行能第一。上以问显,显曰:“九卿无出野王者。然野王,亲昭仪兄,臣恐后世必以陛下度越众贤,私后宫亲以为三公。”上曰:“善,吾不见是。”因谓群臣曰:“吾用野王为三公,后世必谓我私后宫亲属,以野王为比。”三月丙寅,诏曰:“刚强坚固,确然无欲,大鸿胪野王是也。心辨善辞,可使四方,少府五鹿充宗是也。廉洁节俭,太子少傅张谭是也。其以少傅为御史大夫。”

夏五月壬辰,帝崩于未央宫。六月己未,太子即皇帝位。

成帝建始元年春正月,石显迁长信中太仆,秩中二千石。显既失倚离权,于是丞相、御史条奏显旧恶,及其党牢梁、陈顺皆免官。显与妻子徙归故郡,忧懑不食,道死。诸所交结以显为官者,皆废罢。少府五鹿充宗左迁玄菟太守,御史中丞伊嘉为雁门都尉。

司隶校尉涿郡王尊劾奏“丞相衡、御史大夫谭,知显等颛权擅势,大作威福,为海内患害,不以时白奏行罚,而阿谀曲从,附下罔上,怀邪迷国,无大臣辅政之义,皆不道。在赦令前。赦后,衡、谭举奏显,不自陈不忠之罪,而反扬着先帝任用倾覆之徒,妄言百官畏之,甚于主上。卑君尊臣,非所宜称,失大臣体。”于是衡惭惧,免冠谢罪,上丞相、侯印绶。天子以新即位,重伤大臣,乃左迁尊为高陵令,然群下多是尊者。衡嘿嘿不自安,每有水、旱,连乞骸骨让位,上辄以诏书慰抚,不许。

成帝淫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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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帝竟宁元年六月己未,成帝即皇帝位。

秋七月,丞相衡上疏曰:“臣闻之师曰:妃匹之际,生民之始,万福之原。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孔子论《诗》以《关雎》为始,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自上世以来,三代兴废,未有不由此也。愿陛下详览得失盛衰之效,以定大基,采有德,戒声色,近严敬,远技能。臣闻《六经》者,圣人所以统天地之心,着善恶之归,明吉凶之分,通人道之正,使不悖于本性者也。及《论语》、《孝经》,圣人言行之要,宜究其意。”

成帝建始二年。上自为太子时,以好色闻。及即位,皇太后诏采良家女以备后宫。大将军武库令杜钦说王凤曰:“礼,一娶九女,所以广嗣重祖也。娣侄虽缺不复补,所以养寿塞争也。故后妃有真淑之行,则胤嗣有贤圣之君。制度有威仪之节,则人君有寿考之福。废而不由,则女德不厌。女德不厌,则寿命不究于高年。男子五十,好色未衰。女子四十,容貌改前。以改前之容,待于未衰之年,而不以礼为制,则其原不可救而后徕异态。后徕异态,则正后自疑而支庶有间适之心。是以晋献被纳谗之谤,申生蒙无罪之辜。今圣主富于春秋,未有适嗣,方乡术入学,未亲后妃之议。将军辅政,宜因始初之隆,建九女之制,详择有行义之家,求淑女之质,毋必有声色技能,为万世大法。夫少戒之在色,《小弁》之作,可谓寒心。唯将军常以为忧。”凤白之太后,太后以为故事无有,凤不能自立法度,循故事而已。凤素重钦,故置之莫府,国家政谋常与钦虑之,数称达名士,裨正阙失,当世善政多出于钦者。

三年十二月戊申朔,日有食之。其夜,地震未央宫殿中。诏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之士。杜钦及太常丞谷永上对,皆以为后宫女宠太盛,嫉妒专上,将害继嗣之咎。

河平元年夏四月己亥晦,日有食之。诏公卿百僚陈过失,无有所讳,大赦天下。光禄大夫刘向对曰:“四月交于五月,月同孝惠,日同孝昭,其占恐害继嗣。”是时,许皇后专宠,后宫希得进见,中外皆忧上无继嗣,故杜钦、谷永及向所对皆及之。上于是减省椒房、掖廷用度,服御、舆驾所发诸官署及所造作,遗赐外家、群臣妾,皆如竟宁以前故事。

