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实在论(哲学向题之研究一)
作者:恽代英
1917年3月1日
本作品收录于《新青年/卷3

哲学家之问题,每有出于吾人意计外者,如物质实在(The Reality of Material World)之研究,是其例也。在吾人未闻哲学家之绪论以前,对于此问题,当无不以为不假思索而可决其实在。何者?吾目实见形色,以为形色不实在不可也;吾耳实闻声音,以为声音不实在不可也。吾见巍巍者,吾以为是有山在,如有人以为未尝有山,则吾何为跋涉而劳顿也?吾见滚滚者,吾以为是有水在,如有人以为未尝有水,则吾何为堕陷而沈溺也?夫跋涉而劳顿,以证山之实在,堕陷而沈溺,以证水之实在,虽有辩者,岂能有所疑乎?且无论吾人目亲见、耳亲闻、身亲历,决然信其为实在矣。即盲者目未尝有所见,固不妨深信形色之实在,聋者耳未尝有所闻,固不妨深信声音之实在。如语盲者以形色之不实在,语聋者以声音之不实在,彼必立斥其妄,而不肯信,更无论有目有耳者也。今试语人曰:凡尔所见之形色,非真形色也,凡尔所闻之声音,非真声音也,乃至凡尔所嗅非真臭,凡尔所尝非真味,凡尔所触非真物,凡尔所历非真境。盖天地本无天地也,山河本无山河也,形声臭味物境本无形声臭味物境也。若此而有人信之乎?更进一步,于对谈之间,明明有尔有我也,乃谓尔本无尔,我本无我,若此而有人信之乎?吾等如未尝探究哲学家之历史必谓此等荒唐之语,不独无人信之,亦且无人言之,盖虽无论如何癫狂之辈,亦决不至癫狂至于此极也。然固有人言之矣,固有人信之矣,其人决非癫狂也。岂徒非癫狂而已,且为世界文化中最有名誉之人,即吾等所视为学艺之花之哲学家。此不甚可异乎?哲学家对于此问题,意见初不止一种,然自最少之一部分外,鲜有与吾人表完全之同意者。或虽谓物质为实在,然其所以决物质为实在者,仍自与吾人异。然则此问题岂非极为有可研究价值之问题乎?吾今请述诸大哲之说,分别之为四种,读者或于此而知此问题之重要,不可凭吾人直觉而遽论断之,谓为不足讨论也。

一、绝对实在说(Absolute Realism)

编辑

绝对实在说者,与吾人上述之意见,表绝对的同情者是也。在哲学家,惟常识派(Common Sense)主张之,然其说又各不同。今举两家之说,以见其一斑焉。一黎德( Thomas Reid,一七一O至一七九六)。黎德之意,谓吾人之观察外物,实直接窥见其真相,故吾人目之所见,手之所触,即为物质实在之惟一证据,自狄卡儿(Descartes,一五九六至一六五O)以下,谓吾人止能观察物之映象,不能观察物之实质者,非也。黎德著《人心之考察》(An Inquiry into the Human mind)有曰:“当人以手抚案时,则感案之硬性。所谓硬性者何耶?必以其有所感触,而生知觉,由此知觉,径推论而知有实在之外物存在。此实在之外物颇重大,故不能不用颇大之力以移动之也。吾人于此,可知有所谓知觉,有所谓由知觉推论而得之结论。案之硬性,结论也。硬性之感,推得此结论之知觉也。前者为物之性,存于物,以存于物,故吾人未感之之前,或既感之之后,其硬性无异。后者为心之觉,存于心,以存于心,故吾人感之则觉其硬,未感之前,或既感之后,均不觉其硬也。”吾人读此言,可知黎德之意,虽力与狄卡儿等相反,然其不承认物质与知觉为同一事物,其言吾人所以能知物质之实在,必假知觉以为之媒介,皆与狄卡儿等无异。其所可以为异者,狄卡儿等以为由知觉可推论而知有实在之外物存在,黎德则谓由知觉径推论而决实在之有外物存在,如是而已。夫既与狄卡儿等相较,不能执稍强固之理由,则亦安容独得一稍强同之结论?今舍前人郑重之态度,而故为武断以自异,此无以见其特优,但相形而见绌耳。一哈密尔顿(Sir William Hamilton,一七八八至一八五六)。哈氏为说,与黎德异。谓吾人观物而有知党,此知党乃一种复杂之组织也。其组织之成分,观物之心居其三之一,使吾人得有此物知觉之媒介物,居其三之一,实在之物质,居其三之一,故吾人所能直接观察者,盖仅实在物质三分之一也。哈氏不谓吾人得直接观察实在物质之全部,而特创此奇说,初聆之似觉可喜,虽然吾人初不能离感觉而直接有所谓知识,此在习心理学者,无不优言之。彼以为吾人得直接观察实在物质之全部者,固非矣。即谓吾人得直接观察实在物质三分之一者又何能遽以为可信乎?且哈氏又言吾人之能直接观察外物之实在者,限于此物直接呈示于吾人感官之时而止,与其前所主张,显然矛盾,可见彼亦初不能自满其主张,而又游移为此说矣。

