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灵/第一部/第八章

 第七章 死魂灵 第一部
第八章
第九章 

乞乞科夫的农奴购买,已经成为市镇上谈话的对象了。人们争辩,交谈,还研究那为了移住的目的,来购买农奴,到底是否有利。其中的许多讨论,是以确切和客观出色的:“自然有益,”一个说,“南省的地土,又好又肥,那是不消说得;但没有水,可教乞乞科夫的农奴怎么办呢?那地方是没有河的呀。”——“那倒还不要紧,就是没有河,也还不算什么的,斯台班·特密忒里维支;不过移民是一件很没把握的事情。谁都知道,农奴是怎么的:他搬到新地方去种地——那地方可是什么也没有——没有房屋,也没有庄园——我对你们说,他是要跑掉的,准得像二二如四一样,系好他的靴子,他走了,到找着他,您得费许多日子!”——“不不,请您原谅,亚历舍·伊凡诺维支,我可全不是您那样的见解。如果您说,农奴们是要从乞乞科夫那里逃走的。一个真的俄罗斯人,是什么事情都做得来,什么气候都住得惯的。您只要给他一双温暖的手套,那么,您要送他到那里去,就到那里去,就是一直到康木卡太也不要紧。他会跑一下,取点暖,捏起斧头,造一间新屋子的。”——“然而亲爱的伊凡·格力戈利也维支,你可把一件事情完全忘掉了:你竟全没想到,乞乞科夫买了去的是怎样的农奴。你全忘了,一个地主是决不肯这么轻易的放走一个好家伙的,如果不是酒鬼,醉汉,以及撒野,偷懒的东西,你拿我的脑袋去。”——“是了,这我也同意,没有人肯卖掉一个好家伙,乞乞科夫的人们大概多半是酒鬼,那自然是对的,但还应该想一想历来的道德:刚才也许确是一条懒虫,然而如果把他一迁移,就能突然变成一个诚实的奴仆。这在世界上,在历史上,也不是初见的例子了。”——“不——不然,”国立工厂的监督说。“您要相信我,这是决不然的,因为对于乞乞科夫的农奴,现有两个大敌在那里。第一敌——是和小俄罗斯的各省相近,那地方,谁都知道,卖酒是自由的。我敢对你们断定,只要两礼拜,他们便浸在酒里,成为游惰汉和偷懒的了。第二敌——是放浪生活的习惯和嗜好,这是他们从移住学来的。乞乞科夫必须看定,管住,他应该把他们管得严,每一件小事情,都要罚得重,什么也不托别人做,都是自己来,必要的时候,就给鞭子,打嘴巴。”——“为什么乞乞科夫要亲自去给鞭子呢?他可以用一个监督的。”——“好,您找得到很合适的监督吗?那简直都是骗子和流氓!”——“这是因为主人自己不内行,他们这才成为骗子的。”——“对啦,”许多人插嘴说。——“如果地主自己懂一点田产上的事务,明白他的人们——那么,他总能找到好监督。”然而国立工厂的监督抗议了,以为五千卢布以下,是找不到好监督的。审判厅长却指摘说,只用三千卢布,也就能够找一个,于是监督质问道:“您豫备从那里去找他呢?您能够从您的鼻子里挖出他来吗?”审判厅长的囘答是:“鼻子里当然挖不出来的,那不成。不过这里,就在这区里,却是有一个,就是彼得·彼得洛维支·萨木倚罗夫,如果乞乞科夫要他来监督他的农奴,却正是合式的人物!”许多人试把自己置身在乞乞科夫的地位上,和这一大群农奴移住到陌生地方去,就觉得忧愁,真是一件大难事;大家尤其害怕的是像乞乞科夫的农奴那样不稳当的材料,还会造起反来。这时警察局长注意说,造反倒是不足虑的;要阻止它,谢上帝幸而正有一个权力:就是审判厅长。审判厅长也全不必亲自出马,只要送了帽子去,这帽子,就足够使农奴们复归于理性,囘心转意,静静的囘到家里去了。对于乞乞科夫的农奴们所怀抱的造反性,许多人也发表了意见和重要的提议。那想头可实在非常两样。有主张过度的军营似的严厉和出格的苛酷的,但也有别的,表示着所谓温和。警察局长便加以注意,乞乞科夫现在是看见当面有着神圣的义务的;他可以作为自己的农奴们的父亲,而且,照他爱用的口气说,则是在他们之间,广施慈善的教化。趁这机会,他还把现代教育的兰凯斯太法[1],大大的称赞了一通。

市镇里在这样的谈论,商量,有些人还因为个人的趣向,把他们的意见传给了乞乞科夫,供给他妥善的忠告,也有愿作护卫,把农奴稳稳当当的送到目的地去的。对于忠告,乞乞科夫很谦恭的致了谢,声明他当随时施用,然而谢绝了护卫,说这完全是多馀的事情;由他购买下来的农奴,全是特别驯良的性格。他们自愿一同迁移,心里非常高兴。造反,是无论如何不会有的。

凡有这些议论和谈天,都给乞乞科夫招致了他正在切望的极好的结果。传说散布开来了,说他是一个百万财产的富翁,不会多,可也不会少。在第一章上我们已经见过,对于乞乞科夫,本市的居民是即使没有这囘的事,原也很是喜欢了他的。况且老实说:他们真的都是好人,彼此和善的往来,亲密的生活,他们的谈话上,也都打着极其诚实和温和的印记的:“敬爱的朋友,伊理亚·伊理支!”“听哪,安谛派多·萨哈略维支,我的好人!”“你撒谎,妈妈子,伊凡·格力戈利也维支!”向着叫作伊凡·安特来也维支的邮政局长,人往往说:“司泼列辛·齐·德意支[2],伊凡·安特来也维支?”

