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鄰女語
第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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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北洋大臣拜師兄 黃蓮聖母遣神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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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西安懲辦端王、莊王、英年、趙舒翹之後,天下快心。雖然這是偏重一面的說話,當日要是直隸封疆大吏,果得一二有識力持大體之人,不肯附和姦庸,釀成變局,朝中雖有端、剛之跋扈,也叫他無可如何。偏偏直隸總督遇著一個旗人,這人平時有個外號,叫做婆婆,辦事原同婆婆媽媽一般。當日拳匪到了霸州境地,有許多下屬上稟求兵,勸他派兵剿捕。總督這時只因誤聽人言,不敢誅殺立威,反而將稟批駁,說下屬們造謠生事。因此拳匪勢力愈弄愈大,竟敢明目張膽攻破霸州城池,將霸州州官劉大老爺囚禁監牢,以為不肯附和者戒。自從四月廿三、廿四日起,一直延至五月初五,遂成不可收拾之局。都是後話,暫擱不提。

  且說當拳匪未入天津之際,早兩三年,即有一種無名揭帖,說是乩語所判。上面寫著:

  今年五月五,這時不算苦。
  滿地紅燈照,那時才算苦。

  這種無根謠言,雖是無稽之言,無奈無知小民,早已為所哄動。五月初頭,義和團頭目張德成到了天津,公然到處行劫。商民合稟總督,求他剿辦彈壓。總督無法可施,只得把商家董事請到自己衙門花廳,拿出端王假旨,朝他們流涕,說道:「這是裡頭的主意,特地叫人請來的,誰敢有違!諸君可以忍耐,便忍耐些兒;不能忍耐,不如趁早遷移為是。」商家董事聽了這番話,面面相覷,一言不發。辭了出來,遂各檢點逃難,大沽口輪船頓時擠滿。每日太古、怡和、招商三公司輪船上,總有四五千人前來買票。豈料逃者未半,業已不可收拾。

  這張德成張大師兄本是船幫首領,知道北邊沒有幾個有錢之人,在天津發財的,都是南邊人。他看見南邊商人,一群群由鐵路火車運往大沽口船上,他心中不由得著急。遂私自率了黨羽,先拆鐵路,搶劫避亂商人。頓時殺人如山,流血成河,把塘沽以上一帶七十二沽河裡,都將死屍填滿。一時天津官場束手無策,只好各自為計,由天津遷保定,由保定再分赴河南、山東。

  當時便惱了一位武官。這位武官是誰?便是直隸提督聶士成聶大人,說道:「這還了得!這不是造了反麼?」遂自督率大兵,由楊村拔隊回津,開槍痛擊。這些手下兵丁,久已聞得拳匪有大法術,可以不畏炮火。個個自危,人人退縮。聶大人不信,走到三里河地方,看見電桿上有兩個頭包紅布、腰纏紅巾、手執紅旗的拳匪,在那裡口吹哨號,張牙舞爪的亂動。聶士成的兵丁看見,就嚇退了,說:「這不是仙人麼?怎麼一枝電線桿上會站得住?」聶大人聞言大怒,立取新式手槍,向上轟擊。不料連放兩槍,兩個拳匪依然在電桿上直立不下。這些手下兵丁又嘩然道:「果然是不怕槍炮。大帥得罪了大師兄,眼見得大禍就要來了!」聶士成聽了,愈加憤怒,手執長斧,匹馬當先,一氣衝到這兩個拳匪面前,立將電桿斲倒,便叫隨帶的差官上去綁人。差官下馬一看,誰知那兩個拳匪,早被槍子穿胸而死。當初拳匪一聞槍聲,便已逃避。這兩個在桿上,不及下來,便已一命嗚呼。聶大人下馬驗過,不覺大喜,叫差官拿去,傳示各營。各營始知拳匪不怕槍炮,全是一派假言。各各放膽痛殺。即在三里河左右搜捕。凡見身上有一絲紅布的,不是用槍刺死,即是用槍打死,一直殺到天津浮橋橋邊。張德成張大師兄抵擋不住,遂逃到直隸總督衙門,在制台那邊躲著。

  其時制台早已得聶提督剿匪之報,一見張大師兄進了衙門,不問青紅皂白,即手執長香,在宅門門口跪接。口稱:「與我無乾,師兄不要動氣。」張大師兄隨機應變,厲聲說道:「要我饒恕了你,不奏天庭,除非將聶士成殺了,出我胸中這口惡氣,方可依允。」制台尚未回答,聶士成早已進了衙門,走到面前,向制台索辦張德成。張德成見聶大人緊緊追來,不顧死活,即向總督內堂躲去。制台便將聶提督迎進花廳,勸他省事,不要惹禍上身。即將端王假詔,取來請看。聶提督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剿除亂民,是我份內之事,如今在你總督衙門,我做提督的不便搜殺。料想總有時走出衙門,我在外等著他就是了。」說畢,忿忿辭出。密地傳令各營,把總督衙門前後圍住,不許放亂人出進。