二、假定实在说(Hypothetical Realism)

编辑

假定实在说者,即狄卡儿、陆克(John Locke,一六三二至一七〇四)所倡导之学说也。狄卡儿根据心理家言,谓吾人之观察外物,必经神经之传导,然后达于脑,故人之见物,非能见身外之真物也,但见吾人脑中所现物之现象而已。由是可知吾人之谓外物为存在者,非有何等直接证据,初不过就吾等脑中所现之现象而推论之、假定之,以为存在耳。由狄氏之言,吾人之知识限于吾人脑中所现之现象而止。初无一人,初无一时,能于此现象外更有丝毫之知识。然则何由而能断定自此现象外。又有实在之外物,可以假定为存在乎?狄氏又日:吾人对于物之观念,与实在之物必不尽一致。夫吾人自始未见实在之物,安能持之以与物之观念比,安能断其一致否乎?狄氏此言,殊为惑矣。陆克之说,大抵师承狄氏。其解释吾人对于物之观念,谓观念非外物,可知其与绝对实在说者之主张相异,旗帜较狄氏尤为鲜明,虽然其矛盾处亦极可笑也。尝曰:“吾思天下之人,无论怀疑至何等地位,断未有并其目所亲见,手所亲触之物质,而并疑其不实在者。”陆氏以为此至明显,无可论议矣。虽然洛氏他日不言目所亲见,手所亲触者,为观念非物质乎?如果为观念而非物质,则吾目并未见物质,手并未触物质,何为不可以疑物质之不实在乎?陆氏欲以此决物质之实在,恐不足据矣。

三、批评派实在说(Critical Realism)

编辑

批评派实在说,康德(Immanuel Kant,一七二四至一八〇四)之说是也。康德之说,先别物质(Noumena)于物象(Phenomena)。物质者,实在之外物也,物象者,吾人脑中所现物之现象也。此等区别,古哲多有言者,初非自康德始,惟康德始能确见此义,故其学说,谓吾人知识限于物象一方面而止,吾人之研究,亦宜限于物象一方面而止,过此必徒劳而无功也。古之学者,或谓物质为一种有形有质之物,然所谓形也质也,均吾人以形容物象之名,今以形容物质则不当。或以为物质为物象之原因,所以有物象者,以有物质故。然原因结果,亦物象界之名词,今用之以说物质,亦非也。总之,物质之与物象,其关系盖难言。吾人初无物质界之知识,必强欲研究物质界,或物质与物象之关系,无异夸父追日,徒自烦苦而已。吾人于此或将生一疑问,究竞康德承认物质之实在否乎?按上述之论调,即令康德承认物质为实在,此物对于吾人,亦为了无意义之物,以吾人毫不知其关系与性质也。然康德终不欲承认物质之非实在。康德本为富于保守性之人,且彼以为吾人既对于物质无知识可言,则其究竟实在与否,均非吾人所得武断,故康德于物质实在问题取旁观的态度与诸哲异其趣也。

四、物质非实在说(Idealism)