总而言之,那地方是过得很像家族一样的。许多人很有教养:审判厅长还暗记着当时还算十分时髦的修可夫斯基[3]的《路特米拉》,很有些读得非常巧妙,例如那诗句:“森林入睡,山谷就眠”就是,最出色的是从他嘴里读出“眠”字来,令人觉得好像真的看见山谷睡了觉;为要更加神似起见,到这时候,他还连自己也闭上了眼睛。邮政局长较倾向于哲学,整夜很用功的读着雍格[4]的《夜》和厄凯支好然[5]的《神奇启秘》,还做了很长的摘录;摘的是些什么呢,当然没有人能够分明决定。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个大滑稽家,他有华丽的言语,据他自己说,也喜欢把他的话“装饰”起来。而且他实在是用了一大批繁文把他的话装饰起来的,例如:“亲爱的先生,那是这样的,您可知道,您可明白,您可以想像出来的,大概,所谓”以及别的许许多,他都大有心得;另外他又很适当的用一种意味深长的𥅴眼,来装饰他的话,或者简直闭上一只眼睛,给人从他那讽刺的比喻里,觉出很凶的表现来。别的绅士们也大抵是很有教养,非常开通的人物:这一个看凯兰辛[6],那一个看《墨斯科新报》[7],第三个索性什么也不看。有一个,是大家叫作“睡帽”的,如果要他去做事,首先总得使劲的在他胁肋上冲一下,别一个却简直完全是懒骨头,一生都躺在熊皮上,想要推他起来罢,什么力气都白费,于是他也就总不起来了。看他们的外观,自然都是漂亮,体面,殷勤足以感人的人物——生肺病的,其中一个也没有。他们是全属于这一种人种里面的,在只有四只眼睛的温柔的互相爱抚的时候,往往用这样的话来称女人:我的胖儿,我的亲爱的大肚子,我的羔子,我的壶卢儿,我的叭儿之类。然而大抵是良善的种族,可爱的,大度的人物,一个人如果做过他们的客,或者同桌打过一夜牌,就很快的和他们亲密起来,十之九变成他们之一了。——在擅长妙法的乞乞科夫,就更加如此,因为他确是知道着令人喜爱的秘密的。他们热爱着他,至于使他决不定怎样离开这里的方法;他总只听见:“唉唉,只要再一礼拜;请您在我们这里再停一个礼拜罢,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一言以蔽之,如谚语所说,他成为掌珠了。然而出格的强有力,出格的显著,唔,非常之惊人,非常之奇特的,却是乞乞科夫对于闺秀们的印象。要说明一点这等事,我们是应该讲讲闺秀们本身,以及她们的社会之类,应该用活泼的辉煌的彩色,画出所谓她们的精神的特色来的;然而这在作者,却很难。一方面,是他在高官显宦的太太之前,怀着无限量的尊崇和敬畏的,而别方面……是的,别方面呢……就不过是难得很。却说N市的闺秀们……不,这不能,实在的,我怕。——在N市的闺秀们,什么是最值得注意的呢……不,奇怪得很,笔不肯动,它好像是一块铅块了。那么,也好:只好把描写她们的性格的事,让给在他的调色版上,比我更有鲜明灿烂的彩色的精粹的别人去;我们却单说一两句她们的外观,大体的表面就够。N市的闺秀们是原有阔绰之称的,这一点,所有的妇女们可真足取为模范。关于什么正当的举动,什么美善的调子,礼节,以及态度上的最微妙最幽婉的训戒,尤其是关于研究时式,连细微末节也不漏之处,她们实在比彼得堡和墨斯科的闺秀们要进几步。她们穿着富于趣味的衣饰,坐着漂亮的马车,在大街上经过:还依时式带一个家丁,身缀金色丝绦,在踏台上飘来飘去。一张名片,如果那名字是写在忒力夫二或是凯罗厄斯上面的,那就是神圣的物事[8]。有两位大家闺秀,以前本是很要好的朋友,也是堂姊妹,就为了这样的一张名片彼此完全闹开——其中之一,没有去囘看别一个。她们的丈夫和亲戚后来用尽心力,想她们从新和睦,却枉然——世界上的无论什么事,都该可以做成了,只有这一件可不成:使因为一面怠于囘访,变成雠敌的两位闺秀从新和睦。于是这两位,用这市里的绅士淑女们的口气来说,就僵在“互加白眼”里了。关于这问题,有谁得了胜,就也会有许多非常动人的场面,那男人们往往为了他们的保护职务,演出极壮大,极勇侠的表现来。他们之间,决鬭自然是没有的,因为大家都是文官;然而他们却彼此竭力来抉发别人的缺点,谁都知道,无论如何,这是比决鬭厉害得远的。N市的闺秀们的风气,非常严紧,以高尚的愤怒,来对付一切过失和诱惑,如果给她们知道一种弱点,就判决得极严。如果她们一伙里,自己有了什么所谓这个那个的事呢,却玩得非常之秘密,谁也觉不出究竟有了什么事。体面总不会损。就是那男人,即使自己觉得了,或者听到了这个那个的事,也早有把握,会引了谚语,简而得要的囘答道:“我所不知,我就不管。”这里还该叙述的是N市的闺秀们也如她们那彼得堡的同行一样,在言语和表白上,总是十分留心,而且努力于正当的语调的。没有人听到过她们说:“我醒鼻涕!”“我出汗”,“我吐口水”,她们却换上了这样的话:“我清了一下鼻子”或则“我用了我的手巾”。无论如何,也总不能说:“这杯子或盘子臭,”不能的,连觉得有些这意思的影子的话也不能说,要挑选一句这样的表现来替代它:“这杯子不成样子呵,”或者别的这一类话。因为要使俄国话更加高尚,就把所有言语的几乎一半,都从会话里逐出了,人就只好常常到法国话里去找逃路。这就成了完全两样的事情。用起法国话来,则即使比上面所述的还要厉害的词句,也全不算什么事。关于N市的闺秀们,就表面上说起来,大略如此。自然,倘使再看得深一点,那就又有完全不同的东西出现的:然而深察妇人的心,危险得很。我还是只以表面为度,再往前去罢。这以前,闺秀们是不大提起乞乞科夫的,虽然对于他那愉快的,体面的交际态度,也自然十分觉得。然而自从他的百万富翁的风传,散布了以来,注意可也移到他另外的性质上去了。这并不是我们的闺秀们利己,或是贪财。罪恶只在百万富翁那一句话——不是百万富翁本身,只是那句话;因为这句话的发音中,除暗示着钱袋之外,也还含有一点东西,对于坏人,对于好人,对于非坏非好人,都给以强有力的印象;一言以蔽之,就是没有一个人不受它的影响的。百万富翁有一种便当之处,他能够特别观察那并非出于打算和谋划的非利己的卑屈,纯粹的卑屈:许多人知道得很清楚,他们不会从他这里有所得,也全不是向他有所求,然而偏要跑到他面前去,欣然微笑,摘下帽子,或者遇有百万富翁在场的午餐会,便去设法运动也来招待他自己。说这一种对于卑屈的倾向,也染上了闺秀们,那是不可以的。然而在许多客厅里,却确在开始议论起来,说乞乞科夫固不是美男子的标本,但总不失为一个体面人,假使他再胖上一点点,可就没有这么好看了。当这时候,对于瘦长男子,还来了几句近于侮辱的话:那不过是剔牙杖,不是人。闺秀们的打扮,也留心到各种的装饰了。匹头市场非常热闹,挤也挤不开。简直是赛会。许多马车穿梭似的在跑。有几匹布,是从市集贩来,因为价钱贵,至今不能卖掉的,这囘却变成繁销,飞一般的脱手,使商人们也看得莫名其妙。当弥撒之际,看见闺秀们中有一位在衣服下面曳着拖裙,那裙圈胖得很大,至于把整个教堂占领,在场的警察便只好命令人民让出地方,都退到大门口去,以免损害太太的衣服。连乞乞科夫,终于也不得不被对他的异常的注意,引起一点惊异了。大好天气的一天,他囘到家里来,看见写字桌上有一封信。发信的是那里,送来的是谁,全都无从明白:侍者说,送信人不许他说出发信人是谁来。信的开头非常直截爽快,就是这样的句子:“不行,我非写信给你不可了!”以下说的是灵魂之间,实有神秘的交感,因为要使这真理格外显得有力,就用上许多点和横线,快要占到半行。再下去接续着几句金言,那确凿,真给人很深的意义,我们几乎负有引在这里的义务的:“什么是人生?——是流寓忧愁的山谷,什么是世界?——是无所感觉的人堆。”发信人于是说到为了去世已经二十五年的弱母,她眼泪滴湿了花笺;并且劝乞乞科夫从此离开拘束精神,闭塞呼吸的都会,跟她到荒野去;一到信的末尾,竟涌出确实的绝望来,用这几行做了结束:

