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醉茶誌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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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獄二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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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七世祖諱玨,字德珮。為太倉州牧,赴任時,離州百里,投止旅舍。主人殷洽備至,請公寓偏室。公嫌隘陋,乃息正廳復室。牆壁光澤,設一板床,四周遮以布幄。遣僕展臥具,息偃在床。

二更將盡,燭影凝青,翦之,仍暗,不之怪也。甫交睫,覺有物拂面,駭而視之,頂格去臉咫尺;急起披衣,則頂格如故。俯視床前,一人渾身血腥,長跪叩首。問之,不語,匍匐入床下。公乃秉燭搜之,見床底席裹一屍,重傷數處,綿塞口鼻。乃前日有布商寓此,主人貪利殺之,倉卒未得掩埋,暫藏諸床下也。

公看畢,仍覆之,偽為不知。到任後,拘主人,一訊即服。

太倉富室有女,貌美而慧,詩畫棋枰,罔不精妙。父母咸鍾愛之。年及笄,婿家猶未娶。使居好樓,遣一媼一婢服役焉。

適來一少尼募緣,女遇於母所,傾談大悅。尼亦粗知文字,善棋,與女對弈,勝負互分,益相親愛,結為閨中良友。往來既稔,漸涉戲謔。

一夕,並枕談心。媼婢皆倦寢。尼謂女曰:「處子亦動情乎?」連問之,女不答,乃探女懷云:「好個鵲巢,鳩將居之。」女亦笑曰:「癡姑子,爾顛耶!爾亦鵲巢,何鳩居之有?」尼曰:「我固有鳩在。」問:「在何處?」曰:「在此。」女笑曰:「如無鳩,當毀爾巢!」遂捫其私,則小雞竦而待矣。大驚曰:「予以爾為尼,爾固僧耶!」欲遁。尼抱而哀之曰:「娘子勿憂!予二形人也。平時與女無殊,然感女則男,感男則女,人不能窺其奧也。且深夜無人知,何所患焉?」 女許之。入帷事訖,令女驗之,則惟有鵲巢而已。女笑曰:「出沒不測,真逢時之利器也!」從此益親,往來無間。

女之聘期已迫,腹彭彭而有孕矣;詭云病蠱,欺父母也。未幾,親迎禮畢。三月,居然生子。夫醜之,迫令大歸。女未歸而仰藥死。父痛女之死也,健訟不休。宰未深察,收其婿於獄,將擬抵。

越半載,官遷。我公接篆,閱是案,頗疑生冤。拘富室訊之,云:「汝女不貞,何得妄控爾婿?」富室云:「女素樓居,終歲不見男子,何孕之有?果得奸夫,死自其分,敢赧顏誣告耶!」公令其退,陰遣賣花媼密訪之,知與女最善者有一尼,然自女遭事,遂絕跡矣。拘尼到案,驗之,女僧也。尼慚,忿語誚公云: 「如此憒憤,尚作民父母!焉有二女同居而能生育者?」眾俱愕然。公曰:「汝之劣跡,吾已勘破,尚強辯而不服耶!」遣官媒以小犬舐其陰,片刻,則蟄蟲出戶,陽見於外矣。尼恐懼變色,盡吐其實,叩頭乞命。蓋與女私交二載,並無人知也。遂置於法。

醉茶子曰:逢時利器,乃在此耶!無惑乎善揣時藝者,皆如毛錐之脫穎矣。雖然,落第頻頻,理宜雌伏。

蘇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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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某,晉人,傳者忘其郡邑。為某官僕,隨任遼東。

夜有奔女,紅裙藍帔,貌殊嫻雅。自云為狐:「請獨居後樓,妾當就之。」如其言,夜果至。與之寢,櫻口噴香,花容含笑,曠世真無其耦。從此遂為琴瑟。有老僕巡更,聞樓中笑語,疑其納妓,叩扃盤詰,則見蘇獨坐。驚為遇妖,勸其速絕。勿聽。

又半載,形容憔悴。儕輩悉勸之,蘇云:「身無疾病,但倦怠耳。」

未幾,嘔血勿起,遂自恐。向女云:「予昔顏如渥丹,今則骨將委土。家無兄弟,奈老親何?幸留蟻命,得歸故鄉,卿之惠也!」言畢,淚下如雨。女曰:「妾蓄有靈丹,明日攜來服之,又何慮焉!」

蘇有僚僕甲與乙者,蘇為述其事。甲曰:「噫,君其危矣!既竭爾精,更投以鴆,是速其死也!」蘇哭求計。甲曰:「彼能隱形,何能為力?」蘇云:「猝與之遇,形不能隱也。」甲使係鈴樓外,索引其端,索動鈴響,聞聲輒至。

次日女來,取溫水半甌,吐口中紅丸,對燭潤化,將飲病者。蘇急引動鈴響,甲乙猝至。女起立問:「將何為?」乙云:「有何怨仇,而殺吾友!」女云: 「疾病人之常事,醫之則健壯如初。何以云殺?」乙窺女美,愛之,執其祛云:「爾藏凶器,非殺而何?」女問:「凶器安在?」乙云:「繡襠中所藏雙股劍,予試捫之。」遽探其隱。女與撐拒,甲乘間取甌中藥汁,一吸而盡。女視之,失色曰:「爾真殺我夫也!」忿以手推乙倒地,遂失所在。蘇視,爽然悔悟,大詈二人無良。二人慚退。

女來,握蘇手痛哭云:「妾恃有妙藥,貪歡不已,致君如此狼狽!若能服丹,壽同金石,且換凡骨,伉儷不僅百年。孰意君生疑忌,彼施計巧,是殆命也!五日後,君必死。妾以君故,亦不免於雷殛。奈何!奈何!」蘇亦泣,勸女報之。女愀然曰:「禍由自取,骨骸且不能保,更何能報復哉!」蘇曰:「彼服丹成仙,殊令人切齒!」女曰:「彼心術不正,安能得道?不過多延年耳。」言畢,悲哽不已。

至期,蘇亡。女出金易棺殮已,遂杳。後甲鬚髮蒼而轉黑,八十餘猶能夜御數女,顏如童子焉。

醉茶子曰:貪歡忘死,深於情者,死快於生;況生而不死乎?齷齪兒何愚昧至此哉!吾獨恨甲之忍——明知良藥,不使蘇服,自飲之,鶴發童顏,優遊歲月。天龍有知,何不奮雷一擊哉!

張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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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順者,武定府人。值寇橫恣,竄身荒野。日暮途窮,恐為賊獲,四顧無處藏匿,乃伏亂屍中。

雲霾月黑,悲風四號,毛發森森俱豎。忽高處仰見燈光,一官居中坐,旁列數鹵簿。展冊唱名,便見斷首缺臂者,蹣跚而上;須臾點畢,紛紛並倒。官指順問曰:「渠何伏而不動?」左右曰:「此宜斃於揚州獄中,非此案事。」怪風一卷,萬象俱無。順大恐,伏至曉。賊過如末見者,遂得免。自此懍懍懷刑,恒以南遊為戒。

會歲大饑,飲食不給,丐食入都。至一官第,有老嫗抱兒立門外。兒大啼,飼以果飴,啼愈甚。舉頭見順,啼即止,且求順抱。順喜,抱之,兒悅甚。順辭欲行,兒又大號。好事僕白於主人。主人喚入,視之,丐也。易其衣履,留宅內,使侍公子。順喜出望外——得免饑寒,且獲賞賚。細詢同人,始知主人官工部主政。公子生而善啼,每啼則晝夜不已。凡僕媼輩無一當意者,積今五載矣。順得其故,曲意逢迎。凡公子眠餐,離順則鬱鬱不樂也。

越數載,主人官選揚州,指日就道。順固辭。公子知之,涕泣不食。主人益其工價,順仍不許。主人怒,痛鞭之。順不能隱,舉前事以對,跪求乞免。主人笑曰:「爾夢妖是踐,愚已甚矣!苟能守法,安能陷於囹圄?即使陷之,我力不難出也。何憂為?」順不獲已,隨之行。

甫至揚州三日,公子曳與遨遊。至揚子江,公子失足落水。順大窘,計無所逃,負荊長跪,泣訴於主人。主人止此子,愛如拱璧。聞其死,拍案大怒,痛笞而係於禁獄。隸以順無關說,遇之甚虐。不堪其苦,忿而墜鎖,尋斃。乃知生死之數,卒難逃也!

醉茶子曰:一見輒喜,不知者以為前緣也,又豈知禍患即伏於中乎!故天下事,厚我者未必不禍我;禍我者未必不福我。橫逆之來,平情處之;安知非如塞翁之失馬哉?