编辑

物质非实在说,即所谓观念论是也。此说承认物质非实在之物,亦非存在于外界,初不过吾人心灵之所掏成而已。其说分为二派:一主观派(Subjective Idealism),如柏克尼(George Berkeley,一六八四至一七五三)谓凡吾人之知识,皆对于观念之知识,初非对于外物之知识。以此观念。为与其品性迥殊之物质之代表,为实为无理由之举动也。柏氏又于其所著《人智之纲要》(The Principles of Human Knowledge)悍然为物质非实在之宜言。虽然物质果非实在则天下万事万物,皆为心灵之作用矣。柏氏乃谓存在于世界者有四物:一感觉之观念,二幻想之观念,三心之动作,四独立之我。所谓独立之我者,实在之物质乎,抑为心灵之作用乎?在柏氏之意,固以其为物质,而与一切之心灵作用异,如此是与其例自相抵牾矣。谦谟(David Hume,一七一一至一七七六)谓,独立之我亦为一切观念之组合物,此等观念变动不居,互相继续,吾人则以为是我也。谦氏之说,世之满意者至鲜,今即舍此不论。柏氏既谓一切惟心造,所谓感觉之观念,与幻想之观念,又作如何之区分乎?吾人于一切观念之发生,固皆以为系心灵之作用,然感觉之观念,则非独心灵之作用而止,必有实在之外物。接触于五官者,以为之原因,此其所以异于幻想之观念之处也。若一切惟心造,无所谓实在之外物,则感觉之观念与幻想之观念毫无分异。如谓目见耳闻,则为感觉之观念,然目见空华,耳闻幻响,明明为幻得之观念,反不得不谓为感觉之观念,其为说岂不窘乎?此柏氏之说之未可信也。一客观派(Objective realism),其为说较主观派更进一步,谓一切外物、内心均为神之现象。此所谓神者,初不与宗教之所谓神者相混,其意盖谓一种普遍之心灵贯彻于宇宙间,而为外物、内心生灭变化之原因也。黑智儿(Hegel,一七七O至一八三一)谓之神理(Divine reason),柏克尼谓之神意(Divine mind),白勒尼(Bradley)谓之至上(Absolute),其为说虽不一,究其终止皆此物此志而已。吾人对于此说,实有不能赞一辞者。印度佛家言,似亦为此说之一种也。就上四说,而问之吾人自身之裁判力,究以何者为较恰当乎?绝对实在说,与心理学原理悖谬。吾人始终未尝见所谓物质,则吾人自不能知物质之形状。彼以为吾人能知物质之全部,或一部分者,其为非理甚明也。谓物质为非实在者,与前说绝对相反。然主观派既混真境与幻境为一物,客观派又有所谓普遍之心之奇幻学说,为吾人所不愿承认。康德之说,弥近理矣。然谓物质非为吾人所知,则可,并其究竟实在与否,亦不下一有力之断语,则似非也。假定实在说,以吾意言之,似为最近确实之一说。惟其说者每不能举充分之理由,且其主张,常不免陷于矛盾,令人有所指摘,此则所不能满意者也。吾以为物质必为实在。何以知物质为实在也?日:吾人之知觉,必待感官受外物之激刺而后发生。虽吾人不能直接以见外物,因感官之既受激刺而发生知觉,遂决为外界必有实在之物质,此亦宜可信也。吾人对于真幻之分,鲜不以为若天渊之悬绝。试思此悬绝之点何在乎?一有对象,一无对象而已。此等区别,虽无论何等唯心学者,均深信之。如上述柏克尼分观念为感觉的幻想的二种,即是此义。谦谟为有名怀疑学者,然彼虽谓不能确知有实在外物,以为感官之激刺与否,固区别由激刺所得之知识,与统粹之观念为二物,且谓凡学问皆根本于经验,所谓经验,亦言由感官所得之知识而已。