两匹斑鸠儿 载君到坟头, 彼辈鸣且歌 示君吾深忧。

末一行其实不很顺当,然而不要紧:信是完全合于当时的精神的。下面不署名,没有本名和姓,自然也没有月日和年份。只在附启里,写着乞乞科夫自己的心,会猜出发信的人来,而明天知事家里的跳舞会,这古怪脚色是也要到会的。

一切都很有意思。匿名里面,含有很多的刺戟和诱惑,很多,至于引起了好奇心,使乞乞科夫再拿这信来看了两三遍。终于叫了起来道:“这可是很有意思,如果查出了究竟谁是发信的人!”总而言之,事情确是分明的起了转变了,他把一个钟头以上的工夫,化在奇特的揣摩推测里。于是做一个放开不问的姿势,低下头去,喃喃自语道:“但这信有点非常之故意做作!”以后是不说也知道,很小心的叠好信纸,放在提箱里,和一张戏园广告,以及在那地方已经躺了七年,没有动过的一张婚礼请帖,做了邻居了。这时可真的送进一张知事家里的跳舞会的请帖来。在省会里,这是有点很普通的:什么地方有知事,就也得有跳舞会,要不然,阔人们是很容易欠缺相当的爱戴和尊敬的。

他立刻放下一切,不再看作一囘事,抽出身子,专门去做跳舞会的准备去了;因为这件事实在有许多挑逗和刺戟。即使创造世界,恐怕也用不着化在装饰上的那么多的心力和工夫。单是对着镜子,检阅和修炼自己的脸,就要一点钟。他使自己的脸上显出一大串各种不同的表现:照见忽而正经和威严,忽而含着微笑的恭敬,忽而又是不含那种微笑的恭敬;于是对镜鞠几个躬,一面吐着含含胡胡的,颇像法国话的声音,虽然乞乞科夫也并不懂得法国话。之后他又装了一通极其讨人欢喜的惊愕,扬眉毛,牵嘴唇,连舌头也活动了一两次;你敬爱的上帝呵,如果人独自在那里,又觉得自己是一个美丈夫,并且确信没有人在钥匙洞里张望的时候,有什么还会做不出来呢。临末他还轻轻的自己摸一摸下巴,说道:“唉,唉,你这好家伙!”于是动手穿起衣服来。他始终觉得很高兴:一面套裤带,打领结,一面却在装着胡乱的行礼,优雅的鞠躬,并且跳了一下,虽然他从来没有学过跳舞。但这一跳,可出了无伤大雅的结果:柜子发抖,刷子从桌上掉了下来了。

他在会上的出现,引起了非常特别的情形。所有在场的人,都连忙来迎接他,一个还捏纸牌在手里,别一个是正在谈天,到了紧要之处,刚说出“您想,地方法官就囘答道……”地方法官究竟怎么囘答呢,他却不再讲下去,直奔我们的主角,去和他打招呼了:“保甫尔·伊凡诺维支!”“阿,我的天,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亲爱的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可敬的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心肝!”“您来啦吗,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他来了哩,我们的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您给我拥抱一下罢,保甫尔·伊凡诺维支!”“这里来,给我诚心的接吻一下,我的宝贵的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觉得,他几乎同时被许多人所拥抱了。他还没有从审判厅长的拥抱里脱出,警察局长就已经把他围在他的臂膊里,警察局长又交给卫生监督,监督交给烧酒专卖局长,烧酒专卖局长交给建筑技师……那知事,这时正和一对闺秀们站在一起,一只手拿一张糖果的包纸,别一只手抱一匹波罗革那的小狗,一看见乞乞科夫,就把两样——包纸和小狗——都抛在地板上,至于使小狗大声的嗥起来……总而言之,来客是散布着快活和高兴的。并未愉快得发光的脸,或者并未反映一点一般的高兴的脸,竟一个也没有。官们的脸,在他们的上司前来检阅下属的政绩之际,就这样的发光:这时最初的恐怖消散了,还觉得很得些上司的赞许,竟至于和气的露出一点小小的玩笑来,那就是说几句话,带着愉快的微笑——于是围着他的,跟着他的官们,就高兴的加倍的笑起来了,连话也不大听到,不大明白的官们,也一样的高兴的笑起来了,是的,连远远的一直站在门口,一生从来没有笑过,只给百姓看他拳头的警察——也遵照了反射和模拟的永久不变的定律,在他脸上现出微笑来,不过那微笑,却很有些像他嗅了一种强烈的鼻烟,现在刚刚要打嚏。我们的主角和大家招呼,又给各人囘答,自己觉得非常的纯熟:他向右边弯腰,又向左边弯腰,虽然因为习惯,不免略有一点歪,然而不碍事,还是倾倒了所有在场的人物。闺秀们立刻像绚烂的花环似的来围住他,把他罩在各种香气的云雾里:这一个发着玫瑰味,那一个带来紫罗兰和春天的气息,第三个是涌出强烈的木犀草的芳香。乞乞科夫只是昂起鼻子,吸进香气去。她们的装饰上,也展布着无穷的趣味;所有羽纱,缎子和网䌷的颜色,全是最时式的轻淡和褪光的,那细微的差别,单是说说名目也就不容易——这地方的文化和趣味,是已经达到这样的高超和精细了。飘带,结子和花束,以如画的纷乱,在衣服上飞动,虽然这纷乱,是由许多不纷乱的头脑,费过不少的时光。头上的轻装只搁在耳朵上,仿佛想要说:“且住!我要飞去了!只可惜不能带了我的美人一同去!”她们都穿着很紧窄的衫子,看起来就显出挺拔和合适的丰姿。(我应该趁这机会声明,N市的闺秀们是都见得有点儿胖胖的,但她们知道很巧妙的收朿起来,于是成了很适宜的姿态,人也不觉得她们的肥大了。)一切都经过深思熟虑:颈子和肩膀露出得刚刚合适,不太少,可也不太多:谁都照了自己的感觉和确信,显示着她的东西,来要一个男人的命;其馀的部分,就用了很大的鉴识和意趣,遮盖起来:或者用一种飘带做成的,比叫作“接吻”的点心还要轻飘飘的围巾,淡烟似的绕在颈子上,或者在背后的衣服下面,衬一条我们乡下大抵称为“卫道”的细麻所做的小小的花纱。这花纱是前前后后,遮到决不使男子再会送命的程度的,然而这正是害事之处的嫌疑,却也就在这里。长手套并不紧接着袖口,显出肘弯以上的臂膊的动人的一段来,有许多还丰满得令人羡慕;有一些人,因为拉得太高,竟把羔皮手套撕破了——总而言之,好像一切东西,都想要说:“不不,这不是乡下,这是巴黎!”不过有时也突然现出一顶谁也一向没有见过的包帽,或者跳出一枝孔雀毛,或者反对时髦的别的什么和一种只顾自己的趣味的表示来。然而没有这些是不行的——这就是省会的特征:总要露一点这样的破绽。乞乞科夫站在闺秀们的面前,心里想:“但究竟谁是发信人呢?”他试在一刹时中,伸出他的鼻子去;却碰着了肘弯,翻领,袖口,飘带,香喷喷的小衫和衣服的一大阵。粗野的迦落巴特[9]发狂似的在他眼前奔了过去:邮政局长夫人,地方审判厅长,插蓝毛毛的太太,插白毛毛的太太,乔具亚的公爵咭卜卡咭哩全夫,彼得堡来的一个官,墨斯科来的一个官,法国人咕咕,沛尔勗诺夫斯基先生和沛来本陀夫斯基先生——都忽然当面在地球上出现,在那里奔腾奋迅了。