魯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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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某,邑之李富德莊人。嗜酒病噎,飲食不進,群醫束手,已瀕於死。妻李氏最賢,日禱於神,罔效。

忽門外有款關者,出視,其人則肩披雙橐,中盛斧鋸,殆木作工也。謂李曰:「令親馮某,遣予視疾。」李云:「夫子之病革矣!歸煩寄語馮君,身後事切求援手。」其人請視病者。李辭以居廬不潔,難屈嘉賓。其人曰:「薄有小術,可施治之。」問:「客能治何疾?」曰:「禿發者不能治,餘無難耳。」李喜,引入。診視畢,出一紅丸,使服之。李有難色,其人曰:「請勿遲疑。」乃索紙筆,書方授之。納丸於袋,負橐即行。李求其姓字里居,其人曰:「僕暫寓某店,將往前村高商家傭工,不能再來,亦不勞再訪。此藥三劑,保必愈矣。」出門遽去。

李思村內無通醫者,乃詣塾師範某,以方詰之。範笑云:「藥平常耳,服之無益亦無損。」

李歸,買藥進之。病者腸腹雷鳴,片刻三遺矢,頓索食飲,與以湯餌,居然下咽。再服兩劑,疾大愈。

袁喜曰:「吾其遇和緩乎!何其術之神也?」乃詣馮致謝。馮茫然不解,袁告以故,相與猜疑。因辭馮詣高。高方大興土木,鳩工如雲。問工而醫者誰,眾言其無,詫異而返。告其故於妻,妻勸訪諸逆旅。

袁新瘥體倦,次日朝往。店主人方啟關,延之入。詢:「客有木匠而醫者耶?」曰:「不知。」袁乃遍視諸客,悉非其人。至院西隅,有靜室,內奉魯班神像,厥貌惟肖。恍然頓悟,頂禮畢,歸,遣妻亦往禮之。

由是,魯班之靈大著,焚香祈福者,肩摩轂擊矣。後凡有病噎者,服其方無不立效。

無何,鄰村有張髡者患是病,遣人索方於袁。袁他出,其妻撿方付之。告使者曰:「神方止此一紙,寶藏之,勿失也!」使藏而去。至半里許,遽中暑,踣於路。舁至家卒,方遂不可問矣。未幾,髡亦斃。始悟神言不治禿發者之有因也。

醉茶子曰:公輸子,古之巧人,刻木為人、為鳶,悉能飛走,未聞以醫傳。豈巫醫小術,特古人之餘事乎?而今之壓士,投藥鹵莽,與運斤縱斧者無殊。是不但有愧盧扁,直弄斧班門耳,而況執斧者公然為醫哉?洵可歎矣!

王建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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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屏,晉之世家子。從其祖遷居於津,父母早逝。年十八,與邑之雜貨商為夥友。肆後廈屋五楹,王獨居復室。

更深扃戶,煨酒自飲。忽布簾一展,有女子自外入。縞素衣裳,面無脂粉,虛鬟籠霧,膩頰凝花,淡雅別饒風韻。王知其狐仙,毛發幾豎,曰:「素無不敬,何故來擾?」蓋商最敬仙,堂中常設仙位,王虔拜尤勤,故云然也。女曰:「誰見爾敬我耶?」王曰:「朝奉香,夕參拜,非敬而何?」女曰:「癡郎!我未見有敬婦者。」王曰:「予固未娶,何便誣為敬婦?」女曰:「癡哉!癡哉!緣何不娶?」王曰:「家道赤貧,誰有媒妁?」女曰:「我為媒,為爾擇一佳婦,願乎?」曰:「願。」女曰:「麻面兔唇,且眇一目。君如願之,是君白首之耦。」王曰:「不可!不可!必美如姐姐者,方可為之。」女曰:「俗云『癩頭蛙想吃天鵝』,不亦難乎?」王曰:「我誠不敢妄想。諺云:『野老食蝗,飛來口福。』不勞君子好逑耳。」女大笑曰:「君非學究,何太腐氣!豈日居市井,尚未忘『之乎者也』耶?實告君:妾與君有前緣,故來燕好。君宜秘之,保不為君禍也。」言畢而出。旋從簾外挈一小竹籃,中盛四簋。又取出水晶壺、玉杯以及象箸等,罔不精潔。酌酒勸王,王有難色。女奪杯曰:「此豈鴆毒耶!」先吸其半,復令王飲。王嘗之,芳冽沁齒,果良釀也,遂酣飲。飲畢,則杯盤自無,亦不見人撤去。既而滅燭共寢,極盡歡娛。及曉始去,人無知者。

如此二三年,恩愛備至。嘗謂王曰:「君之福澤太薄,而衣食粗足。如操作時思食,可取諸釜;思衣,可取諸篋。」試之果然。

一夕,攜來奇珍異味,窮極奢麗——駝峰熊掌,豹胎魴腴,皆不能指其名。生喜云:「朝朝相擾,何故為此盛饌?」女不言,勸生食,己則倚燈背坐不食。王視之,愁眉鎖翠,香淚拋紅,嫋嫋然欲言復止。王再三詢故,女曰:「緣盡矣!此別筵也。」王聞言大痛。女拭淚曰:「黃鶴一去,非無再見之期。他年會於蘇州,當為君脫急難,誌之勿忘也!」未幾,斜月欲墮,野雞四號,女握生手至房外,曰:「若再留數日,後會不可得矣!君宜珍重,妾去也。」如電而沒。

王自此思念成疾,半載始瘥。後娶婦,缺唇眇目,一如女言。仙能前知,信夫!

醉茶子曰:建屏乃吾友趙價人之內兄,予於趙氏識之。其為人誠樸篤信,價人為予言其梗概。予固好奇,詢諸王。王曰:「君別號『醉茶子』乎?」予曰:「然。」王曰:「若然,可以言矣。」予駭問故,王曰:「昔仙謂予曰:『他日,有李某編記事諸書,可煩渠作佳傳。他人可勿告也。』」乃向予細言顛末,語猶欷噓。惜予筆墨拙澀,有負重托。然事有可傳,敢不勉強為之。

同治紀元,建屏如蘇買茉莉,遇盜,竟得生還。歸家,旋病故。不知又與仙遇否,惜未得深究之也。乃知古今叢說,實事不少,不可盡以子虛烏有視之。

申仲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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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仲權,燕之士人。屢試不第,落魄難堪。有中表親冉某,為關外將軍幕府。往投之,至則官已遷,冉隨之去。

申殊怏怏,思再往尋,而囊資已罄。不得已,尋同鄉人劚參者依之,鄉人四五輩,率皆貧苦,食不能自給。授申長镵,使隨眾操作。申不勝其苦,眾又嫌其累,然未忍拒之。

一日,與眾侶入山。申步蹇,憩松下。須臾,眾不知何往。申走尋之,至一處,山重水復,路極曲折,迷不識道。

值紅日西墜,悲風怒號,思覓一石窟,借避虎豺。踟躕間,見一女子容貌姣麗,腰係白鹿皮裙,至溪邊,掬飲溪水。申至前,解腰間瓢與之。女欣然飲畢,還其器。申詢路,女云:「此山中無多居人。前峰巒密處,是我所居。彼處無甘泉,故每飲必須至此。然此去大路絕遠,君何以來此?」申告以故,且求寄宿。女不應,返身欲行。申固哀之,至泣下,女乃引之行。

轉過山坡,橫亙一小橋,橋下蘆葦雜生,蛙鳴蚓吹之聲,極其淒楚。又數里,一大石橋,其長不知多遠,石欄雕鏤,宛若天成。橋盡有莊,南向一石門。入則石室精潔,連亙甚遠。引申至一室,曰:「爾姑在此,俟為爾備食。」女自入去。申視室中,床幾皆石為之,壁上石紋如畫,花木人物,神色生動。縱覽間,門外氣咻咻,一虎衝門過。申戰栗不敢少動,伏石床上。

俄而女至,贈一物如小兒臂,紅潤鮮軟,莫識其名。云:「食少許,即可飽。攜歸,可以致富。」語畢自去。申擘食之,味甘可飽。留其半,藏諸懷。

天將曙,女至,示以歸路。撥雲尋道,越嶺攀藤,始至山外。回顧,則重巒絕巘,無路可登,詫異而返。

出其物示同人,乃美參也。售之,得一百金,治裝歸里焉。

劉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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蠡縣農人劉翁,生二子。長者甫三齡,少者在繈褓。

適二子俱患痘,少者斃,長者亦垂危。翁見無望,欲俱埋之;妻不可,固止之。未幾氣絕,乃並瘞諸村外。

有販皮條馬鞭者,樂姓,齊東人。過其側,聞塚中兒啼聲。發之,兒固未死。大號村人,無有應者。乃攜歸,以為子焉。樂妻久不育,得兒甚喜。

越數載,兒長,妻亦生一子。兒習父業頗勤,父子經營,家道小康。

弟不馴,兄教之。弟不服,語侵兄,兄怒撻之,弟呼曰:「爾非我兄,何敢責我?使我父不將爾來,葬諸犬腹矣,尚得有今日哉!」兒以其言異,私詢諸父。父不能隱,具以實告。

兒大痛,力辭父母,欲歸故鄉。止之不可,竟裹糧夜遁。

至蠡縣,徘徊村外。或問之,云:「予固此鄉人,幼離家,今歸而尋父者。」問尊翁姓字,則莫能對,眾笑之,窺貌頗類劉翁,戲謂翁曰:「若兒容貌肖翁,得毋翁之子乎?」翁笑唾之。好事者詳詰端末,兒曰:「予固非妄,乃確有憑。」出小衣二件,遍示眾人。翁告諸媼,媼至,示其衣,即當年殮物也,始恍然悟為己子。翁媼牽兒大悲,納諸其家,如獲珍寶。

翁富於財而無子,至是,為兒娶婦。厚酬樂姓,拜為義父母,往來如至戚云。

不絕人之嗣,天亦不絕其嗣,未必非惻隱之心所感動也。顧撫養教育,至於成人,則義父之恩,又何殊於生父?劉子有良,當必肝腦塗地以報之;乃一言之怒,棄而不顧,是亦非人情矣!