或谓吾人既始终未见所谓实在之物质,安知当吾人知觉发生时,必有外物以为之激刺乎?日吾于上文既述真幻之分矣,所以知真有对象者,吾人荀非有精神病者,对于一真物或一真境,每起同一之认识或感想,如有方丈之塘于此,甲见之以为方丈。乙见之亦以为方丈,昼见之以为方丈,暮见之亦以为方丈。如非确有物焉存立于吾人感官之外,以激刺吾人之感官,吾人何以不约而有此同一之认识与感想乎?若幻境则不然矣,甲幻一境为万丈之塘,乙幻境,断不能与甲一致,千万人各逞其幻想之能,亦断不能互相一致。此何也?以幻境本无对象,故无拘束。即就甲一人言之,其幻境似能一致矣。然时时不同,日日不同,亦绝不能互相一致。此何也?亦惟以幻境本无对象,故无拘束。由此观之,真幻之分明,真境之必有对象了然矣。且真境明显,幻境暗昧,真境可分拆,可集合,有原因,有结果,而幻境一切反是。凡此各种区别,皆足知真境之有客观实在物质之关系,非如幻境完全为主观一方面之活动也。盲者不见形色,聋者不闻声音,然形色声音不以不见不闻而遂不存在,盖客观之物,虽待主观健全,始足以认识感觉之,即令主观不健全,不能认识感觉,其客观之物之存在如故,不可以为离主观而遂无客观也。然则于此不足以证物质之实在耶(上述形色声音,以便于行文,故浅言之。实则此皆吾人形容物象界之名词,为主观的,而非客观的。客观的者,即为此形色声音之本原,吾人无可思议者也)。

吾既以为物质为实在矣,至物质究竟之形状,物质与物象究竟之关系,则以为不可知。是何也?吾人既始终未见所谓物质,则其形状及其与物象之关系,从何而得知之?此至明显之事也。世之论物质形状者,有三说:(一)物质各种之形状,与物象所表现者为一致。(二)物质之形状,为物象所表现者之本原,故形状较简单。(三)物质无形状可说,如斯宾塞尔(Herbert Spencer,一八二O至一九○三)不可知之说(Unknowable)是也。此三说者立说各异,然言吾人之所不能言,而好为武断,则皆受同一之弊端。明明知物质非吾人之所得知,而强欲论之,不亦惑乎?论物质与物象之关系者,有二说(一)物质与物象为因果之关系。(二)物质与物象不得为因果关系。此二说者,立说适为相反,然其犯武断之弊,亦正相同。吾人既初未见物质,则此等关系,乃超越常识之问题,非吾人所得讨论。今遽以为属因果关系,或非因果关系,果何所据以立论乎?吾人今日之所得言者,物质必为存在而已,物质与物象必有关系而已,至其如何而存在,或有如何之关系,非吾人之所得论。或疑吾既不知物质如何而存在,何以知物质之必存在?吾既不知物质与物质有如何关系,何以知其必有关系?然吾固言之矣,凡吾人以为真物真境者,吾人必推想而假定为有一种与此物境相关系之对象。无对象,吾人不应对于同物境,生同一之认识与感想,此对象即物质也。吾人于此既不能不假定有实在之物质,即不能不假定物质与物象有如何之关系。然则虽不知物质如何存在,何为不能知物质必存在?虽不知物质与物象有如何之关系,何为不能知其必有关系乎?

或又将有疑吾说者,以吾此言物质之实在,初不过由一种理论而假定之耳。夫果实在,即不得为假定。既假定,尚安得为实在?故必有一尤确之证据,始足信此为定案。为此言者,亦近是矣。虽然不妨以佛勒顿教授(Prof Fullerton)之论他心存在问题(The Existence)之语答之。夫我有心,他人亦有心,此无可疑议者也。然试有人卒然问曰,汝何以知他人亦有心乎?汝岂得直接视察之,而证实其有心乎?唯心之学者,并他人之存在亦且不肯承认,更何论于他心。如此则他心之存在与否,果成为问题矣。唯心派学者之言,不免过于情实,然吾人所以知他心之存在,实无何等证据,此亦无可讳饰者也。吾人之知他心之存在,惟以他人与我有同一感受,有同一动作,由我有心以为此等感动之主张,以知他人亦必有心以为此同一感动之主张,舍是以外,更无论据也。夫如此则他心之存在,亦不过假定而已,岂可以为不可信乎!佛勒顿教授日:“吾人之认他心,实无求证据之理,盖初无证据可求也,惟直接得以感官观察者,然后有证据。他心固不可直接观察,而于此求证据,不亦惑乎!颜色之存在,吾人不容以鼻不能嗅而否认之,以颜色本非鼻所能嗅,茍能嗅,且不为颜色矣。吾人之求证据,亦必求于其可求之处,然后可。”佛氏此言,可谓透彻矣。他心如此,物质亦如此。吾人既谓物质不可观察,而必欲于前之理论外,求一种尤确之证据,是何异必欲以鼻辨颜色之存在,而不顾颜色之不可以鼻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