“我们这里是——全省都在活动了哩!”乞乞科夫后退着,一面自己说。但当闺秀们散开的时候,他却又重行察看,看他可能从颜面和眼睛的表示上,辨出寄信的人来;然而,颜面和眼睛都不告诉他,寄信人是那一个。各到各处,每张脸上都漂泛着一点依稀的可疑,无限的微妙——唉,多么微妙……!“不成,”乞乞科夫心里说:“女人……就是这样的物事”——这时他做了一个示意的手势——“那简直是无话可说的!如果谁想把她们脸上闪过的一切这曲折和层叠,再来叙述一下,或者模拟一下罢……也简直办不到!单是她们的眼睛就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国土,倘有人错走了进去,那就完了!钩也钩不囘,风也刮不出,谁试来描写一下她们的眼神罢:这温润,绵软,蜜甜的眼神……谁知道这样的眼神有多少种呢:刚的和柔的,朦朦胧胧的,或者如几个人所说的‘酣畅的’眼神,而且还有并不酣,然而更加危险的——那就是简直抓住人心,好像用箭穿通了灵魂的一种。不成,找不出话来形容的!这是人类社会的‘寻开心的’一半,再没有别的了!”

唉唉,不对!我不料我们的主角竟滑出一句街坊上的话来。但叫我怎么办呢?这是在俄国的作家的运命!不过倘有一句街坊话混进这书里来,可不是作者之罪,倒是读者,尤其是上流的读者之罪:从他们那里,先就听不到合式的俄国话,他们用德国话,法国话,英国话和你应酬,多到令人情愿退避,连说话的样子也拼命的学来头,存本色:说法国话要用鼻音,或者发吼,说英国话呢,像一只鸟儿还不算到家,再得装出一副真像鸟儿的脸相,而且还要嗤笑那不会学这模样的人。他们所惟一竭力避忌的,是一切俄国话——至多,也不过在乡下造一座俄国式的别墅。这样的是上流的读者,以及一切自以为上流的读者!然而别一面却又有:那么的严厉,那么的要求!他们简直要最规矩,纯粹,高尚的文体来做文章——一句话,是要俄国话自己圆熟完备,从云端里掉了下来,正落在他们的舌头上,只要一张口,教跑出外面去就好了。人类社会的女性的一半,自然是很难猜测的;但我得声明,我觉得可敬的读者先生,却往往更其难于猜测。

这之间,乞乞科夫越加惶惑,不知道怎么从所有在场的闺秀里,认出发信人来了。他再来一种试验,用了研究的眼光,去观察她们中的每一个,觉得那些多情的女性的眼睛里,都闪烁着一点东西,是使可怜的凡骨的心中,收得希望和甘甜的痛楚,这使他终于喊起来道:“不行,还是枉然的,我看不出!”但这对于他始终如一的大高兴,却并无丝毫影响。还是用他那快活的,无拘无束的态度,和一两位闺秀谈几句趣话,开着又快又小的脚步,忽而走向这个,忽而走向那个,轻飘飘的绕着女人,转来转去,好像穿高底靴的老花花公子,即俄国一般叫作“耗子公马”的一样。如果他要迅速稳当的穿过一群人,就鞠一个躬,同时把脚儿伸出一点去,就是所谓螺旋势子或是花花公子画花押。闺秀们都很愉快而且满足,不但是从他这里发见了一大堆可取和有趣的特色了,还在他脸孔的表情上,看出了一点凡有女人们一定非常喜欢的,尊严的,勇敢的,威武的东西来。真的,为了他,人几乎要吵架了:许多人立刻觉到,乞乞科夫是大抵站在门口近旁的,大家就都要来坐靠近门口的椅子,有一位闺秀比别一位占了先,这时就几乎现出不舒服的局面,有许多自己也想去坐的人,对于这无耻和胡闹,都气愤得很。