皇后上疏自陈,以为“时世异制,长短相补,不出汉制而已,纤微之闲,未必可同。若竟宁前与黄龙前,岂相放哉。家吏不晓,今壹受诏如此,且使妾摇手不得设。妾欲作某屏风张于某所,曰故事无有,或不能得,则必绳妾以诏书矣。此诚不可行,唯陛下省察。故事,以特牛祠大父母,戴侯、敬侯皆得蒙恩以太牢祠。今当率如故事,唯陛下哀之。今吏甫受诏读记,直豫言使后知之,非可复若私府有所取也,其萌芽所以约制妾者,恐失人理。唯陛下深察焉。”

上于是采谷永、刘向所言灾异咎验皆在后宫之意以报之,且曰:“吏拘于法,亦安足过。盖矫枉者过直,古今同之。且财币之省,特牛之祠,其于皇后,所以扶助德美,为华宠也。咎根不除,灾变相袭,祖宗且不血食,何戴侯也。传不云乎。以约失之者鲜,审皇后欲从其奢与。服亦当法孝武皇帝也,如此则甘泉、建章可复兴矣。孝文皇帝,朕之师也。皇太后,皇后成法也。假使太后在彼时不如职,今见亲厚,又恶可以逾乎。皇后其刻心秉德,谦约为古,垂则列妾,使有法焉。”

鸿嘉元年二月,上始为微行,从期门郎或私奴十馀人,或乘小车,或皆骑,出入市里郊野,远至旁县甘泉、长杨、五柞,斗鸡、走马,常自称富平侯家人。富平侯者,张安世四世孙放也。放父临尚敬武公主,生放,放为侍中、中郎将,娶许皇后女弟,当时宠幸无比,故假称之。

二年春三月,博士行大射礼,有飞雉集于庭,历阶登堂而雊。后雉又集大常、宗正、丞相、御史大夫、车骑将军之府,又集未央宫承明殿屋上。车骑将军王音、待诏宠等上言:“天地之气,以类相应,谴告人君,甚微而着。雉者听察,先闻雷声,故《月令》以纪气。经载高宗雊雉之异,以明转祸为福之验。今雉以博士行礼之日,大众聚会,飞集于庭,历阶登堂,万众睢睢,惊怪连日,径历三公之府,大常、宗正典宗庙骨肉之官,然后入宫。其宿留告晓人,具备深切,虽人道相戒,何以过是?”后帝使中常侍晁闳诏音曰:“闻捕得雉,毛羽颇摧折,类拘执者,得无人为之。”音复对曰:“陛下安得亡国之语。不知谁主为佞谄之计,诬乱圣德如此者。左右阿谀甚众,不待臣音复诤而足。公卿以下,保位自守,莫有正言。如令陛下觉悟,惧大祸且至身,深责臣下,绳以圣法,臣音当先诛,岂有以自解哉。今即位十五年,继嗣不立,日日驾车而出,失行流闻,海内传之,甚于京师。外有微行之害,内有疾病之忧,皇天数见灾异,欲人变更,终已不改。天尚不能感动陛下,臣子何望,独有极言待死,命在朝暮而已。如有不然,老母安得处所,尚何皇太后之有,高祖天下当以谁属乎。宜谋于贤智,克己复礼,以求天意,继嗣可立,灾变尚可销也。”

三年。初,许皇后与班倢伃皆有宠于上。上尝游后庭,欲与倢伃同辇载,倢伃辞曰:“观古图画,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妾。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上善其言而止。太后闻之,喜曰:“古有樊姬,今有班倢伃。”班倢伃进侍者李平得幸,亦为倢伃,赐姓曰卫。