陰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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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某,邑之富室僕。性詭譎,善迎合主意,主甚悅寵。先有老僕殷某,樸拙無才,主人得李,益厭之。以故逐去,抑鬱而死。李愈得主歡,事之巨細,皆任之。

一旦,方出門,門旁立二公人,以索係其項,云:「殷某控汝,須到案質對。」問:「何事被控?」役云:「不知。」遂牽之去。

三人同走,俱貼牆陰,每遇橫巷透日光處,便覺如隔溪水,須待人來,始隨其衣影過之。至城隍祠,李驚問故,役云:「入自知之,何勞絮聒!」

既入,則商賈雲集,公役紛繁,居然衙署。引李至一矮屋,扃閉而去。屋中漆黑,莫辨朝昏。歷有二晝夜,饑腸雷動,愁思火燔,焦燥不可言狀。忽役來謂曰:「今日不審,聊放汝還。」

李出,尋途而返。至家門,爽然而蘇。蓋死去三日矣。

初,李為二役攝去,身倒主人門外,口氣如絲,身猶未冷;使舁至其家,至是始醒。奄奄遂如抱病。數日,略能舉步,又為二鬼勾去,越二日遣還。計半載五入陰曹,往來直如熟境。

李甚厭懼,謂二鬼曰:「賞罰生死,即求速決!數被糾纏,實不能耐。」旁一人笑曰:「君何太迂?陰曹與陽世相同,公門可白手入乎?」李爽然曰:「放歸,當有以報厚意,但乞二兄援手耳。」役云:「敢不效力!但公差不自由,有疏照拂。然延遲幾日,即可判審。歸請敬候,有確信,當走相延。至於酬賞,則一聽之於君耳。」

李蘇,謀諸婦,使央主人。主人賜錢十貫。質冥鏹、香楮焚化。

是夜,役來,握手殷勤,笑容可掬。相將至衙外偏室。坐片刻,有人負鐵錢十串、白金數十錠,置地上,曰:「李君所贈之物。」交役而去。役云:「蒙君厚賄,敢不盡心!今日不審,不復相見。」

旋聞衙鼓彭彭,聲如雷震。役云:「官升堂矣。」導李入,立堂下。階左覆一黃銅大釜,高幾如墳。二健夫監守其側,有犯人至,即以鐵鍤掀起,推入釜下。中有坑如井,見人首半露,攢動甚眾。忽堂上呼李名。李伏墀下,仰視堂中漆漆然,暗不辨物。惟見上坐神人,方面長髯,白如傅粉,迥不獰惡,至其衣冠服色,則不得辨也。神問:「汝因何事而殺殷某?」李叩首,力辯其無。神命左右取冊檢視,須臾又云:「固非汝殺。然汝煬灶媚主,罪亦當責。今姑看爾後效,且放爾還。日後不速改過,定置汝於拔舌獄中!」李唯唯。旋命杖殷三十,責其誣告之罪。即聞拷比聲、殷哀號乞免聲,循聲偷視,杳不可見。神命釋李。

役牽下,開其鎖,引至故處。群役來賀,溫語百端,送李還。途間饑渴,欲買飲食。役急止之曰:「食冥中物,即勿能還矣!不然,君到此間,我輩交好,焉有不勉備東道者?」至家,役辭去,李霍然蘇。

自此健壯如昔,長齋奉佛,勉為善焉。

醉茶子曰:白手難入公門,陰陽相等;不令人生不能伸冤,沒不能報怨哉!然堂上片言,曲直立判,非聰明正直者,其孰能之?而貪隸好財,遂令冤苦壅於上聞,不亦可慨哉!

予邑賈君,子貞孝廉之兄。晝寢,夢至城隍廟,入門一探,為人捉住,壓於釜底。其中疊肩壓背,厥人甚夥,悶不可言。視釜下一隙,微露光明。伏身蛇行而出,尋路遁歸。一路所經景物,曆曆在目。至家始醒。曾見巷內有一賣食物者,是其素識,令人視之,果如所見。

黃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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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細民某,自稱「道接宣聖」。騎瘦蹇騾,衣服襤褸。從者數十人,率皆如丐。騎前二人執黃布旗,書「黃教聖人江西某」云。

至元城,詣縣謁見。閽人嗬逐,不聽,乃坐廳前。門人以破布黃墊鋪地上,稍偏則云:「席不正不坐。」門人正之,進以餱糧菜餔。端坐拱揖後食,云: 「雖蔬食菜羹,必祭必齋如也。」食畢,嗬欠。門人請先生吸煙。正色曰:「二三子以我為癮乎?吾無癮乎爾。」所言大率類此,觀者如堵。

有趙晴軒者,詼諧善辯。見而笑之,問曰:「昔聖人狐貉以居,今先生如懸鶉結,何也?」曰:「君子固窮。若恥惡衣食者,未足與議也。」又云:「昔聖人一車兩馬,而先生僅一疲騾,得毋寒儉?聖人弟子三千,而先生僅此數子,豈不冷落?且昔賢貧富不同,今貴及門一皆貧窶,何子路、原憲之多,而子華、子貢之少耶?請先生明以教我。」某端坐不答。

好事者白於令。令趙公,性方鯁,素惡異端。聞之盛怒,升堂,遣役牽入,將用刑比。某歎曰:「天生德於予。知縣其如予何!」卒無他語。公擲簽於地,幕賓亟諫止之。乃行文詳上,發回本籍焉。

奸如新莽,偽托元公;賢若王通,貌學孔子。——後世並招毀謗。所以然者,聖人既沒,不必再有聖人。即使復生聖人,亦不必如當年之情事吻合、舉動畢肖,始得謂之聖人。夫孔子,聖之時者也。「時」字最為生動。使聖人生於今,斷不能如當年之行事。故曰生今反古,災及其身,良有以也。辟如當今之世,再行井田等法,其可得乎?王安石諸人,為可監也。獨怪今之異端惑人,恐眾不易惑,則必托為正教,口講《論語》、《大學》,以為獨得真傳,其立教之名目,則又超乎楊、墨、佛、老以及白蓮、白衣等教之外者,如所謂「大成教」、「忠恕道」等是也。無知愚氓,翕然相從,固不足異。所可異者,讀書之士,亦受其惑。真世道人心之變矣!吾常謂人生斯世,欲事事與聖賢無殊。斯亦大難。朱柏廬先生云「讀書志在聖賢」,斯亦可矣。

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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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若玉,青齊人。以故入都,寓涿鹿客舍。

夜臥吸煙,忽燈光青黯,煙筒塞窒。遣僕探以鐵簽,再試如故。乃祝曰:「倘有幽魂,亦嗜此味,不妨略嘗。僕非吝嗇者,何必作此驚怪?」因燒煙向空虛舉。旋聞筒響,颼颼一口,居然吸盡,如是者再。

徐曰:「既是同好,必是良朋。盍現形共談,亦足釋悶。」即見對面枕上臥一人,年二十許,面目黧黑,衣裳襤褸,舉手作揖狀,形容足恭,笑曰:「僕名君妍,馬姓,燕都人。幼時業儒,酷嗜煙。家君督責勿改,遂抑鬱以沒。服闋,有數人力勸改行,贈金使入都應童子科。至試期,貪煙未起。及醒,則紅日半窗,試院門扃。乃淹留於煙肆。金盡被逐,寄身野寺,為僧服役。偶盜僧錢,僧徒重撻幾死。乘機夜遁,乞食北行。途中病癮,困憊臥柳下,不圖葬諸犬腹。家君在冥曹為六路司吏總管,深惡痛絕,閉予於幽室,煩苦殆不可言。有父執數人知之,力諫家君,乃出諸幽室。時冥間考取遣才,以補司吏之缺,遣予應考。途行經此,聞煙氣飛空,不覺喉中奇癢難耐,故此相擾。」問:「考期何日?」曰:「即今日,醜刻入場,明日午刻出場。」徐曰:「此其時矣,君胡不行?」曰:「再求少賜恩膏,便當賈勇前進。」徐又與之。

未幾,雞聲動野,明星有爛,徐曰:「天將曉矣,尚流連耶?」生曰:「予酷好此,每吸煙一口,便覺兩腋風生,飄飄然如上九霄而登大寶;雖玉皇香案吏,亦不屑為,況考取冥差耶?即使補作冥王,予亦不去!」徐聞大怒,聲色俱厲,曰:「此物非不可嘗。荀文人墨客,淺嘗輒止,用以陶悅性情,有何不可?若因此喪產敗家,寡廉鮮恥,斷不可為!」生云:「君言差矣。大抵我輩,皆應運而生。昔人嗜酒,今人嗜煙,氣運使然也。若再曆數百年,更不知又有何物之可嗜也。使古時有煙,吾知嵇康、阮籍、劉伶、陶潛諸人,必溺煙而不起矣。且必有人云『若使某人為煙帝,定須封我隱鄉侯』矣。嗜酒為名士,豈嗜煙非名士乎?」徐曰: 「嗜己之煙,已非名士;況嗜人之煙而要為名士乎?」生曰:「畢吏部盜酒,不拘小節,古今稱之。我馬君妍直與畢卓並著。」

徐怒,欲忿老拳。僕聞,入室助之。生跪而哀曰:「冥律不比陽世憒憒,凡投考不到者,便捉去下刖足獄。此刻試期已誤,罰必不免,況家君不能容。叩求長者仁慈,許寄床下。此後吸煙所不敢望,乞取貴鬥中餘黏可耳。」徐罵曰:「何物餓鬼,無故纏人!僕為我力搏之。」

方格鬥間,忽簾鉤作響,一牛頭厲鬼持鋼叉入,大呼曰:「爾在此耶!吾奉王旨,搜羅考試不到者,牽赴市曹行刑。王曾有例,患病、有事故者均免,獨吸煙、賭博、宿娼三等人,例所不赦。」生聞言,若崩厥角,乃謂曰:「牛兄,請息怒。此間煙味頗佳,曷不吸食?」即取盤中銅盒,捧獻牛鬼。鬼接盒,顏稍解。揭視盒中,已無餘瀝,大怒。罵曰:「無恥賊!以他人之物媚人,而又誑人。予誓擒爾去!」徐曰:「何不速叉!」生急取煙灰,徐力奪而棄於地。生乃伏身就舐,向鬼曰:「牛兄,試嘗嘗,味勝芻豆多矣。」牛怒曰:「我雖牛首,而食人食者。汝以我為畜耶!」以叉刺其脛。生長號,如斬豕。徐勸勿斃其命,視之已死。徐深怨牛,牛曰:「無妨!無妨!此非真死,乃咽喉科所謂『鬥底風』也。嗅以煙灰立愈。」試之果蘇。乃令牽去。鬼覓鎖,生脫然而逃。徐驚曰:「可為奈何!」鬼曰: 「此子狡猾,閔不畏死。然去當不遠。君東鄰有煮煙者,定往依之。予別矣。」乃持叉去。