乞乞科夫和闺秀们施展着活泼的谈天,其实倒是她们向他来施展着活泼的谈天,给了他许多非常微妙和优秀的比喻的话头,全都得加以想像和猜测,弄得他满头流汗,至于忘记了去尽礼节的义务:就是向这家的主妇问安。直到听见已经对他站了两三分钟的知事太太的声音,这才记得起来了。知事太太很亲密的摇着头,用了柔和的,又有些狡猾的音调,向他说话道:“阿,您来啦,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我在这里,不能把知事太太的话完全再现,我只知道她说了几句非常友爱和亲热的句子,就是我们的最高雅的作家们常常写在小说和故事里的,名嫒和侠士所说的那一类,他们是特别偏爱描写我们客厅里的生活,而且趁这机会,显出他们是精微的情景的大知识家来的。她说的大约是:“人已经这么利害的占领了您的心,里面竟没有一块小地方,没有一点小角落,剩给您这么忍心忘却了的别人了吗?”我们的主角立刻转向知事太太去,而且已经想好了囘答,那囘答,比起我们从斯风斯基,林斯基,理定,格来明所写的时行小说里,以及从别的出场人物之类的军人们那里所听到的来,自然只会好,不会坏,但当他在无意中一抬眼的时候,却忽然遭了打击似的停止了。

知事太太站在他面前,然而并不止她自己:她还挽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年青的姑娘,鲜明的金色发,精致整齐的相貌,尖锐的下巴和卵圆的脸盘,实在可以给美术家去做画圣母的模范,在无论什么东西:山和树林,平野,脸,嘴唇和脚,都喜欢广大的俄国,是很不容易找出来的——当他走出罗士特来夫家的时候,当他的车子,因为车夫发昏或是马匹的碰巧的冲突,和她的马具缠绕起来的时候,当米卡衣叔和米念衣叔想来解开这纠纷的结子的时候,他在路上遇见的,就是这金色发。乞乞科夫非常狼狈了,至于嘴里再也说不出有条理的句子来,只吃吃的讲了一句痴呆的含胡话,无论是斯风斯基或林斯基,理定或格来明,都决不肯使他滑出口来的。

“您还没认识我的女儿罢?”知事太太说。“她是刚从女塾里毕业出来的。”

他囘答说,他曾经出乎意外地和她有过相见的光荣:以后还想添上几句去,然而完全失败了。知事太太又说了一两句话,就和她的女儿走向大厅的那一头,去招呼另外的客人,乞乞科夫却还生根一般的站着。他在这地方还站了很久的工夫,恰如一个高高兴兴的到街上去散步的人,周围景象,无不浏览,却突然立住了,因为他想了起来,自己还忘记了什么;恐怕再没有比这样的人,更加不中用的了:只一击就从他脸上失去了无忧无愁的样子。他竭力的囘想,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呢:手巾么?手巾就塞在衣袋里!他的钱?钱可是也在的!好像什么也没有缺,然而总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妖魔,在耳朵边悄悄的告诉他忘记了什么。他只是胡胡涂涂的看着潮涌的人群,尾追的马车,兵们的枪和帽,店家的招牌之类,心里却并不明白。乞乞科夫也就是这模样,和周围的事情全不相关了。这之间,从女人的发香的口唇里,向他飞过许多柔腻的质问和暗示来。“我们这些可怜的地上居民可以斗胆的问您,您在沈思着什么吗?”——“您的思想所寄托的幸福的旷野,是在什么地方呢?”——“引您进这快活的瞑想之谷的那人的名字,我们可以知道吗?”然而他不再看重这些问题了,闺秀们的亲爱的言语,恰如说给了风的一样,是的,他竟这样的疏忽,至于放闺秀们静静的站着,自己却跑到大厅的那一边,去探知事太太和她女儿的踪迹去了。但闺秀们却并不肯这么轻易的就放手——各人都暗自下了坚固的决心,要用尽对于我们的心,非常危险的药味,要用尽她们的极顶强烈的撩人之力。我在这里应该夹叙一下,有几个闺秀——我说,有几个,决不是全体——是被一个小小的弱点所累的:如果她觉得自己有一点动人之处,无论前额也好,嘴也好,手也好,就以为这种特色,别人也应该立刻佩服,大家异口同声的喊道:“瞧,瞧,她有多么出色的希腊式的鼻子呀!”或者是“多么整齐的动人的前额呵!”如果有很美的肩膀呢,她首先就相信一切青年男子,都要给这肩膀所迷,她一走过,就无条件的叫起来道:“阿呀,她有多么出色的肩膀呀!”而对于脸孔,头发,眼睛和前额,却看也不看,即使看,也不过当作不关紧要的东西。闺秀们中的有几个,是在这样的想的。但这一晚上,却谁都立下誓愿,在跳舞之际,要竭力表现得动人,还把自己的最大美艳的特色,显得非常明白。邮政局长夫人在应着音响,跳着华勒支舞之间,把她俊俏的头,非常疲乏的侧了起来,令人觉得真的到了上界。一个非常可爱的闺秀,到会的目的,是完全不在跳舞的,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在右脚的大趾上,有了鸡眼睛模样,豌豆儿大小的不舒服或是不便当,所以她只得穿了绒鞋,——但竟也坐不住了,就穿着她的绒鞋跳了几囘华勒支,为的是不过使邮政局长夫人不要太自鸣得意。

然而这些一切,对于乞乞科夫并无豫期的效验;他几乎不看闺秀们的脚步和身段,只是跕起脚尖,从大家的头上张望着可爱的金头发的所在;忽而又弯低一点,由肩膀和臂膊之间去找寻她;他到底找到她了,他看见她和母亲坐在一起,头上俨然的摇动着插在一种东方式包帽上的羽毛。他好像就要向这堡垒冲锋了。春色恼杀了他,还是有谁在背后推他呢?总之,他就不管一切阻碍,决然的冲过去:烧酒专卖局长被他在肋下一推,好容易才能用一条腿站住,总算幸而还没有因此撞倒一排人;邮政局长也向后一跳,吃惊的看定他,带着一点微妙的嘲笑;但乞乞科夫却一看也不看,他只为那带着长手套的远地里的金头发生着眼睛,满心全是飞过场上,直到那边的希望了。这时在别一角落上,已经有四对跳着玛兹尔加:靴后跟敲着地板,一个陆军里的大尉,用了肉体和精神,两手和两脚,显出他们梦里也没有做过的奇想的姿势来。乞乞科夫几乎踏着了跳舞者的脚,一直跑向知事太太和她的女儿所坐的地方去。然而,待到和她们一接近,他却非常胆怯,也不再开勇往直前的小步,竟简直有些窘急,在一切举动上,都显出仓皇失措来了。

