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筹安会书
作者:汪凤瀛
1915年9月5日
本作品收录于《新闻报》和《袁氏盗国记》以及《东方杂志
载于9月5日之上海《新闻报》,又《东方杂志》十二卷十号

晢子先生足下:近读报载,我公发起筹安会宣言,以鉴于欧美共和国之易致扰乱,又念中国人民自治能力之不足,深知共和政体,断不适用于中国,因发起斯会,期与中国贤达,共筹所以长治久安之策,并进而研究帝制之在吾国,是否适用于今时,是否有利无害。宏谋远,卓越恒情,令人钦佩不已。

  论者谓公于改革之际,翊赞共和,表示同意,今忽以民国宪法起草委员资格,而复有变更国体之商榷,至有疑公为揣摩迎合,反复无常者。不佞则确信公之真爱国,惟真爱国,故凡可以巩固国基,奠安民族者,务求其至当,不惜牺牲一身之名誉,于恒人之所期期以为不可者,敢于昌言而不讳,此真豪杰之作用,非陋儒瞻顾嗫嚅之所能及者也。

  不佞自辛亥以来,每与知交窃议,以为治今日之中国,非开明专制不可,共和政体,断非所宜,及见民国元二年各省大吏之骄蹇,国会议员之纷呶,益觉前言之不谬,然就目前事势论之,断不可于国体再议更张,以动摇国脉,其理至显,敢为执事缕晰陈之。

  自上年改定新约法,采用总统制,己将无限主权,尽奉诸大总统,凡旧约法足以掣大总统之肘,使行政不能敏活之条款,悉数刬除,不复稍留抵触之馀地,是中国今日共和二字,仅存国体上之虚名,实际固已极端用开明专制之例矣。夫谓共和之不宜于中国者,以政体言也,今之新约法,总统有广漠无之统治权,虽世界各君主立宪国之政体,罕与伦比,谭欧化者,岂无矫枉过正之嫌。顾自此制实行后,中央之威信日张,政治之进行较利,财政渐归统一,各省皆极其服从,循而行之,苟无特别外患,中国犹可维持于不敝。兹贵会讨论之结果,将仍采用新约法之开明专制乎?则今大总统已厉行之,天下并无非难,何必君主。如虑总统之权过重,欲更设内阁以对国会,使元首不负责任乎?则有法国之先例在,亦何必君主。

  然则今之汲汲然主张君主立宪,而以共和为危险者,特一继承问题而已。顾新约法已定总统任期为十年,且得连任,今大总统之得为终身总统,已无疑义,而继任之总统,又用尧荐舜舜荐禹之成例,由今大总统荐贤自代,自必妙选人才,允孚物望。藏名石室,则倾轧无所施;发表临时,则运动所不及;国会选举,祗限此三人,则局外之希冀非望者自绝。法良意美,举凡共和国元首更迭频繁选举纷扰之弊,已一扫而空,尚何危险之足云?若犹虑此三数人之易启竞争,不如世及之名分有定,抑知竞争与否,乃道德之关系,非法制之关系。苟无道德,法制何足以闲之?窃恐家族之竞争,为祸尤甚于选举。不观明太祖非采用立长制者乎?太子薨,立皇太孙,固确守立长制也,而卒构靖难之变。当日与太祖同时并起之枭雄桀黠,已芟薙无馀,与太祖共定大业之宿将元勋,亦消灭殆尽,又无敌国外患出而横加干涉,故幸免于亡耳。今则迥非其比矣,而公等必主张君主立宪,果何所取义乎?

  公等既主张斯制,自必期其说之成立,其事之实行,明矣。然而公等皆甚爱今大总统者也,君子爱人以德,不闻以姑息。今大总统于受任之初,即已遵约宣誓,且屡次宣言,决不使帝制复活,其言至诚剀切,亦既播诸文告,传诸报章,为天下所共见共闻矣,往者劳乃宣盛倡复辟之说,天下哗然,群起而辟之,以是为谋叛民国之大罪也,今大总统复严申禁令,后再有议及帝制者罪无赦。诚以今大总统为民国元首,受人民委托,信誓旦旦,为民国永远保存此国体,礼也,义也。孔子曰:“自古皆有死,民无信而不立”,果使今大总统任期以内而竟容君主政体之发见,致失大信于天下,悖礼伤义,动摇国本,一不可也。

  民国元二年,孙文黄兴辈之谋乱,即借口于今大总统有回复帝制之阴谋,全国人民,确信今大总统之誓言,并无此意,故群目孙黄为乱贼,今忽于大总统任期内,而见大总统亲信之人有君主政体之讨论,是为孙黄辈实其诬言,天下皆将服孙黄辈有先见之明,顿长其声价,增其信用,是不啻代孙黄洗其谋乱之罪,俾死灰得以覆燃,二不可也。