徐遣僕往探東鄰,見煙沈淋漓滿地。問故,鄰人曰:「適有怪風一旋,爐鼎傾覆,實不知其故。」僕語其由。

鄰人急請術士,驅遣三日。屋中旋風不休,直至地幹餘沈,風始寂然。意其又尋他處也。

醉茶子曰:煙之為累,如此其甚哉!傾家敗產,猶不改悔,真口腹之害為心害矣。予嘗戲作「《陋室銘》體」,附錄以博一笑:「燈不在高,有油則明;鬥不在大,過癮則靈。斯是煙室,惟煙氣馨。煙痕黏手黑,灰色透皮青。談笑有蕩子,往來無壯丁。可以供夜話,閉月經。笑搓灰之入妙,怪吹笛而無聲。長安淩煙閣,餘杭招隱亭。燕人云:欲罷不能。」

介休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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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廣文蓮溪先生云:介休令某,將赴任,路經井陘。晚投旅邸,店主人以客滿辭。令思舍此無止宿處,固強之。不得已,息於主人之室,主人自歸其家。

遣從人休於後院,令掩扉獨臥。一人推扉入,手持霜刃,直逼臥榻。方欲駭問,其人力決其首,棄刀床下,返身遽去。令覺刃過處,其涼如冰,殊不痛苦,頭劃然落枕畔。目瞠瞠,心了了,但口不能言耳。旋見一老人,唐巾闊服,仿佛社公。至榻前,頓足撮手,不勝悔恨。

俄聞窗外有人云:「城隍駕到。」老人伏地膝行,迓入。見城隍金冠蟒玉,氣象不凡。責老人曰:「汝為一方土地,所司何事,而疏忽至此?」老人頓首謝過,屏息不敢言。神乃雙挽袍袂,奉其顱置肩上,使老人按摩傷處。令初覺項冷沁骨,徐而暖氣蒸騰,身首居然相合。神乃起,囑老人曰:「謹為防守,勿令凶暴再來。」老人唯唯。神出,老人膝行送之。

既去,老人嚴扃屋門,以木椅靠門坐。令欲問故,苦不能聲。半晌,昏昏睡去,即不知老人作何狀矣。

明日將午,店主怪其晏起,使從人喚之,莫應,門則牢不可開。因破窗而入,見令昏睡,枕上殷血淋淋,床下橫利刀一具。相與驚詫,而令亦醒,備言夜間之事。主人細詢凶人年貌,始悟前日有本處地保某,固賭博無賴,索錢不遂,懷恨主人,而誤殺令也。

令詣縣自陳,拘地保訊之,果不誣焉。遂置於法。

張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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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興,中山人。家有沃田,八口借以無餒,日惟縱飲都市。

一日薄醉,遨遊市中,忽遇其故窗友王萊。張忘其死,欣然把臂,相將至棗林下,據地而談。

暮色昏黃,纖月東上,張覺腹餒,邀王入市共飲。至則酒樓燈息,叩門無有應者。蓋時已三鼓矣。約王至家,出肴酒,挑燈共飲。

笑談間,曉雞亂唱,王起興辭。張挽不釋,王云:「痛飲甚快。但官府將理奇案,欲往一探。不可再為遲留。」張請偕往,王不許。固強之,王云:「去亦不妨。但有所見,無庸駭怪。不然,兩俱無益。」張叩其故,王云:「實告君:此地將有大變——今日冥君點視劫鬼,此陰曹之大典也。」張聞,益欲快睹。王云:「如此相纏,即隨我去,膽怯時勿侮。」攜其手,至閾而躓,曳起同行。

張覺身輕如葉,飄忽至一處,宮闕巍峨,榱題黮𪒡。入則院庭宏敞,地上密排利刃,矗立如筍,貫胸破腹者枕藉其上。中間搭一木板,僅容一人。張懼欲遁,王曳之,依其肘下,屏息而行。入重門,則甲士重重,斧鉞林立。張惶恐,幾不能步。乃雜眾中,立殿簷下。

俄聞堂鼓訇動,響若雷霆,披堅執銳人高聲齊吼。見旌旗披拂中,一王者垂冕彩服,自屏後出,南面端坐。上下人眾,一齊拜舞。忽一吏虎首人身,奔上跪獻方策。旋下堂傳王旨。便聞門外哭聲震地,斷頭缺臂者一擁而入,紛紛立階下。王覽冊一閱,怒云:「人數尚少若干,何便持簿來?」棄簿於地,起立退屏後。於是萬聲號呼,亂如鼎沸。食頃,始紛紛散去。

張欲出,而王已失所在,不覺失聲一呼。旁一甲士,以槌力撻其背,猛然而蘇。蓋死去已二日矣。

時馬賊往來於其處,動傷村人。次年,遂有撚逆之變,人死如麻。始悟王者言人數尚少,為有因也。

顛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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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壬戌夏,有顛僧不知何自來。坐邑城北野,襤褸如丐,癡狂類顛,跛一足,自言能療奇病。見者奇之。

時瘟疫大作,邑城中每日死人無算。街巷紙幡披拂,比戶相望。巫醫奔走無停踵,病斃相繼弗止。

有聞僧名者,往求醫治。僧殊不針炙藥餌,撮土為丸與之,或施水,或拍病者肩,頂、身、股,種種不一狀。病者甘啖穢土濁漿,以為靈丹;忍受其拍打摩挲,以為施佛力。

好事者傳其靈異云:「死者生,啞者語,跛者履,瞽者視。」於是人挈瓶提壺乞其水,持籃攜橐求其藥。來者日眾,傳者日多。男婦老幼,摩肩接袂,縷縷然道左如行蟻。病人艱於步履,扶杖至,肩輿至,路遠者乘車至。無病者亦持器求水,兢兢然如獲玉液。車馬載道,人密如林,萬口喧嘩,萬首攢動,亂如沸鼎。

富室為紥席棚十餘間,施甕百十具;珍饈果餌,供給不絕,銀錢鈔票,不計其數。擔夫不顧其業,日擔水數筒,以供人用。遊手匪類,相聚二百餘人,供僧指使。僧令其灌水丸泥,以備施舍。

邑素有火會,凡城市有火災,即鳴鉦為號,則聚集成夥,各持水具器械往撲滅之,鄉俗然也。邑共百十餘會,會各數百餘人,水具等皆其豫備。是時相聚擔水,以注於甕,不顧火災。即有災,亦不暇顧。

水車來往,道旁千萬計。鑼聲人聲相應,旌旗爛漫如雲錦。香煙噴溢,高上青霄。夜則燈火遍野,遠近繁雜如密星。

華蓋彩輿停道左,皆顯貴之妻妾也。僧揭輿簾,向美人灑土唾津,或摩面拭頤,笑云:「愈矣!愈矣!」即令舁歸。有待半晌不得施治者,即聞轎內嚶嚶嬌啼,泣曰「悔罪」,以為活佛不齒。

僧一怒,則抱首攢臥,眾即跪前哀禱。喜則為病者拍肩摩頂一二狀,則病者自以為幸甚榮甚。僧聲價日高,衣亦華楚。行則人負之,後數百人擁擠相隨,恐其或去。婦女粉汗淋漓,雜眾中爭曳僧足,云:「佛足也,摩之可以已災。」脫其履,爭擘足垢懷之,已而共碎其履,各持一片歸。前面則男婦老弱數百輩,持香長跪以迎。街巷人口談,耳聽,手之指畫,神之張皇,無不說僧靈異,言僧神奇者。且不敢出一褻語,恐有以達佛聽而佛加罪也。邑之富戶及上憲邑侯,均拈香,朝衣朝冠,如大典禮。

於是謂其處曰募安寺。其地本荒塚,盡平之,寬約數畝。骸骨朽棺,狼藉當途,人馬奔馳,蹴踏成齏粉,令人不忍側目視。將建寺於其處,募得金錢無數,磚瓦堆集如小山。

一旦,僧不知何往。眾失望曰:「嗚呼!我佛飛升,我輩焉得從之?」

後半載,得於縲絏之中。見者奇之,詢其故,知與諸匪徒爭錢相毆,興訟被執也。於是神異如掃,而襤褸如初。

醉茶子曰:提壺灌頂,佛之真也;顛狂離奇,佛之似也。僧不能率其真,更不能竊其似。何也?貪得無厭,見利忘害,卒致故態依然。豈非無術甚乎!若當極盛之時,懷金遁去,人烏知其真偽哉!