在我们的主角那里,真的发生了一点所谓恋爱吗,不能断定;像他那样的人,或者是并不很胖,却也并不太瘦的人,竟会有恋爱的本领吗,也可疑得很;然而这里却演出了一点连他自己也讲不明白的奇特的情景:据他后来自己说,他觉得,仿佛全个跳舞会以及喧嚣和杂沓,在一刹时中,都退到很远的远方,提琴和喇叭,好像在山背后作响,一切全如被烟雾所笼罩,似乎草率地涂在一幅画布上面的平原。而在这朦胧地,草率地涂在画布上面的平原里,却独独锋利而分明的显着动人的年青的金头发的优美的丰姿:她那出色的卵形的脸盘,她那苗条的充实的体态,这是只在刚出女塾的女孩儿身上,才得看见的,还有她那近乎质朴的洁白的衣服,轻松的裹着娇柔的肢节,到处显出堂皇的精粹的曲线来。她好像一件象牙雕成的奇特美丽的小玩意;在朦胧昏暗的群集里,惟独她灿然的见得雪白和分明。

这世界上,也会有这等事;乞乞科夫在他的一生中,虽然不过很短的一瞬息,但也成了一下子诗人了;不过诗人的名目,也还过份一点。至少,在这瞬间,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少年人,或者一个时髦的骠骑兵了。那美人儿旁边恰有一把椅子是空的,他连忙坐下去。谈话开首有些不中肯,不久也就滔滔不绝,他而且得意了起来,然而……我应该在这里声明我的很大的惋惜,凡是身负重要的职务,上了年纪,有了品位的人,和闺秀们谈天,是有一点不大顺口的;说得很流畅的只有中尉,大尉以上的高级军官就全不行。他们在说什么呢,只有上帝知道:可总不是怎么高明的物事,但年青的姑娘们却笑得抖着肩膀;一个枢密顾问官倒也会对你们讲些极顶神妙的东西:说俄罗斯是一个强国,或者说句应酬话,自然并非没有精神的,不过全都很带着钞书的味道,倘若他说一点笑话,自己先就笑个不停,比听着的闺秀们还利害。我在这地方加了这样的声明,为的是要使读者明白,为什么在我们的主角谈话中间,我们的金头发竟打起呵欠来了。但我们的主角好像全没有觉得,仍旧不住的搬出他在各处已经用过许多囘的所有出色的物事来,例如:在洵毕尔斯克省的梭夫伦·伊凡诺维支·培斯贝七尼那里,这时住着他的女儿亚兑拉大·梭夫伦诺夫娜和她那三个堂姊妹:马理亚·喀夫理罗夫娜,亚历山特拉·喀夫理罗夫娜和亚兑拉大·喀夫理罗夫娜;还有,在略山省的菲陀尔·菲陀罗维支·贝来克罗耶夫那里;在喷沙省的弗罗勒·华西理也维支·坡背陀诺斯尼和他的兄弟彼得·华西理也维支那里,这时住着他们的堂姊妹加德里娜·密哈罗夫娜和两个侄孙女:罗若·菲陀罗夫娜和爱密理亚·菲陀罗夫娜;最后是在伐忒卡省的彼得·华尔梭诺夫也维支那里,住着他的儿媳的姊妹贝拉该耶·雅戈罗夫娜和侄女苏非亚·罗斯谛斯拉夫娜和两个异父姊妹苏非亚·亚历山特罗夫娜和玛克拉土拉·亚历山特罗夫娜。

乞乞科夫的态度惹起了一切闺秀们的不平。

乞乞科夫的态度惹起了一切闺秀们的不平。其中的一个故意在他旁边经过,要他悟出这一点来,并且用她展开的裙裾,稍稍卤莽地扫着金头发,一面又整理着在她肩头飘动的围巾,那巾角就正拂在这年青闺秀的脸孔上;也在这时候,别一位闺秀便在乞乞科夫的背后,和从她那里洋溢出来的紫罗兰香一起,嘴里飞出了一句颇为恶毒的辛辣的言辞。然而无论他实在没有听见,或者不过装作不听见,他的举动在这地方却真的有些不合,因为闺秀们的意见是总该给点尊重的。他也后悔自己的过失,但可惜是在后来,已经到了太晚的时候了。

许多脸上都画出了应有的愤怒。纵使乞乞科夫的名声在交际场里有这么大,纵使谁都确信他拥有百万的家财,纵使他脸上带着威严的,英勇的神气,——但有一件事,是闺秀们决不饶恕男人的,无论怎样,无论是谁,他一定完结。女人和男人比较起来,性格上原也较为没有力,但到有些时候,她却不但坚强不屈胜于男人,还胜于世界上的一切。乞乞科夫在无意中显了出来的藐视,使那因为椅子事件,几乎破裂的闺秀们复归于平和与一致了。在她们随便说说的不关紧要的言语中,就会突然发见恶毒尖利的嘲讽。完成了这不幸的,是又有一个少年人,做了一两节关于跳舞者的讥刺诗,在外省的跳舞会里,没有这事是几乎不收场的。这诗又立刻说是乞乞科夫之作了。愤怒越来越大,闺秀们聚集在大厅的各处角落上,彼此切切私语,还给他几句非常不好的指斥;可怜的金头发也被奚落得半文不值,宣告了她的死刑。

这之间,却有一个极顶恼人的袭击,等候着我们的主角;当他的年青的对手打着呵欠,他向她讲述古代各种的故事,说到希腊哲学家提阿改纳斯的时候,罗士特来夫却突然上台,就从客厅的一间后房里走出来了。他从休息室里来,还是从那打着大牌的绿色小屋里跳出来的呢,他的出现,是由于自愿,还是被人赶出来的呢,总之,他高兴地,非常快活地走进客厅里来了,还挽着检事,他确是已经被拖了好久了的,因为这可怜的检事皱着眉头,看来看去,大约是在设法来摆脱他那亲密的旅行的向导。而且他的境遇,实在也很难忍受的。罗士特来夫拖过两杯红茶——自然加了蔗酒的——来,一饮而尽;于是又是讲大话。乞乞科夫一在远处望见他,就决计牺牲了目前的佳遇,赶紧飞速的走开,因为这会面,是决不会有好事情的。但不幸的是身边竟忽然现出知事来,自说找到了保甫尔·伊凡诺维支,非常高兴,并且将他坚留,请他判断和两位闺秀之间的小小的辩论;因为关于妇女的爱之是否永久,大家的意见还不能相同;但这时候,罗士特来夫却已经看见,一径向他跑来了:

“阿唷!赫尔生的地主!赫尔生的地主!”他叫喊着跑近来,一面哈哈大笑,笑得他那红如春日蔷薇的鲜活的面庞,只是抖个不住。“怎么样?你买了许多死人了吗?您要知道,大人!”于是转向知事那边,放开喉咙,喊道:“他在做死魂灵的买卖哩!真的,听罢,乞乞科夫!听哪,我是看交情才对你说的,在这里的我们,都是你的好朋友,大人也在这里,我要绞死你,真的,我要绞死你!”