  制台聞報,大驚失色,即在衙門打一暗電,稟明端王,請調直隸提督移駐八里台,防禦洋兵。未出一日,果有偽旨著令聶士成立刻回防,不得稍有遲誤。聶大人接著,明知是制台的主意,無奈本朝成法,武官向例受制文官。聶大人此時只得向制台說道:「拳匪頭目一時捉拿不到,尚望協力同心,嚴飭部下緝拿為是。不可輕縱,致貽後患。」制台只求他遠去,滿口諾諾連聲,送他出門,再作道理。聶大人果然辭別制台,回防駐紮去了。

  這裡張德成得了活命,不但不感謝制台,反而出外揚言,說制台是個漢奸,受了洋人賄賂,不肯將聶士成斬首。四處流言,故使端、剛聞知,以施其傾陷之計。制台聽了,惶恐萬狀,再請師兄進署,與他賠罪講和。張大師兄遂說出三樣事情,要制台依了他,才肯保他無事:

  第一 要在總督衙門立壇練拳。
  第二 要事事聽他號令,不論文武官員,在街上相遇,即須下轎跪拜。
  第三 要犒賞同黨銀十萬兩。

  制台聽罷,私想:「要做朝廷的官,只好順從朝廷意見。既是端王、剛毅相信這義和團,自然依著他做,要如何便是如何。第一、第二兩項,卻於自己身上,沒有什麼大損,都可依得。只有第三條,要銀子十萬,要把我家私去了大半,這卻難以答應。要想保持這個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地位,又不能不應允。」情急智生,便對張大師兄說道:「第一、第二兩件,只要我出一個號令,誰敢不遵。第三件卻要想法子,我包你十天之內,有十萬銀子送你如何?」張大師兄道:「依我說來,第一、第二兩件,倒還在後。第三件卻是我分贈師弟們的,一刻不可稍緩。既是你包下了,你可立個限狀,待我去通告師父,奏明玉帝再講。」制台說:「既是這麼說,就在我大堂之外,立起壇來,通告神明何如?」張德成無奈,只得說道:「好,好!」

  制台立時傳喚手下官員,在大堂丹墀之下,搭起壇來。張德成披髮踏步,裝出種種怪象。拿起幾張黃紙,走至壇中,拿劍拍了幾下,蘸滿硃筆,寫出五個大神聖名目:一位是紅臉大漢關夫子,一位是法力無邊孫悟空,一位是酒醉大仙李太白,一位是江湖有名黃天霸,一位是再世恩人毓賢。卻把「毓」字忘記筆畫,寫成一個「流」賢。立好了壇,拜過了菩薩,將制台限狀取到。立在壇上,鬼鬼崇崇的念了一會咒語。忽在壇上高呼:「師父准了,宣某人上壇叩謝!」此時制台也忘記自己是方面坐鎮,赫赫大員,只為了自己富貴,低首下心,公服出堂,登壇下拜。將要拜完,尚未起立,張德成忽雙眼一閉,令牌一拍,改變聲腔,指著制台說道:「許便許了你的限期。只是師弟們延宕十日,恐不免餓死,須先問你捐三千銀子,作為十日小費。」

  制台被他一嚇,連連叩頭道:「遵命,遵命!」張德成又裝出怪腔說道:「也不怕你不遵。你要翻悔,吾神自放天火燒你。」嚇得制台一身大汗,忙即退下壇來,叫賬房裡抬出三千現銀子,交給張德成。這張德成尚在壇上,高擎令牌,如廟中塑的王靈官模樣一般,閉目不動。

  衙中差役抬銀上壇,說道:「師兄不要做這個樣兒了。大人送出銀子來了,你快拿去分派吧。」張大師兄又裝出怪腔道:「你們趕快到轅門外邊,叫我跟來的小伙計來扛。」這些衙役怕事,果到轅門外面,找著五六個包紅巾的小拳匪,進衙來扛。張德成尚是左手捏訣,右手持牌,大踏步而去。這些衙役看他像個瘋子一般,也不知道究竟有無法術,任他搖擺竟去。

  張德成出了督署,忙向同黨抬銀子的說道:「抬到侯家後小金喜家去。」小伙計聽命,飛奔同行。這個小金喜本來是個天津下等土窯子,張德成向無恆業,只借小金喜家作為窩頓之處。小金喜身高六尺,全體癡肥,滿臉橫肉,卻是一雙五寸長的半大金蓮。此時看見張德成押著扛抬了許多銀子進門,一時眉花眼笑,不由得骨頭輕鬆。張德成恐怕露出馬腳,忙即打開銀包,分給抬銀子的小拳匪,一人一大錠,要他們到隔壁窯子裡取樂。自己卻拿銀子,一包包的點交小金喜。小金喜接一包,問一聲:「我的人兒擀,你怎的弄上這票大銀子?」張德成不暇答話,等到小金喜收完銀子,方將以上情形詳細說了一遍。