信都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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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都翁,年已七旬,娶繼室於氏。少艾,風流挑達,顧影自憐。翁老邁於思,屢向床頭棄甲。

氏與村中惡少通,遂與私奔。行十餘里,日將西墜,婦足弱不能履。至一村,欲投宿處。

村中有邵姓者,居臨野寺。有學究授徒寺中,徒十餘人,率皆遠近村者。中有林生,乃邵姓之婿,時尚未婚,故與邵不通來往。適塾師他出,眾生擬共飲。因難林曰:「汝能往邵家取下酒物來,不拘何物,不計多寡,我等即備東道。否則酒債汝自償。」生踟躕不願往,眾強之,不得已詣嶽家。

邵翁媼皆往於田,家中惟邵女在。見生至,驚問故。生告以所求,女撿咸卵數枚付之,且速之行。生視家中無人,遽擁求歡。女云:「身既許汝,有何不從?但父母即歸,兩俱無顏。」生猶糾纏,女指空室云:「夜候於此,君其夜來。」蓋托詞以拒之也。生匆匆遂去。

邵翁媼自田歸,時已薄暮,門前有少年夫婦,哀求寄宿。翁憐之,遽納入,使息於空室。

生歸塾,與眾歡飲。席終,乘醉往邵家。直至空室,雙扉虛掩,才上階,聞室中低語。細聞之,盡床笫狎褻詞。疑女有他約,忿火中熾。摸砌下,得利刀,遽持之,盡力猛斫,雙頭並落。呼叟至而責之。叟云:「小女伴老妻宿,安眠已久。汝所殺者何人?」生云:「癡老翁,尚佯作不知?爾女與奸夫耳!燭之,乃昨寄宿之夫婦也。翁大驚,懟生曰:「此寄宿之人,尚未審其姓氏。爾遽殺之,重累老夫也!」生亦愕然,驚悔欲遁。翁挽其衣,兩相爭辯不休,而鄰人滿牆頭矣。翁神色惶恐,並未詢生因何而來;生肢體戰栗,亦自忘其來因何事。媼與翁又相詬誶,鄰人嘈雜,互為之解紛。

正喧嘩間,天已曙,一叟自外至,審視其屍,大稱「快事」。蓋寄宿者,即於氏與惡少,叟即於氏之夫也。於是邵翁與生俱哀求叟,叟慨然曰:「是我所欲為而未能者,重勞生焉!」赴官自任,生得免。此道光戊申四月事。

醉茶子曰:報施之巧,至於如此之奇哉!是雖人為,未必無鬼神主持之也。顧人當老夫髦矣,尚不自知其無能為,勢必至於燕爾之後,即便掄元。奉勸皤皤之老,毋娶嫋嫋之妻。設無越俎之林生,恐於飛之樂,終讓他人,而此恥不能雪矣。

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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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生恩渥,豫人。將北上,途間遇雨,投一村舍。

有頒白叟出迎云:「舍宇無多,後院有草廬數椽,乃小女所居。前月物故,柩尚在堂。客如不嫌,室內可以下榻。」生思去此無宿處,不得已,諾之。

叟導入,登堂,則素幃高懸,靈寢居中。復室內床障光澤,器具精潔,洵為靜女閨閣。叟為生具黍殺雞,剉芻秣馬,情極殷渥。自言:「劉姓,耄年無子。惟此女,名如意,年十九,性敏心靈,精於刺繡,因瘵疾亡。」語次,唏噓不已。生慰藉之。

叟去後,生取几上書籍披閱,率皆野史稗編,知為女所素覽者。再視他物,多半塵封,然窗上殘絨,奩中剩粉,手跡猶宛然也。不覺心動,頗涉遐想。

蓮漏沈沈,伏枕未寢。忽堂中爆然作響,聲自棺出。靜聽移時,室門又響,佳人已入室矣。燈下視之,桃靨流丹,柳眉橫翠,盈盈秋水,顧盼生波。謂生曰:「何物狂生,浼人床席!豈錦茵之上,容汝酣睡耶?」生云:「香榻拂拭淨潔,敬以待卿。僕何敢高臥?願侍床下。」女曰:「『卿』是何稱?汝敢『卿』我!如此輕薄,不如早殺之!」乃捫席底,取鸞刀,將刺其喉。生驚欲號。女擲刀笑曰:「懦夫,膽怯哉!儂非殺人者,所以操刀欲試,殆厭爾狂悖耳。子遠來疲倦,寄宿固不妨。何初會面,遽出遊詞?佳士不應爾爾。」生長揖謝過。女解顏歡笑,云:「溫存如儂,竟遭夭逝,命如紙薄,誰復見憐?」生云:「睹卿遺物,已覺心酸;既覲仙容,倍覺神蕩。恨小生無福,不相逢於未故時也!」女云:「是不難。儂雖離形,魂氣未散,尚足以侍君子。倘蒙垂憐,願備小星。」生躊躇有難色。女不懌曰:「依含羞自薦,意殊不惡。君何相拒之深?豈覽物冥想者非子也耶?」生曰:「佳偶如卿,夫復何憾?第仙凡路隔,恐不利於生人。」女云:「不妨。請明日同行,偽為娶他鄉者。誰復知之?」生辭以逆旅往還,諸多窒礙,俟歸途相迓。女許之,出室門而沒。

生秉燭待旦,及曉叟來,盡以情告,且求祝免。叟聞言驚異云:「弱息死後,從無怪異。豈其魂果歸來!」乃奔告媼。媼泣曰:「適夢女來,言嚴生將聘為妻,乞予為之擇吉。事雖幻妄,然已死之蠶,絲猶未斷,情殊可憫也。」言次大痛,淚落如雨。生窺其狀,心亦悲楚。然計無所出,辭翁欲行。

時疏雨初歇,濕雲尚濃,翁挽留,生不可,跨馬遂去。

行五十餘里,雷聲轟轟,暴雨又作。急投前途旅舍,脫濕衣燈前火熨。忽竹簾勾響,女探身入,謂生曰:「自揣尚不甚陋,何深惡而痛絕之,至予貽老親羞,敢問其故?」生云:「婚姻不可苟合,必告父母。予歸稟命而行,事無不濟。若學相如文君,雖死不願也!」女云:「鑽穴逾垣,妾亦素鄙。昨曾示夢於母,君豈未之聞耶?煩備一肩輿,妾隨君至家,父母國人,誰或賤之?惟一事奉懇:行時須待薄暮,白晝日光照耀,妾實難堪。」生云:「俟予歸時,即便奉行。」女云: 「妾候君於青陵台畔,此處去君家不遠,諒不為君累也。」生唯唯,女遂去。

生入都,羈留數月不敢歸。或教以迂途而返,生從之。

將至家,日已暮,見女候於道左,責其爽約。生下騎,對以詭詞,女怒稍解。扶女上馬,相將至逆旅,與生同食寢,不異生人。時生尚未娶,計亦良得。

次日薄暮,備肩輿夜行。未曉,舁至家,拜姑與二嫂,禮儀肅然。生托云女病羞明,常避烈日,操作須待燈下。母信之。

居半載,夫婦情倍篤。女事姑孝,姑亦嬖愛過於常情。二嫂自愧勿如,因忌生,忍謀害女,飲以鴆酒。女宴如。二嫂私議曰:「是女蹤跡詭異,非妖即鬼。半載從不歸寧,且不見有母家人至,真可疑也!」令兩兄向生苦詰,備得其實,乃白諸母,且云:「恐不利於生!」母大恐。遂遺術士符咒,卒無驗。

適有老道士,鬚髮皓白,形貌權奇,托缽於門外。或問道士何能,答云:「能除鬼魅,療奇疾。」二嫂聞之,急延入。

道士作法於庭,禹步念咒,置缽於地。旋見女從室中奔出,狀甚狼狽,至缽前撲地化為輕煙而滅。生大痛。道士曰:「公子勿憂。鬼耦何可以長?貧衲自有善法。」生不答。

道士持缽欲行,二嫂酬以錢,不受,顧謂二婦曰:「黨邪陷正,鬼神難欺!爾輩好自為之。」出門竟去。生從此怏快不樂。有為生議婚者,低昂均不當意。

生之姨有一女,貌美而患癲疾。居常裸衣披發,目不識人,舉家患之,以故及笄猶無問字者。

一日,其母立門外,遇一老道士托缽而前,自云能療諸疾。母告以所苦,求為施治。道士曰:「療癲不難,但女公子愈後,宜速為議婚;不然,疾終不能瘳。」母云:「婚嫁所以遲遲者,以兒病癲也。癲果愈焉矣,遲之何為?」乃導入女室。

道士以朱筆書符,形如蚯蚓,燒灰與女吞之。復舉缽咒詛,向女一揮。有黑煙自缽出,繞女三匝,忽氤氳入女口中而沒。道士曰:「愈矣!」辭母而去。

母見女奄奄如睡,俄而欠伸如初醒,張目四顧,癲疾若失。索湯水,自盥浴,整衣理發,登床拋繡,翦燭觀書,較昔年轉增聰慧。

生母聞女甥疾愈,來視。見其舉止端凝,真無癡態,大悅,為生聘焉。女母亦願以生為婿,遂許之。擇吉親迎。入門,賢慧無殊於劉女,生喜甚。

一日,女謂生曰:「君以我為何人?」生笑曰:「爾我姨之女,夫何待言?得毋又犯癲耶?」女曰:「非也。儂乃君之鬼妻如意也。道士乃仙人,憫妾無罪,攝妾魂去,納諸斯人軀殼之中,所謂借軀而生也。彼癲女之數當終,我兩人之緣未斷——皆真人之法術為之。此後當金鑄仙象,以答其恩。」生如其言,鑄道士小像,供諸內室,夫婦朝夕虔拜。

二嫂知其故,懼女報怨,譖於母,言其妖異,粉飾多詞。母怒曰:「噫,嘻!我姊之女,豈亦謂之鬼物耶?彼數年前病癲,諸醫罔效,適有道士為之治愈,事誠有之。渠不忘其德,鑄像供奉,於理亦當。何可謂之為妖異?若云借軀而生,事近荒誕,有何證據?」二女詞窮,又謂:「道士恐非真仙,不可敬信。」母曰: 「阿姨延治疾之道士,即汝等延驅鬼之道士。果妖道也,汝輩胡為招之來?」二人慚退。

母益寵女,而二婦動遭白眼矣,於是銜怨益深。一日早炊,置砒於餅餌,將毒女。適二婦出,為童子顛倒而二婦不知也。歸而取餅各啖其子,遂並斃。二婦悔恨無及,譖二兄,與生析箸。

生本中牟人,茲移居於河陰廣武山南,買薄田,創廬室,迎母終養。言其情於劉翁媼,兩家往來如翁婿。乞得如意之柩,葬諸吹台之側。每春秋佳節,夫婦同造其墓,登高眺望,悲喜交集焉。

醉茶子曰:離魂倩女,信有之耶!而一念鍾情,百端魔障,遂使砒毒,鴆酒幾殺其身。設非賢能孝姑,何以得吉神擁護哉!