乞乞科夫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您不相信我罢,大人!”罗士特来夫接着说。“他对我说的是:‘听哪,把您的死掉的魂灵卖给我罢,’我几乎要笑死了。待到我上了市镇,人们却告诉我说他因为要移住,买了三百万卢布的魂灵,了不得的移住呀!他到我这里就来买过死人的。听哪,乞乞科夫:你是一只猪,天在头上,你是一只猪!大人也在这里,对不对,检事先生?”

然而检事和乞乞科夫都非常失措,简直找不出答话来;罗士特来夫却有些快活起来了,不管别人,尽说着他的话:“哦,哦,我的乖乖……如果你不告诉我为什么要买死魂灵,我是不放开你的。听哪,乞乞科夫,你应该羞;你一定自己也明白,你没有比我再好的好朋友了。瞧罢,大人也在这里……对不对,检事先生?您不相信罢,大人,我们彼此有怎样的交情,实在的,如果您问我——我站在这里,如果您问我:‘罗士特来夫,从实招来,你的亲爷和乞乞科夫两个里,你爱谁呀!’那我就囘答说:乞乞科夫!天在头上!……心肝,来呀,让我和你接一个吻,亲一个嘴。您也许可我和他接一个吻罢,大人。请你不要推却,乞乞科夫,让我在你那雪白的面庞上,亲一个嘴儿罢!”然而罗士特来夫和他的亲嘴来得很不像样,几乎是直奔过去的。大家都从他身边退开,也不再去听他了。不过他那买死魂灵的话,却是放开喉咙,喊了出来的,又带着响亮的笑声,所以连停在大厅的较远之处的客人们,也无不加以注意。这报告来得太兀突,使大家的脸上带着一半疑惑,一半胡涂的表情,一声不响的呆立起来。乞乞科夫并且看见许多闺秀们都在使着眼色,恶意的可憎的微笑着,在有几个的脸上,还看出一点非常古怪的东西和另有意思的东西来,于是更加狼狈了。罗士特来夫是一个说谎大家,那是谁都知道的,从他那里听些胡说八道,也是谁都不以为意的:然而尘世的凡人——唉唉,怎么这凡人竟会这样的呢,可实在很难解:一有极其昏妄,极其无聊的新闻,只要是新闻,他就无条件的散布到别一个凡人那里去,虽然也说:“又起了多么大的谣言了呵!”那别一个凡人就尖起耳朵,听得很高兴,后来固然也说道:“然而这是一个大谎,完全不必相信的!”于是连忙出外,去找第三个凡人,告诉他这故事,之后又因了义愤,同声叫喊道:“多么下贱的谎话呀!”而消息就这样的传遍了全市镇,所有在此的凡人们,多日谈论着这件事,一直到大家弄得厌倦,这才说,这故事是没有谈论的价值的。

这无聊之至的偶然的事故,使我们的主角很是心神不定了。一个呆子的很胡涂,很荒谬的话,也往往会使一个聪明人手足无措。他忽然觉得很不舒服,而且苦恼了,好像穿着擦得光亮的长靴,踏在龌龊的,发臭的水洼里;总而言之,这不漂亮,很不漂亮!他要竭力的不想它,忘掉它,疏散它。他还坐下去打牌,然而什么都不顺手,像一个弯曲的轮子:他错抓了两囘别人的牌,有一囘还至于忘记了并不该他打,却擎起手,打出自己的牌去了。这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是一个好手,并且还可以称为精细的赌客,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而且连他自说是希望所寄,有如上帝的毕克王也打掉了的呢,审判厅长简直想不出缘故来。邮政局长,审判厅长,还有警察局长,自然也照例的和我们的主角打趣,说他一定在恋爱,而且他们知道,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是怀着一颗发火的心的。谁使他的心受伤的呢,他们也很明白。然而这并不能给他慰安,虽然他也竭力的装出笑容,用玩笑来囘答他们的玩笑。晚餐也没有使他快活起来。纵使席上非常适意,而且罗士特来夫也因为连闺秀们也说他胡闹,早已被人赶走了。当跳着珂蒂伦[10]时,他竟忽然坐在地板上,去抓跳舞者的衣裾,照闺秀们的口气说,这实在是大失体统的。晚餐吃得很愉快,在闪耀着三臂烛台,花朵,瓶子和装满点心的碟子之间的一切脸孔,都为了虚荣的欢喜和满足在发光。军官们,闺秀们和穿燕尾服的绅士们,谁都献着出格的殷勤。有一个大佐,竟用出鞘的刀尖,把汤碟子挑到他的闺秀的前面。有了年纪的绅士们,连乞乞科夫也在内,则在热心的讨论,一面嚼着硬煮食品的鱼或肉,尽量的撒上胡椒末,一面吐出确切的言语来;人们所争论的,正是乞乞科夫向来很有趣味的对象,但这一晚上,他却像一个从远道归来,疲乏困顿的人,脑子并不听他的指挥,他也没有参加的兴致。他竟等不及晚餐散席,大反了往常的习惯,一早就囘到家里去了。