  小金喜聽罷,也歡喜的了不得,又笑說道:「如此說來,我也還有個戲法兒玩呢。」德成道:「你有什麼戲法,可以當我面一試麼?」小金喜道:「這又何難!你去買了火藥引線,我自教你。」果然張德成買了引線火藥,交與小金喜。小金喜取了紅紙,糊上一個紙圈,滴上一滴麻油,將火藥拌好封好,露出一根引線在外,像小孩子放孔明燈玩意兒似的,將引線點著。立時藥借火力,紙圈沖天,油藥同著隨風上去,蕩在半空中,彷彿掛了一盞紅燈一樣。德成大喜,一手拍著小金喜的肩膀說道:「你真是我的大幫手!有此法術,不患不成!」於是夜夜要小金喜放這紅燈。自己即在外布散謠言,說是黃蓮聖母下凡,另有仙法是紅燈照。紅燈照上有無數仙姑神女,審察人間百姓。只要那個不信義和團的,便遣紅燈照,燒他一個家產盡絕。果然一夜小金喜糊了一個大紅燈,把火藥多放了些,一時火藥落在人家,把這人家燒個淨光。於是以訛傳訛,夜間看見紅燈,便說仙女來燒房子了。弄得人心惶惑,晝夜不寧。

  大沽口華兵又打敗仗,連連敗報,報到制台衙門。制台先時因為答應大師兄十萬銀子犒賞,恐怕自己挖腰包,一連上了三個假報勝仗的摺子,騙了端王,發帑大賞義和團團民。這時敗報一日緊似一日,看看將近天津城,性命難保。還倚著大師兄真是有法力的癡想,請了張德成進衙,商議軍情大事。張德成是個鄉中船戶,平日圖劫孤客,謀財害命,無所不為的。這時依著紅燈照聲勢,到處殺掠。殺掠一過,一口咬定殺的是教民,便可無事。這回重進總督衙門,見了制台,一言莫發,只說:「我也不知就裡,只好請了黃蓮聖母,進衙商議。」制台此時猶如失乳小兒,飢不擇食,只得傳命,把自己坐的八轎,派了儀仗鹵簿,迎接黃蓮聖母進衙,親問吉凶。張德成說:「恐怕請他不到,須待我親自去請,乃為正理。」張德成先自走出,與小金喜商議定了,隨後制台派的大隊人馬都已到齊。

  黃蓮聖母頭上包好了紅布,加上一個大號紅絨絲球,身披紅衣,腿著小腳紅褲,竟是戲台上玉堂春打扮。升坐總督大轎,放下轎簾。轎上又披了無數紅布條子,又像花轎,又像棺材罩。一路開鑼喝道,到了制台衙門。制台手捧爐香,跪在先時所立壇下,口稱:「下官何德何能,得蒙聖母降臨!現在洋兵攻打大沽炮台,步步逼緊。不日兵臨城下,便是死無葬身之地。還求聖母高抬貴手,救救下官這個狗命!」黃蓮聖母在轎中不肯下轎,高聲喝道:「某人,你不必擔憂,吾神已請張大師兄,派了十萬天兵天將,在紫竹林滿安地雷炸藥。只待洋兵到來,便一齊轟得他乾乾淨淨。此時洋兵雖是得步進步,正是誘兵的道理。你卻萬萬不可說破機關,等他到了租界,自見分曉。」

  制台聽罷,信以為真,連連叩頭道:「下官無能,全仗聖母、師兄法力。」黃蓮聖母遂喚轉駕回宮,仍舊坐了八轎,回到侯家後窯子裡去。這裡制台安心,專等洋兵進了租界,好行聖母師兄的法術。正是合著俗語說的:

  世間無識癡心漢,朝裡高官極品人。

  要知聖母師兄的法術究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蝶隱加評:
  聶提督痛剿拳匪,獲罪甚奇。下回補出,便見分曉。
  聶兵後與拳匪誓不兩立,各自為戰,大小戰將及百次,而拳匪於是乎盡。
  拳匪要挾必殺聶士成而後肯戰,未幾聶士成戰死,而拳匪終未出一戰也。
  本朝向例重文輕武,最是惡習,而有聶士成之報,可異也。
  北洋大臣奏報勝仗到京,京師以為天下可慶太平,群相稱賀。比至聯軍入京,尚有以為誆報者。
  端王犒賞拳匪銀十萬兩。此銀聞為李來中所得。
  張德成騙取銀三千兩,可發一笑。其情其景,宛然在目。
  直隸總督拜跪黃蓮聖母,當時同寅亦相譏刺。而鄙夫因保祿位之故,不惜身命為之孤注,其愚真不可及。
  拳匪所附托之神,離奇不經,雖小兒亦知其妄,而旗員中信之不疑,即是平日不讀書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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