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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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生子野,燕南人。父榮,燕之名秀才。庭訓綦嚴,生又性敏,以故才捷能文,尤工詞翰。弱冠入泮,世家爭婚之,父俱未許。

適狂盜犯境,兵甲如林,土梟乘勢擾亂,白晝御人,舉縣老弱奔竄。生家積糧為村人掠去,榮攜眷避難於上穀。有中表親朱某,是處富紳。為生家賃廡,分廩供給勿衰,留榮於其家,襄辦村團,月給薪水,榮甚感之。

生因客居倉卒,誦讀輒疏,日惟散步村外釋悶。村中有王姓縫工,與生對門居。王妻三十許,風致姣麗,不類村婦。有女名柳兒,貌美尤過其母。常隨母碾米於比鄰,日凡三四往,必過生門。生立門外,女攜箕帚自對面來,布裙荊釵,殊無豔飾,而發盤高髻,秀媚在骨。生不禁神蕩,目送女去遠,始返身歸。

由是冥想夢寐都縈,早起不暇洗漱,即俟諸門外。將午,女來,細瞻裙下,雙翹細銳如筍,益覺愛慕,佇立多時,睛不能轉。女母來,生始退入門內。女母已察其意,從此不令女出,日惟自己操作。生大失所望,詠《憶柳詩》百首,輾轉思量,情辭悱測。

一日,踟躕門外,負手聽蟬。忽足下鏘然落一物,視之,銀指環也。駭而四顧,見女在門外,囅然微笑。見生,返身遽入,行數步,又回顧,笑指指環,似欲生收藏者。生會意,急撿起,納諸袖中。再視柳兒,已掩扉入。歸而秘藏於篋,人無知者。遂賦詩曰:

銀指環,如月彎。向疑在天上,端自落人間。銀指環,白如雪。欲走問青娥,幽情無人說。

未幾,賊氛已退,榮議還鄉。買一巨舟,裝載行李,待風順起程。生不懌,終日立門外,俟女出示以意旨,而女杳無見期。

適布帆翩翩作響,榮命家人登舟,中流擊楫,片刻已十餘里。生望洋興歎,無可奈何,恨不即生雙翼,飛過長河。而一作此想,便覺身輕如葉,飄忽倏到北岸。

信步前行,所經並非故道,林木蓊鬱,間雜荊榛。有數椽茅屋,四周遮以豆籬,疑是村舍,急趨問路。至籬邊,寂寂無人。直至簷下,聞屋中嚶嚶悲泣,怪而審顧。一女子紅綃掩面,嗚嗚嬌啼。方欲退步,聞屋中女子云:「庭前季郎耶?棄我而去,胡為復來?」生視之,柳兒也,不覺悲哽自剖,聲淚俱墮。女出,以紅巾為生拭淚,謂生曰:「父母之前,可以婉言示意,愁思何為?君之戚朱某若作媒,事無不成。何不歸而謀之?妾為阿母禁製,不敢輕出戶庭。今而後,惟有守死以待,棄否一聽於君!」語畢,退入室中。生欲隨之,忽村龍亂吠,一驚而悟,身仍倦臥舟中。

歸里後,以夢私告諸母。母商諸父,父以其縫工女賤之,又以路遠娶聘非易,遂寢其事,生知計不行,愁鬱成疾,日惟啜薄粥盞許。冉冉光陰,又至春日,拂簷垂柳,才黃欲勻。生書一絕於紙云:

雲鬟霧鬢本多姿,記得相逢一笑時。轉盼韶華渾似夢,獨憐春柳掛情絲。

書畢,倦臥睡去。稿為生父見之,甚厭其事,而又憐子病,含怒而未之發。會清明節,村中遊女如雲。好事者隨諸郊外,生亦雜眾中。

日將暮,人漸稀,途次遇一老嫗立道左,顧生久之,謂生曰:「若個好男兒,眉目清揚,神色一何鬱鬱?倘有心事,老身願效綿薄。」生歎云:「心事誠有,但恐姥姥無能為力耳。」嫗云:「恐郎無甚心事;果有之,某無不能為。」生以其言異,盡以情告。嫗笑云:「是何難哉?使今日不遇老身,則郎終當以情死。」生固求援手,嫗云:「此去半里許,有小莊。彼王氏母女,寄居於其間。如不信,請偕往。」生欣然從之。

至一處,茅屋數椽,豆籬環繞,芳草古樹,陰翳甚濃,景物與夢中無異。怪而問曰:「得毋夢中耶?」嫗云:「分明我引郎來,何得云夢?」生云:「向夢此境,今固疑之。」嫗云:「真境。何必多疑?」生云:「清明時節,籬上豆花何蓓蕾也?」媼云:「生醉乎?請細覘之。」生再視,則竹編麂眼,並無豆花,惟細草茸茸而已。

相將入室,王氏含笑出迎,見生云:「年餘不見,憔悴竟如此矣!」生泣訴其故。婦云:「尊翁自高門閥,痛絕姻好。豈我女如道旁苦李,無人拾者?我固知郎君至誠,故煩愈姆招郎來,一談胸臆。聯姻誠願,但須尊翁誠意而求。不然,謂我縫工女,豈真不能占鳳於清門耶?」生婉詞謝過,俞姆又代為之說詞。婦沈吟云:「若欲附為婚姻,當贅諸吾家。如不願,請郎即行。」生急云:「願!願!」

於是掃除內室,鋪設床幛,遣俞姆妝女而出,上堂交拜,即夕成禮。生視女,光豔倍勝曩日,遂相歡悅。詢女胡為來此,云:「妾為俞姥將來,不料妾母先在此,遂僑居焉。顧妾日在閨中,不知此名何里,詢諸俞姥,謂此為俞氏莊云。生信之。

繾綣月餘,情同膠漆。忽念大事已定,當告父母,或可攜妻歸;不然,淹留嶽家,胡可長也。乃商之於女,女未決。自念一去即返,何必斟酌,不白女而出村。甫行數武,回顧並無村落,壘壘高塚,環以松柏。大駭,尋途而歸。

至家,則父母方以尋生不得,相對悲泣,淚痕猶未幹。見生來,大悅,詢其故。生以實對,遂相驚為遇妖,生亦深恐。父母禁生,不令出遊。急為生擇婚,數家均未就,因有結姻王氏之心,乃修書致朱。

書未發,而朱自上穀來。榮述其事,且言所求。朱大稱「怪事」,榮問故,朱云:「自君家歸後,王氏女奄奄抱病,察其意,似為生而病者。春時撲蝶村外,忽不返。家人尋訪殆遍,蹤影全杳。月餘,忽自歸。問之,云:撲蝶時,遇一老嫗,自雲俞姓。邀登車上,其行迅駛。片刻,至一村。入門,母先在室,詢來此何為,則語殊含渾。次日,嫗攜生來,為之贅婿。居月餘,生出不歸。母謂女曰:『爾可同俞姥先行,予即繼至。』遂隨姥乘飛車至一處,姥令女下車,曰:『爾家不遠,可自歸。予從此別矣。』女欲致問,見車塵拂拂,如風飛行而去。細視其處,乃舊時撲蝶處也。乘月色至家,見母固在室中,怪而盡以情告,舉家駭異。女始悟所遇者非母,深悔為妖所誤,致使謗言沸騰,愧怒欲死。王夫婦憂悶無計,思嫁女以息眾議。而門第、人品如生者,亦殊寥寥。故某此來,欲玉成其事。」生父母聞言大悅,為朱備聘儀,還上穀。

朱歸訪王,王得朱作冰斧,喜甚。早備妝奩,送女至燕。抹助奩物豐厚。

季氏灑掃青廬,為合巹。遠近驚為奇異,無瓜葛者,亦具儀來賀,爭覯新人。夫婦華服,登堂交拜,見者皆驚為神仙中人。此往彼來,門庭如市,五日始休。兩家深感俞母,但不知為何許人。

一日,榮醉歸。天色已晚,遇老嫗,止宿於其家。屋僅三楹,中堂設榻款客。寒暄一二語,即入復室,閉扉寢。天微明,起促客云:「鄰雞喔喔,客宜早行。我家固無男子,惟母女二人,恐好事者造黑白。」榮起,嫗送諸門外。感其義,詢姥姓氏,嫗云:「老身姓胡,因與弱息僦居俞氏屋,人疑我亦其宗派,其實非也。身與令郎相識,煩寄一言:舟中好夢,洞裏良緣,皆予母女之力。」榮唯唯,意未深解。

行數武,始悟為俞姥。返顧,人物俱杳。但見松柏夾路,乃同里俞氏舊塋,因知俞姥乃塚中之狐仙。於是修牆垣,栽樹木。父子焚香虔禱,冀俞姥再來,而終渺然。

醉茶子曰:千里姻緣,紅繩係足,未必真鍾情也。鍾情者相對咫尺,而宛如山嶽,不無室邇人遠之慨。恨無好事之俞姥,為之宛轉撮合也。苟廣其術以行之,則情天欲海中,永無怨曠之苦矣。彼月下翁正嫌其無用耳。