其后上微行过阳阿主家,悦歌舞者赵飞燕,召入宫,大幸。有女弟,复召入,姿性尤𬪩粹,左右见之,皆啧啧嗟赏。有宣帝时披香博士淖方成在帝后,唾曰:“此祸水也,灭火必矣。”姊弟俱为倢伃,贵倾后宫。许皇后、班倢伃皆失宠。于是赵飞燕谮告许皇后、班倢伃挟媚道,祝诅后宫,詈及主上。冬十一月甲寅,许后废处昭台宫,后姊谒等皆诛死,亲属归故郡。考问班倢伃,倢伃对曰:“妾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修正尚未蒙福,为邪欲以何望。使鬼神有知,不受不臣之愬。如其无知,愬之何益。故不为也。”上善其对,赦之,赐黄金百斤。赵氏姊弟骄妒,倢伃恐久见危,乃求共养太后于长信宫,上许焉。

永始元年春正月,上欲立赵倢伃为皇后,皇太后嫌其所出微甚,难之。太后姊子淳于长为侍中,数往来通语东宫,岁馀,乃得太后指,许之。夏四月乙亥,上先封倢伃父临为成阳侯,谏大夫河间刘辅上书言:“昔武王、周公,承顺天地,以飨鱼、乌之瑞,然犹君臣祗惧,动色相戒。况于季世,不蒙继嗣之福,屡受威怒之异者乎。虽夙夜自责,改过易行,畏天命,念祖业,妙选有德之世,考卜窈窕之女,以承宗庙,顺神祗心,塞天下望,子孙之祥犹恐晚暮。今乃触情纵欲,倾于卑贱之女,欲以母天下。不畏于天,不愧于人,惑莫大焉。里语曰:腐木不可以为柱,人婢不可以为主。天人之所不予,必有祸而无福,市道皆共知之,朝廷莫肯一言。臣窃伤心,不敢不尽死。”书奏,上使侍御史收缚辅,系掖庭秘狱,群臣莫知其故。于是左将军辛庆忌、右将军廉褒、光禄勋琅琊师丹、太中大夫谷永俱上书曰:“窃见刘辅前以县令求见,擢为谏大夫,此其言必有卓诡切至当圣心者,故得拔至于此。旬月之间,收下秘狱。臣等愚以为辅幸得托公族之亲,在谏臣之列,新从下土来,未知朝廷体,独触忌讳,不足深过。小罪宜隐忍而已,如有大恶,宜暴治理官,与众共之。今天心未豫,灾异屡降,水旱迭臻,方当隆宽广问,褒直尽下之时也,而行惨急之诛于谏争之臣,震惊群下,失忠直心。假令辅不坐直言,所坐不着,天下不可户晓。同姓近臣,本以言显,其于治亲养忠之义,诚不宜幽囚于掖庭狱。公卿以下,见陛下进用辅亟而折伤之暴,人有惧心,精锐销耎,莫敢尽节正言,非所以昭有虞之听,广德美之风。臣等窃深伤之,唯陛下留神省察。”上乃徙系辅共工狱,减死罪一等,论为鬼薪。

夏六月丙寅,立皇后赵氏,大赦天下。皇后既立,宠少衰,而其女弟绝幸,为昭仪,居昭阳舍,其中庭彤朱而殿上髹漆,切皆铜沓,黄金涂,白玉阶,壁带往往为黄金釭,函蓝田璧、明珠、翠羽饰之,自后宫未尝有焉。赵后居别馆,多通侍郎、宫奴多子者。昭仪尝谓帝曰:“妾姊性刚,有如为人构陷,则赵氏无种矣。”因泣下凄恻。帝信之,有白后奸状者,帝辄杀之。由是后公为淫恣,无敢言者,然卒无子。

光禄大夫刘向以为王教由内及外,自近者始,于是采取《诗》、《书》所载贤妃、贞妇兴国显家及孽嬖、乱亡者,序次为《列女传》,凡八篇。及采传记行事,著《新序》、《说苑》凡十五篇,奏之。数上疏言得失,陈法戒。书数十上,以助观览,补遗阙。上虽不能尽用,然内嘉其言,常嗟叹之。