在读者已经很熟悉的门口摆着柜子,角落上窥探着蟑螂的屋子里,他的精神和思想,也如他所坐的臬兀不安的靠椅一样,不大平静。他的心很沈闷。一种沉重的空虚在苦恼他:“鬼捉了玩出这跳舞会的那些东西去!”他愤愤的叫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的高兴?全省满是坏收成,物价腾贵和饥荒,他们却玩跳舞会!有什么好处:一大批娘儿们的旧货。奇怪的是她身上穿着一千卢布以上的东西。归根结蒂,还是农奴们拿他的租钱来付,结果也终于还是我们的。谁都知道,男人们为什么要这么敛钱,纳贿的呢:就是为了给他的女人买很贵的围巾,衣服,以及别的鬼知道叫作什么!这为的是什么呀?为的不过是使放荡的娘儿们可以说,邮政局长太太有一身好衣服哩,——因此就抛掉一千卢布。于是嚷道:跳舞会,跳舞会,多么愉快呀!妈的这样的跳舞会,我看和俄罗斯精神是一点也不合的,这完全是一种非俄罗斯制度。呸,还有哩:像精赤条条的拔光了毛的魔鬼似的,忽然跳出一个上了年纪的黑燕尾服的汉子来,把腿摇来摇去。别一个又和另一个弄在一起,和他谈着正经事,一面却又在地板上左左右右,玩出古怪花样来……这都不过是猴子学样;猴子学样罢了。因为法国人是到了四十岁,还像十五六岁的孩子一样的,所以我们也得这么的来一下!哼,真的,我觉得每一个跳舞会之后,就总要弄出一件什么坏事情,连想也想不得!脑袋的空虚,就恰如和一个场面上的名人谈了天,他说的全是浮面,讲的都靠书本;听起来原也很漂亮,有味的,然而听着的人的脑袋,还是先前似的一无所得;其实倒不如和一个简单的商人去谈天,他只知道自己的本行,然而知道得透澈,切实,比起所有这些小摆设来,更要有价值。究竟从这样的跳舞会里能弄出什么来呢?不知道可有一个作家,想照式照样,写出一切情形来的没有?即使做了书,那跳舞会本身,却还是荒谬胡涂之至的。不知道这究竟有什么影响:道德的,还是不道德的呢?究竟怎样,鬼才知道。人就只要吐一口唾沫,抛掉书!”对于跳舞会,乞乞科夫大概说得这么不合意;但我相信,他的不满,是另外还有一个原因的。招他憎恨的,其实全不是跳舞会,倒是那情状,当大众之前,忽然来了一道莫明其妙的光,于是他就扮演了很奇特,很暧昧的脚色了。自然,如果他用了明白人的眼睛来看这事故,他是会觉得一切都是小事情,一句呆话也毫无关系的,尤其是在要事已经幸而办妥了的现在。但是——人却有一点希奇:使他很恼怒的正是失掉了这人的寄托,虽然对于这寄托,他自己并不看重,评的极苛,还为了他们的尚浮华和爱装饰下过很锋利的攻击。待到经过充足的历练,知道他自己也该负一点罪,那就更加恼怒了。纵使他毫不气忿自己,而且当然还是不错的。可惜我们谁都有这一个小小的弱点,就是总要爱护自己,却去找一个邻近的东西,来泄自己的恼怒,或者用人,或者恰巧碰到的下属,或者自己的女人,或者简直是一把椅子,我们就把它摔到门口或者鬼知道的什么地方去,碰下它一条腿,或是一个靠手来,给看看我们绅士之流的恼怒。

乞乞科夫也立刻找到一个邻近,应该将自己的恼怒,全都归他负担的来了。这亲爱的邻近就是罗士特来夫,不消说,他就上上下下,四面八方的拼命的痛骂了一通,恰如偷儿的对于村长,车夫的对于旅客,对于远行的大尉,看情形也对于将军的一样,在许多古典的咒驾上,另外再加上一大批新鲜的,由他自己的发明精神而来的东西。罗士特来夫的整部家谱被拉出来了,他家族里的许多列祖列宗,都遭了利害的玩弄。

但当乞乞科夫为阴郁的思想所苦恼,一睡不睡的坐在他那坚硬的靠椅里,痛责着罗士特来夫和他的全家的时候,当烛光渐渐低微,烛心焦了一大段,脂烛随时怕会熄灭的时候,当窗外的漆黑的暗夜,已由熹微的晨光,转成莽苍苍的曙色的时候,当远处已有一二鸡鸣,在睡着的市镇的街道上,悄悄的走着一个只知道一条(可惜只是一条)不可拘束的俄罗斯人民所走的道路的,穿着简单的呢外套的莫辨地位和出身的不幸人的时候——在市镇的那一头,使我们主角的苦恼的地位更加为难的戏剧,却已经在开幕了。这时候,在远处的大街和小巷里,轧轧的走着一件非常奇特的东西,一下子很难叫出名目,既不像客车,也不像篷车,可又不像半篷车,倒仿佛一个胖面颊,大肚子的西瓜,搁在一对轮子上。这西瓜的面颊,就是车门,还剩有黄颜色的痕迹,但是很不容易关,因为闩和锁都不行了,只用几条绳勉强的缚住。西瓜里面,塞满着纱枕头,有像烟袋的,有圆的,也有和普通枕头一样的,还有袋子,装着谷物,白面包,小麦面包,捏粉的咸饼干。上面还露着一只填王瓜的鸡和王瓜馅的包子。马夫台上站着一个人,家丁模样,身穿杂色的手织麻布的背心。他不刮脸,头发是已经花白起来了。这是常见的人物,在我们那里的乡下,普通都叫作“小子”的。这铁轮皮和锈螺钉的喧闹,惊醒了街的那一头的巡丁,抓起钺斧,在睡眼惺忪中放声大叫道:谁呀?待到他觉得并没有人,不过是猛烈的车轮声在远处作响,便伸手在领子上捉住一个小动物,走近街灯去,就在那地方亲手用指甲执行了死刑。于是又放下钺斧,遵照着他的武士品级的规矩,仍旧熟睡了。马匹的前蹄时时打着失,因为没有钉着马掌,而且也分明因为它们还没有熟悉这幽静的市镇的街道。这辆车又转过几个弯,从一条街弯进别一条去,终于通过圣尼古拉区教堂旁边的昏暗的小巷,停在住持太太的门口了。从车子里爬出一个姑娘来,头戴包帕,身穿背心,捏起两个拳头,像男人似的使劲的捶门。(那杂色麻布背心的小子,是因为他睡得像死尸一样,后来被拉着脚,从他的位置上拖开了。)狗儿嗥了起来。接着也开了门。好容易总算吞进了这不像样的车辆。车子拉到堆着柴木,搭着许多鸡棚和别的堆房的狭小的前园里;才从车子里又走出一位太太来;这就是女地主十等官夫人科罗皤契加。我们的主角一走,这位老太太就非常着急,怕自己遭了他的诓骗,在三夜不能睡觉之后,终于决了心,虽然马匹还未钉好马掌,也一定亲赴市镇,去探听一下死魂灵是什么时价,而且她这么便宜的卖掉了,是否归结是上了一个大当。她的到来,会发生什么结果呢,读者从两位闺秀的谈天里,立刻可以知道了。这谈天……但这谈天,还不如记在下一章里罢。

译者注

编辑
  1. 英国人Lancaster(1778—1838)所提倡,以学生间彼此互习为重的教育法,在十九世纪初的俄国,看作教育界的一种革命,因此而起的议论,非常之多。——译者。
  2. Sprechen Sie deutsch,德国话,意云“您会说德国话吗?”因为发音和邮政局长的名字相像,所以用作玩笑。——译者。
  3. Shukovski(1783—1852),俄国的浪漫派诗人。——译者。
  4. Young(1826—1884),德国的感伤派诗人。——译者。
  5. Eckarlshausen(1752—1803),德国的作家。——译者。
  6. Karamsin(1766—1826),俄国有名的历史家,也是感伤派的作家。——译者。
  7. 当时的政府的御用报纸。——译者。
  8. Treff-Zwei oder Karo-Asz都是纸牌上的花样,大约名字写在那上面,就算是吉利的。——译者。
  9. Galoppade,调子极急的跳舞。——译者。
  10. Kotillon,大抵是两人一班,四班同起的跳舞,曾经风靡全俄,尤其是外省的。——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