雲素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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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素秋,都中之優伶也。貌藝雙絕,一時名重。以故富紳公侯家貴公子,多踵其門,招飲者日數十處。秋率不往,而惑之者愈眾。

西賈王本通者,販茶於都,頗稱豪富。耳其名,以厚贄往。秋獻一茶,略通一二語,匆匆入內。王大恚,不辭而返,誓與優人絕。有友人李月華邀王飲,言及素秋,猶帶餘忿。李云:「卯金兒何太狂悖!請招來,吾為君泄此憤。」乃遣伻招之。

素秋至,筵間媚態百端。王盛氣都平,轉有不能自持之勢,求李代通殷勤。李固風流客,向秋宛轉說辭,極言王誠心傾慕。秋大悅,邀二人至其寓,重開筵宴。水陸並陳,豹胎魴腴,窮極奢侈。飲至三更始返。

次日,訪李,思欲再往。李云:「素秋,都中聞人,所交者皆侯王公卿。」我輩何如人,而欲令彼青眼耶?如必欲強致之,非以利動不可。」王乃出白鏹三百兩送李,煩為介紹,然後隨李往。

李先懷二十金與秋,私約曰:「王某,巨富。幸勿輕售!倘從我計,千金不難得也。」秋然之。

乃邀王至秋寓。秋自內迎出,引至別業。雕梁畫棟,松竹蕭疏。院中嵌石成池,滿引清水,朱魚隊隊,遊泳其中。池上異花奇草,芳冽撲人。南望有竹籬一帶,女蘿蔓草,掩映其間。有小瓦亭,紅窗半啟,碧檻彎環。嫋嫋茶煙,出自廊下。甫至庭前,一小僮揭簾延客人。片刻,以玉碗獻茶,瑙盤盛果,紅菱白藕,堆積盈盈。

三人談笑方濃,忽有白某侯爺至,秋即隨出,半晌不返。僮云:「主人今日恐不能歸。二公盍明日再來惠顧?」二人自覺無趣,踟躕庭前,與僮絮語。僮云:「素秋,徽人。有妹,年二八,美麗無匹,名紅亭,往往亦見客。然非與素秋莫逆,不能覯也。」王聞僮言,便詢李曾見之否,李云:「鐵杵磨針,但須功到耳。」王會意,因俱出。王歸,冥想素秋,而更欲一睹傾城,俾闊眼界。

次日,邀李至,備厚資,將約同訪。忽僮自外人,則素秋來矣。王喜出望外,設筵痛飲。酒酣,秋歌【喬醋】一闋,心聲手語,娓娓動人。王顛倒之態,不可言狀。秋故作媚容,藹藹與王語,且求其常至寓所。王唯唯,如奉丹詔。

筵終,懷金偕往。秋引入臥室,拂榻展衾,香流床帳。為王緩帶解履,王骨軟欲酥。相將俱寢,其狎昵不待言矣。

由是在秋寓,恒流連數十日不返。漸漸與秋親近,乘間步入後院。見庭中有麗人,立數花朵。粉暈朝霞,眉彎弱柳,洵屬無雙。見王來,笑問云:「公得非王官人?妾素秋之妹紅亭也,向慕久矣。」嫣然啟齒,落雁沉魚。王疑為仙,魄蕩魂搖,幾乎顛躓。回首素秋在側,邀王出。王目奪心移,語無倫次,終夜不能交睫。謂秋曰:「紅娘,紅娘,你真個令我消魂!區區阿堵物,斷不靳也!」秋笑而不答。

次日,謀諸李。李云:「蕩婦豈能貞潔自守?所以遲遲者,不過為孔方耳。君不吝,彼何難?」王言:「向以利動,彼竟不答,何也?」李云:「投其所好,自無不成。」王云:「安知其所好乎?」李言:「俟予細詢素秋。」王乃贈李金,使謀厥事。

李受金數日,來謂王曰:「事不濟矣!彼自以才妓居,平時作畫吟詩,好讀《南華·秋水》。凡與往來者,必親與唱和;不然,金高北斗勿顧也。顧吾知君非長於此者。」王云:「且為奈何?」李云:「僕有一良友,乃燕趙名士,劉生名傑。煩渠代成數詩,偽為君作,用以誘之。何如?」王從其教。紅亭大悅,乃出己作求和。王茫然不解。紅亭嘲曰:「吾固知其詐也。」

王慚而退。使李持百金贈劉,將買《長門賦》以媚佳人,而劉固辭不受,云:「僕非貨詩者。前書俚句,憐王癡而聞紅美也。如再索詩,非面對麗人,不能得隻字。」李歸白王。

王不得已,引劉先至,以情達素秋,云:「為蠶種桑,非為桑也;采桑飼蠶,非為蠶也。卿識之乎?」秋請聞其說。王曰:「予引劉來,非為劉也;遣劉餌紅,非為紅也。」秋笑應之。

於是設宴中堂,履舄交錯。劉贈紅一絕云:蛾眉凝翠遣誰描,目轉秋波態更嬌。如此風姿真絕世,卻憐蹤跡等萍漂。紅得詩,反復沈吟,似有所思,已而淚下,亦題句:

飄泊誰憐墮溷花,一朝青眼幸君加。幽閨自此拋脂粉,孤影窗前對碧紗。

王睹其狀,知紅屬意於劉,急引客去。自以珊瑚鏡台一座,蜀錦綿茵贈紅,而紅盡屏卻。杜門謝客,雖貴公子亦不接見也。

王意大窘。屢以金帛簪釧相贈,紅意不轉,使婢言於王曰:「相見有日,幸勿相迫。」王遂寄宿秋寓,恒不返。

適有家書至,雲母病垂危。妻將臨褥。王驚欲歸。訪李月華,告以故。李云:「焉有事巧如此者?是誑君也。」王憮然曰:「危言嚇我,我便插翅飛回耶!是信必眾商夥所為。微君言,僕中其術矣。」遂決意不歸。即以別筵招劉生與素秋共飲,云:「家書未必是實,吾不信也。此友人贈我之別筵,恰好我輩痛飲。劉索書覽畢,歎曰:「母子夫婦,天倫也。倘尊堂一有不測,豈產婦所能辦理?不早歸,何以準備?」王不聽。眾友共相勸誡,卒勿改,乃與王核算帳目,不與共厥事。

王應得數千金,運至秋寓。將與秋小權子母,作長久策,而秋揮金如土,殊無吝惜。

劉生聞其事,詣王諫曰:「花街柳巷之中,豈有能貨殖者?不過借子金銀,以遂其暴殄耳!如欲經營,請仍尋故友中之練達者。不然,懷金作歸計,庶使倚閭人稍解愁顏也。我不知尊堂望子何如矣!」王笑曰:「君數勸我歸,意欲獨占花魁也?」劉不言,浩歎而去。

不數月,王囊金罄盡,大為素秋白眼。然質衣典物,猶可作買花之費。無何,錢物蕭然,遂為僮僕輩逐出。

往尋故友,僉以其無行而不齒。無奈,投李。李不納,使老媼以錢一串授之,云:「此非常策,後宜勿來。」王悻悻去。

半日錢盡,丐食於市,人多不恤,且痛詆之。王饑腸雷鳴,敗裳風刺,恐葬諸異地犬腹,乞食西行。途遇鄉人,知母以病死,妻以產亡,家產盡為族人分散。王聞言痛絕,始恍然悟李之誤己也。乃懷利刃入都,思殺李以泄憤,而朝城暮郭,終未相逢。丐食年餘,筋皮殆盡。

一日,於古寺牆下枕塊斜臥,炷油破盞,燒食煙糞。舉頭見劉生來,慚愧欲遁,劉止之,羞極俯首。劉慰藉多辭,傾囊厚贈之,乃詣李曰:「君之景況,某所素知。今日得有餘贏者,皆王某力。彼一貧如洗,君宜周之。」李勃然曰:「彼自無行,蕩產敗家,皆其自取,於我何尤!吾今稍享安樂者,乃數年經營之力。誰向彼手中強奪耶?況昔曾周之,彼自不返。吾安能填無底壑乎?」劉出,歎曰:「不仁之人,至此已極!吾知必有慘報。」遂與李絕交。李嫉之。

一日,遇於隘巷,勢不能避,遂與語。言次,李問:「尚憶紅亭否?聞渠為君憔悴矣。」劉笑曰:「妓女焉知鍾情?不過迎新送舊而已。」李莊容以信之。劉云:「如此奈何?」李云:「請往探之。當證僕言非妄。」蓋欲趁此以敗其行。生云:「無論紅亭,自高聲價;即素秋,豈俯首寒酸哉?」李云:「素秋近日瘡症極危,車馬跡稀,『後庭花』不堪重問矣。」劉云:「若然,我能醫之。」遂偕往。

素秋鞠躬出迎,呻吟頗苦。門庭冷落,大與昔殊。劉云:「聞卿貴恙沈重。某有小術可醫。倘脫然無累時,何以酬我?」秋以身許,欣然求治。劉使解衣,視之,見尻際腫潰,下連尾閭。出囊中藥屑白如粉,敷之,秋覺痛頓減,急讚藥良。劉云:「若人精調藥,頃刻可愈。」秋愁難得,劉云:「卿蓄之久矣,何便言難?」秋笑云:「昔日暴棄此物太多,宜今日無處覓也。」劉云:「此藥幹敷,忍耐數日,可保無恙。」如其言,果大瘳。秋欣然曰:「吾報劉有日矣。」使僮延生至,云:「蒙君整頓後庭,敢忘報德?茲特掃徑相待。」生笑云:「僕非穿窬之盜。區區必欲奉懇者,以子居為奇貨,故不得不相迫耳。君既慨然,僕惟心領。」遂結為忘形交,而終不及亂。