二年。谷永为凉州刺史,奏事京师,讫,当之部,上使尚书问永,受所欲言。永对曰:“臣闻王天下有国家者,患在上有危亡之事,而危亡之言不得上闻。如使危亡之言辄上闻,则商、周不易姓而迭兴,三正不变改而更用。夏、商之将亡也,行道之人皆知之,晏然自以若天有日,莫能危,是故恶日广而不自知,大命倾而不自寤。《易》曰:危者有其安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陛下诚垂宽明之听,无忌讳之诛,使刍荛之臣得尽所闻于前,群臣之上愿,社稷之长福也。元年九月,黑龙见。其晦,日有食之。今年二月己未夜,星陨。乙酉,日有食之。六月之间,大异四发,二二而同月。三代之末,春秋之乱,未尝有也。臣闻三代所以陨社稷、丧宗庙者,皆由妇人与群恶沈湎于酒。秦所以二世、十六年而亡者,养生泰奢,奉终泰厚也。二者,陛下兼而有之,臣请略陈其效。建始、河平之际,许、班之贵,倾动前朝,薰灼四方,女宠至极,不可上矣。今之后起,什倍于前。废先帝法度,听用其言,官秩不当,纵释王诛,骄其亲属,假之威权,从横乱政,刺举之吏,莫敢奉宪。又以掖庭狱大为乱阱,榜棰㿊于炮烙,绝灭人命,主为赵、李报德复怨。反除白罪,逮治正吏,多系无辜,掠立迫恐,至为人起责,分利受谢,生入死出者不可胜数。是以日食再既,以昭其辜。王者必先自绝,然后天绝之。陛下弃万乘之至贵,乐家人之贱事,厌高美之尊号,好匹夫之卑字。崇聚僄轻无义小人以为私客,数离深宫之固,挺身晨夜,与群小相随,乌集杂会,醉饱吏民之家,乱服共坐,沈湎媟嫚,溷殽无别,黾勉遁乐,昼夜在路,典门户、奉宿卫之臣执干戈而守空宫,公卿百僚不知陛下所在,积数年矣。王者以民为基,民以财为本,财竭则下畔,下畔则上亡。是以明王爱养基本,不敢穷极,使民如承大祭。今陛下轻夺民财,不爱民力,听邪臣之计,去高敞初陵,改作昌陵,役百干溪,费拟骊山,靡敝天下,五年不成而后反故。百姓愁恨感天,饥馑仍臻,流散冗食,餧死于道,以百万数。公家无一年之畜,百姓无旬日之储,上下俱匮,无以相救。《诗》云:殷监不远,在夏后之世。愿陛下追观夏、商、周、秦所以失之,以镜考已行,有不合者,臣当伏妄言之诛。汉兴九世,百九十馀载,继体之主七,皆承天顺道,遵先祖法度,或以中兴,或以治安。至于陛下,独违道纵欲,轻身妄行,当盛壮之隆,无继嗣之福,有危亡之忧,积失君道,不合天意,亦以多矣。为人后嗣,守人功业如此,岂不负哉。方今社稷、宗庙祸福安危之机在于陛下,陛下诚肯昭然远寤,专心反道,旧愆毕改,新德既章,则赫赫大异庶几可销,天命去就庶几可复,社稷宗庙庶几可保。唯陛下留神反复,熟省臣言。”

帝性宽,好文辞,而溺于燕乐,皆皇太后与诸舅夙夜所常忧。至亲难数言,故推永等使因天变而切谏,劝上纳用之。永自知有内应,展意所无依违,每言事辄见答礼。至上此对,上大怒,卫将军商密擿永令发去。上使侍御史收永,敕过交道厩者勿追。御史不及永,还,上意亦解,自悔。

上尝与张放及赵、李诸侍中共宴饮禁中,皆引满举白,谈笑大噱。时乘舆幄坐张画屏风,画纣醉踞妲己,作长夜之乐。侍中、光禄大夫班伯久疾新起,上顾指画而问伯曰:“纣为无道,至于是乎?”对曰:“《书》云乃用妇人之言,何有踞肆于朝。所谓众恶归之,不如是之甚者也。”上曰:“苟不若此,此图何戒。”对曰:“沈湎于酒,微子所以告去也。式号式謼,《大雅》所以流连也。《诗》、《书》淫乱之戒,其原皆在于酒。”上乃喟然叹曰:“吾久不见班生,今日复闻谠言。”放等不怿,稍自引起,更衣,因罢出。