  吾国旅居各国之侨民,不下数千万,莫不醉心欧化,以独裁帝制为不然,故前清末造,孙黄辈倡言革命,华侨倾资相助,冀其有成,迨民国成立,咸欣欣然有喜色,相率回心内向;一旦见祖国复兴帝制,是大失数千万华侨之心理,不啻推而出之,使为孙黄之外府,隐助以无限之资财,三不可也。

  优待条件,许清室保存帝号,正以民国国体已更,无复嫌疑之可虑,故听其袭用尊称耳。假使民国复行帝制,则域中断不容有二帝,势必削清帝之尊号,寒满族之人心,且清皇室近居宫禁,即不免偪处之大嫌,逸出范围,虑或为奸人所利用,设有佥任,从而间之,为德不卒,势非获已,而予人口实,恐天下从此多事矣,四不可也。

  近来各省水旱偏灾,区域至广,哀鸿遍野,安集无资,而公家以财政奇艰,不得不厚增赋税,繁征苛敛,视清末有加,咨怨之声,已所难免,然每增一税,设一捐,地方官恒召士绅商会,告以今为民国,国所有事,,责皆在民,抢负虽增,譬如自出己财,以办家事,彼绅商心虽不愿,而无说以抵拒之资,不得不俯首以从。今若回复帝政,彼习闻帝者私其国为一家之产,则观念顿易,此后再欲增重人民担负,私怨有所归矣!怨愤不平之气,郁结于中,如积薪之蕴火,遇有枭桀,鼓而煽之,则一发不可复遏,藉燎原之势,扬伐叛之名,荼毒生灵,靡之所届。明季饥民,迫为流寇,卒亡其国,可为殷鉴。即使重烦兵力,幸而得平,而以私天下之故,残杀同胞,至无算数,天道好生,必有尸其咎者矣,五不可也。

  今日在朝诸彦,罔非清室遗臣,正以国为民国,出而为国服务,初无更事二姓之嫌,屈节称臣之病,故一经劝驾,相率来归耳。设改为君主政体,稍知自爱者,名节所关,天良难昧,势必洁身引退,相与遁荒。其留而不去者,贪荣嗜利寡廉鲜耻之徒,必居多数,此曹心理,视仕宦为投机事业,势盛则争先推戴,势衰则出力挤排,彼且不爱其身,尚何爱于国,更何爱于君,使当国者但与此辈为缘,共图治理,不独乂安无望,抑且危险实多,六不可也。

  中国积弱,对外无丝毫能力,入民国后,军队增多于前,而上次日本对我破坏中立,横肆要求,我惟屏息吞声,不敢稍与抵抗,情见势绌,无可讳言。今我无事自扰,谋更国体,际此欧战相持,爱我者或不遑东顾,而忌我者虎视眈眈,惟恐我国之晏安无事,不先与谋,事必无幸。苟欲求其同意,非以重大权利相酬,足餍彼欲,殆不可得。无端大损中国以厚利外人,而谓中国人民对于此等行为,果皆翕然意满乎?即不出此,彼或以国体相同之故,佯与赞成,观衅而动,但使我于国体变更之际,地方稍有不靖,彼乃借词干涉,别有所挟,兵力临我,人心向背,正未可知,公等当此,将何以为计乎?七不可也。

  以上数端,皆实行后必不可免之事实,至贵会宣言,但研究国体之何宜,不讨论主名之何属,盖本意在求继承之际,匕鬯不惊,而不知学说之祸人,有时竟甚于洪水。前清末叶,妄人盛倡种族革命之说,竟至风靡天下,迨辛亥武昌发难,并无何等成算,何等实力,而天下遽土崩瓦解,则种族之见、革命之说,中于人心者深也。及民国政府成立,革命已告成功,而藉以作乱者,屡仆屡起,蹈死不悔,流毒馀焰,至今未息,此说之陷人于死者,不可更仆数矣。今国基甫定,人心粗安,而公等于民主政体之下,忽倡君主立宪之异议,今大总统又有予决不为皇帝之表示,纲常之旧说已沦,天泽之正名未定,使斯议渐渍于人心,不独宗社党徒,幸心复炽,将不逞之徒,人人咸存一有天命任自为之见。试问草泽奸宄,保无有妄称符命,惑众滋乱者乎?专阃将帅,保无有沈吟观望,待时而动者乎?召乱速祸,谁为厉阶?心所谓危,不得不告。

  不佞之愚,以为新约法创大总统开明专制之特例,治今中国,最为适当;民国宪法,谓宜一踵前规,无所更易。若公等必谓君主世及,可免非分之觊觎、竞争之剧烈,则请取干宝《晋史论》及六朝五代之历史,博观而详究之。忧危之言,不知所择,幸垂谅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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