时长信庭林表适使来,闻见之。后上朝东宫,太后泣曰:“帝间颜色瘦黑。班侍中本大将军所举,宜宠异之,益求其比,以辅圣德。宜遣富平侯且就国。”上曰:“诺”上诸舅闻之,以风丞相、御史,求放过失。于是丞相宣、御史大夫方进奏“放骄蹇纵恣,奢淫不制,拒闭使者,贼伤无辜,从者支属并乘权势,为暴虐。请免放就国。”上不得已,左迁放为北地都尉。其后比年数有灾变,故放久不得还,玺书劳问不绝。敬武公主有疾,诏征放归第视母疾。数月,主有瘳,后复出放为河东都尉。上虽爱放,然上迫太后,下用大臣,故常涕泣而遣之。

元延元年秋七月,有星孛于东井。上以灾变,博谋群臣。北地太守谷永对曰:“王者躬行道德,承顺天地,则五征时序,百姓寿考,符瑞并降。失道妄行,逆天暴物,则咎征着邮,妖孽并见,饥馑荐臻。终不改寤,恶洽变备,不复谴告,更命有德。此天地之常经,百王之所同也。加以功德有厚薄,期质有长短,时世有中季,天道有盛衰。陛下承八世之功业,当阳数之标季,涉三七之节纪,遭无妄之卦运,直百六之灾阸,三难异料,杂焉同会。建始元年以来,二十载间,群灾大异,交错蜂起,多于《春秋》所书。内则为深宫后庭,将有骄臣悍妾、醉酒狂悖卒起之败,北宫苑囿街巷之中、臣妾之家幽间之处征舒、崔杼之乱。外则为诸夏下土,将有樊并、苏令、陈胜、项梁奋臂之祸。安危之分界,宗庙之至忧,臣永所以破胆寒心,豫言之累年。下有其萌,然后变见于上,可不致慎。祸起细微,奸生所易。愿陛下正君臣之义,无复与群小媟黩燕饮。勤三纲之严,修后宫之政,抑远骄妒之宠,崇近婉顺之行。朝觐法驾而后出,陈兵清道而后行,无复轻身独出,饮食臣妾之家。三者既除,内乱之路塞矣。诸夏举兵,萌在民饥馑而吏不恤,兴于百姓困而赋敛重,发于下怨离而上不知。《传》曰:饥而不损,兹谓泰,厥咎亡。比年郡国伤于水灾,禾麦不收,宜损常税之时,而有司奏请加赋。甚缪经义,逆于民心,市怨趋祸之道也。臣愿陛下勿许加赋之奏,益减奢泰之费,流恩广施,振赡困乏,敕劝耕桑,以慰绥元元之心,诸夏之乱庶几可息。”

中垒校尉刘向上书曰:“臣闻帝舜戒伯禹毋若丹朱敖,周公戒成王毋若殷王纣。圣帝明王,当以败乱自戒,不讳废兴,故臣敢极陈其愚,唯陛下留神察焉。谨案《春秋》二百四十二年,日食三十六。今连三年比食,自建始以来,二十岁间而八食,率二岁六月而一发,古今罕有。异有小大希稠,占有舒疾缓急,观秦、汉之易世,览惠、昭之无后,察昌邑之不终,视孝宣之绍起,皆有变异着有汉纪。天之去就,岂不昭昭然哉。臣幸得托末属,诚见陛下宽明之德,冀销大异而兴高宗、成王之声,以崇刘氏,故恳恳数奸死亡之诛。天文难以相晓,臣虽图上,犹须口说然后可知。愿赐清燕之间,指图陈状。”上辄入之,然终不能用也。

十二月,北地都尉张放到官数月,复征入侍中。太后与上书曰:“前所道尚未效,富平侯反复来,其能默乎?”上谢曰:“请今奉诏。”上于是出放为天水属国都尉,引少府许商、光禄勋师丹为光禄大夫,班伯为水衡都尉,并侍中,皆秩中二千石。每朝东宫,常从。及大政,俱使谕指于公卿。上亦稍厌游宴,复修经书之业,太后甚悦。

绥和二年三月丙戌,帝崩于未央宫。帝素强,无疾病。是时,楚思王衍、梁王立来朝,明旦当辞去,上宿,供张白虎殿。又欲拜左将军孔光为丞相,已刻侯印,书赞。昏夜,平善。乡晨,傅绔袜欲起,因失衣,不能言,昼漏上十刻而崩。民间讙哗,咸归罪赵昭仪。皇太后诏大司马莽杂与御史、丞相、廷尉治,问皇帝起居发病状,赵昭仪自杀。

班彪赞曰:臣姑充后宫为倢伃,父子、昆弟侍帷幄,数为臣言:“成帝善修容仪,升车正立,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临朝渊嘿,尊严若神,可谓有穆穆天子之容者矣。博览古今,容受直辞,公卿奏议可述。遭世承平,上下和睦。然湛乎酒色,赵氏乱内,外家擅权,言之可为于邑。”建始以来,王氏始执国命,哀、平短祚,莽遂篡位,盖其威福所由来者渐矣。

河决之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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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元帝永光五年。初,武帝既塞宣房,后河复北决于馆陶,分为屯氏河,东北入海,广深与大河等,故因其自然,不堤塞也。是岁,河决清河灵鸣犊口,而屯氏河绝。

武帝元封二年。上使汲仁、郭昌发卒数万人塞瓠子河决,筑宫其上,名曰宣房宫。

成帝建始四年夏四月,大雨水十馀日,河决东郡金堤。先是,清河都尉冯逡奏言:“郡承河下流,土壤轻脆易伤,顷所以阔无大害者,以屯氏河通两川分流也。今屯氏河塞,灵鸣犊口又益不利,独一川兼受数河之任,虽高增堤防,终不能泄。如有霖雨,旬日不霁,必盈溢。九河故迹,今既灭难明,屯氏河新绝未久,其处易浚。又其口所居高,于以分杀水力,道里便宜,可复浚以助大河,泄暴水,备非常。不豫修治,北决病四五郡,南决病十馀郡,然后忧之,晚矣”事下丞相、御史,白遣博士许商行视,以为“方用度不足,可且勿浚”。后三岁,河果决于馆陶及东郡金堤,泛滥兖、豫,入平原、千乘、济南,凡灌四郡三十二县,水居地十五万馀顷,深者三丈,坏败官亭、室庐且四万所。

冬十一月,御史大夫尹忠以对方略疏阔,上切责其不忧职,自杀。遣大司农非调调均钱谷河决所灌之郡,谒者二人发河南以东船五百艘,徙民避水,居丘陵九万七千馀口。

河平元年春,杜钦荐犍为王延世于王凤,使塞决河。凤以延世为河堤使者。延世以竹落长四丈,大九围,盛以小石,两船夹载而下之。三十六日河堤成。三月,诏以延世为光禄大夫,秩中二千石,赐爵关内侯,黄金百斤。

三年秋八月,河复决平原,流入济南、千乘,所坏败者半建始时。复遣王延世与丞相史杨焉及将作大匠许商、谏大夫乘马延年同作治,六月乃成。复赐延世黄金百斤。治河卒非受平贾者,为着外繇六月。

鸿嘉四年秋,勃海、清河、信都河水湓溢,灌县邑三十一,败官亭、民舍四万馀所。平陵李寻等奏言:“议者常欲求索九河故迹而穿之。今因其自决,可且勿塞,以观水势,河欲居之,当稍自成川,跳出沙土,然后顺天心而图之,必有成功,而用财力寡。“于是遂止不塞。朝臣数言百姓可哀,上遣使者处业振赡之。

绥和二年九月,骑都尉平当使领河堤,奏“九河今皆寘灭。按经义,治水有决河深川,而无堤防壅塞之文。河从魏郡以东北多溢决,水迹难以分明,四海之众不可诬,宜博求能浚川疏河者。”上从之。

待诏贾让奏言:“治河有上、中、下策。古者立国居民,疆理土地,必遗川泽之分,度水势所不及。大川无防,小水得入,陂障卑下,以为污泽,使秋水多得其所休息。左右游波宽缓而不迫。夫土之有川,犹人之有口也。治土而防其川,犹止儿啼而塞其口,岂不遽止,然其死可立而待也。故曰:善为川者决之使道,善为民者宣之使言。盖堤防之作,近起战国,雍防百川,各以自利。齐与赵、魏以河为竟,赵、魏濒山,齐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里,河水东抵齐堤则西泛赵、魏。赵、魏亦为堤去河二十五里,虽非其正,水尚有所游荡,时至而去,则填淤肥美,民耕田之。或久无害,稍筑宫宅,遂成聚落。大水时至漂没,则更起堤防以自救,稍去其城郭,排水泽而居之,湛溺自其宜也。今堤防狭者去水数百步,远者数里,于故大堤之内复有数重,民居其间,此皆前世所排也。河从河内黎阳至魏郡昭阳,东西互有石堤,激水使还,百馀里间,河再西三东,迫厄如此,不得安息。今行上策,徙冀州之民当水冲者,决黎阳遮害亭,放河使北入海。河西薄大山,东薄金堤,势不能远,泛滥期月自定。难者将曰:若如此,败坏城郭、田卢、冢墓以万数,百姓怨恨。昔大禹治水,山陵当路者毁之,故凿龙门,辟伊阙,析底柱,破碣石,堕断天地之性,此乃人功所造,何足言也。今濒河十郡,治堤岁费且万万,及其大决,所残无数。如出数年治河之费,以业所徙之民,遵古圣之法,定山川之位,使神人各处其所而不相奸。且以大汉方制万里,岂其与水争咫尺之地哉。此功一立,河定民安,千载无患,故谓之上策。若乃多穿漕渠于冀州地,使民得以溉田,分杀水怒。虽非圣人法,然亦救败术也。可从淇口以东为石堤,多张水门。恐议者疑河大川难禁制,荥阳漕渠足以卜之。冀州渠首尽当仰此水门。诸渠皆往往股引取之,旱则开东方下水门,溉冀州。水则开西方高门,分河流,民田适治,河堤亦成。此诚富国安民,兴利除害,支数百岁,故谓之中策。若乃缮完故堤,增卑倍薄,劳费无已,数逢其害,此最下策也。”

平帝元始四年,王莽奏征能治河者以百数,其大略异者,长水校尉平陵关并言:“河决率常于平原、东郡左右,其地形下而土疏恶。闻禹治河时,本空此地,以为水猥盛则放溢,少稍自索,虽时易处,犹不能离此。上古难识。近察秦、汉以来,河决曹、卫之域,其南北不过百八十里,可空此地,勿以为官亭、民室而已。”御史临淮韩牧以为“可略于《禹贡》九河处穿之,纵不能为九,但为四、五宜有益。”大司空掾王横言:“河入勃海地,高于韩牧所欲穿处。往者天尝连雨,东北风,海水溢,西南出浸数百里,九河之地已为海所渐矣。禹之行河水,本随西山下东北去,《周谱》云:定王五年,河徙,则今所行,非禹之所穿也。又秦攻魏,决河灌其都,决处遂大,不可复补。宜却徙完平处,更开空,使缘西山足,乘高地而东北入海,乃无水灾。”司空掾沛国桓谭典其议,为甄丰言:“凡此数者,必有一是。宜详考验,皆可豫见。计定然后举事,费不过数亿万,亦可以事诸浮食无产业民。空居与行役同当衣食,衣食县官而为之作,乃两便,可以上继禹功,下除民疾。”时莽但崇空语,无施行者。

王莽始建国三年。河决魏郡,泛清河以东数郡。先是,莽恐河决为元城冢墓害,及决东去,元城不忧水,故遂不堤塞。

明帝永平十二年。初,平帝时河、汴决坏,久而不修。建武十年,光武欲修之,浚仪令乐俊上言:“民新被兵革,未宜兴役。”乃止。其后汴渠东侵,日月弥广,兖、豫百姓怨叹,以为县官恒兴他役,不先民急。会有荐乐浪王景能治水者,夏四月,诏发卒数十万,遣景与将作谒者王吴修汴渠堤,自荥阳东至千乘海口千馀里,十里立一水门,令更相洄注,无复溃漏之患。景虽简省役费,然犹以百亿计焉。

十三年夏四月,汴渠成,河、汴分流,复其旧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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