由是,秋甚德生,往往招生飲。偶酌於鬥室,有美人來窺,視之,紅亭也。生云:「不嫌孟浪,盍來同飲?」女不辭,即入座,為生把盞,凝眸弄帶,嫵媚非常。生乘醉云:「紅粉多情,玉容無主,得非命乎?」女微笑不言,席終而去。

素秋謂生曰:「君視紅亭何如?」生曰:「佳人難再。」秋云:「昔王本通呼為『紅娘』,君以為相若否?」生云:「雖鶯鶯不是過也!若果如紅娘,予亦願他從良。」秋笑曰:「君果見憐,紅亭固有心久矣,第恐以鄙賤見棄,故不敢明言。」生聞言,肅然起謝。

明日,秋備妝奩甚豐,自送紅亭至。生妻餘氏頗賢,一見大悅。紅亦善侍嫡。嫡庶相安,從無含酸之意。

李聞其事,持儀來賀,飲於生家,大醉。晚辭歸,途次為人所殺。

捕凶未獲,群疑生,拘生去。生言詞真摯,縣令不能誣。秋出金為之營脫,始得免。

李族人又疑李妻謀殺,連名控之。官拘李妻,試以毒刑,遂誣服。蓋李妻王氏,素不貞,與家人左祿通。眾牽左祿,拘左至,榜掠甚苦,卒無詞,而王氏誣指為左殺。官不能決,並係於獄。

忽傳有丐人死於途,身有遺書云:「僕非人類,忘骨肉而溺娼優,遂使母死妻亡,而終不顧。所以然者,皆李月華之誤我也——其初陽為親昵,而陰劫吾財;其後顯與決裂,而暗幸吾禍。下井投石,斯人已極;不啖其肉,何以甘心!國門之外殺李者我,萬勿累及他人,以增吾罪。短刀一柄為證。某月日王本通血書。」地保報官。往驗之,袖底利刃如霜,血猶殷紅,其屍乃自毒死。

官詢李妻,始知王之顛末。乃重責左祿並王氏而釋之,案遂結。劉生聞之,往視其屍,果王也,乃與素秋並力厚葬於野。

生以素秋齒長,勸其改業。秋從其言,出金指捐豫省典史,出仕頗有政聲。生喜曰:「吾不圖汝遷善至於如是!」素秋曰:「官場本似戲場。昔日敷粉搓脂,裝作美女,則居心以媚人為念,故群相顛倒。今日升堂放衙,裝作官長,則居心以愛民為念,故人皆悅服。彼名之曰『官』,而上負君國,下誤民生,惟知斂財者,誠我輩之不如矣!」劉以為然。

秋益自勉。不數年,退歸林下,家中樓閣連亙,牛馬紛繁,良田數百頃,居然稱世家焉。而猶樂善不倦,有貧寒者周之,客死者瘞之,立義阡於東郭。鄉人感其德,勒碑以表彰之。而劉生終未獲登仕版焉。

醉茶子曰:人必自邪,而後邪可入。如王某者,苟處於正,何致蕩產敗家,死於非命哉?若納忠言,李術窮矣。乃不知責己,而徒知責人。縱報施稱快,豈不誤哉?然引人入邪者,傾人之產充己之囊,敗人之行遂己之私,曾幾何時,身首異處。陷人卒自陷,可悲也夫!

茵陳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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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清漁人漁於河,覺有物裏網,甚重,乃邀一村夫共出之。得一物,外裹以錫。破之,有大木,以黃絹包裹,書「永樂二年臣某貢」,殆茵陳也。二人共爭,遂毆擊。

有縣吏倪某見之,云:「此供御物,留之不祥。」二人恐,求計於倪,倪云:「予家幸有閑地,可以掩藏。送爾輩百千錢,禍自我任。」二人得錢,歡躍而去。倪為其雙親作二櫬,尚有餘,竊自寶之。

有識者曰:「木凡十三件,船翻落水,當時僅撈取九件,其餘未獲。今倪得其一,應尚有三件,不知更落何人之手也。」

醉茶子曰:數百年之美材,而倪遽以賤價購之。謂非倪氏之福也,得乎?而鄉愚無知,遂受其欺,且以百千為暴富:此其所以為鄉愚也。

宅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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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人盛朝京云:昔客山右,寓居巨紳王氏廳次。夜半,朦朧間聞柝聲繁碎,未之奇也。俄聞聲自遠而近,漸至房門,忽在堂中。驚視,見一老叟,高三四尺,手持小木柝,敲擊未已,徐徐至屋隅而沒。約一更許,隱隱自牆隅出,柝聲丁丁然,緩步至門隙,扁身而出。計一夜凡五出入,意其按更籌也。客臥榻上,叟若未之見。客亦若未之見也者,以其不擾人,姑聽之。次日,白於主人,始知其為宅仙,乃遷客於他室。

夫仙與人雜處於塵寰,復為人護院防盜,果誰使之?常見人家興衰,仙即從中以裒益之,毋乃多事耶?

昔予家盛時,有仙為守倉廩,每米囤上,布以雜色豆。倘有盜米者,則手跡顯然,明日,盜米者自行跪述,大率皆家中之僕輩;其或有外盜至,則盤桓不能去,及曉,必為眾所獲:皆仙之力也。以故予伯高祖惠遠公舉囤中糧,悉濟鄉鄰。蓋不貪其賄,恐他日之消算酷焉。

左鄰張氏,除夕煮水角,沸湯滾滾,以物撈取,則烏有矣;而予家釜中之水角,則多倍於常,細辨,半張氏之物,不知何以投入於予家釜中。諸如此類甚多。後張氏家落,遂遷居焉。

又城中朱氏,居鄰賣醬者之家,其廚中鹽豉醯醬等物,恒用之不竭——皆仙取鄰家物暗為益之。及其衰也,物不食而自盡。計所失浮於所得。噫,果何心哉!

蓋天下事,以貪婪聚者,必以暴殄亡。權雖在仙,而亦在人。甚矣!貪之一字,近於貧也。非其有而取之,君子尚嫌其非義,況於邪祟鬼蜮中求富哉?

怪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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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酉秋七月夜,暴風雷雨,運河中估舟鹽船數十艘,同時沉沒。

先是天方陰晦,眾舟泊岸,各以葦席遮蔽,舟人均避入艙中。一舟席為風揭,有榜人出,將覆席。仰見對面,波浪高如山嶽,有藍衣婦人立水上,以衣襟兜物三四枚,狀如茄,其色深紫,電光中,纖微悉見。榜人驚駭倒斃。風狂雨驟,遂均遇難。

時鄰縣有善士,以舟船拯溺屍骸。見榜人屍順流而下,救起。撫之,體尚溫,半日而蘇,其自言所見如此。蓋因一時氣閉,水未入腹,是以得活。視河中浮屍敗板,飄泊不絕,不覺大痛。計離覆舟處,已隔百餘里。善士助以資斧,得還里焉。或云婦人乃魚精,語不足據。第矗立波上,其為精怪無疑矣。

又邑人某,客河南。舟行黃河,見岸上立多人,共相指視。細瞻天際,烏雲一段,下垂雨腳,有婦人持傘立雲端,露其半身,向東飛駛。身後雷電龍火,追逐甚急。將及,婦輒反身格以傘,龍雷即退避,相持數刻,俱不見。天晴雨霽,並無片雲。時方卓午,或云是飛天夜叉。然夜叉偶爾遇之,未有顯在雲中,為眾目所共睹者。不知是何怪物。

說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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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夢境,古人曾詳辯之,而終無確解。至夢中得句,乃一時靈悟,予昔嘗為之。若夢中讀他人之詩文,則有不可解者。

昔予在京邸,秋闈,出二場後,倦憊非常,夢閱一書,恍惚如長吉詩集,有句云:「扁舟載酒迎波月,桃李豔滴胭脂血。」句頗相類。

又近年夢讀老友於阿璞詩稿,有句云:「紅葉落時征雁返,黃花開後故人來。」惜倉洲路隔,阿璞雲亡,終不得而詢之也。

昔又夢至一處,書籍頗繁。有詩集一卷,閱之,佳句甚夥,有句云:「仙人東去乘黃鶴,霸主西來訪碧雞。」是果誰之作歟?設無是集,何以令吾見?設有是集,又何以為吾夢耶?

夫古人載記,言夢者不可勝舉。如文達公記弋孝廉夢人屏上詩,後遇景州李生,言是其族弟屏上人題梅花之句。然則我所夢者,或亦如彼,未之奇也。

獨壬辰春之夢,則奇矣。時天氣尚寒冷,擁衾假寐。夢至一處,竹木蕭森,庭院寬闊。有遊廊一帶,彎環甚遠。廊盡,露廣廈五楹。俄見粉白黛綠者數輩,皆妝梳古雅,濃淡合度,雜遝其中。

一丈夫年約四旬,降階笑迎,情甚殷洽。予揖問姓字,答云:「《紅樓》一書,君讀已久。其事略有影響,而姓名殊非。某與中表,嫌忘瓜李,而情重恩深,有不能自己之勢。彼以是故,竟至捐軀。心實悼之,欲祭以文,非可以浮泛之文塞責。昔擬作,未能洽意,遂改易,用為芙蓉之誄。若祭瀟湘無文,終屬闕如。拙作業已草創,敬煩先生,椽筆為修潤之。」

予聞命之下,不勝惶懼,遜謝不能。而主人再三奉懇。使侍婢設座中堂,並陳水陸,螺杯象箸,羅列頗繁,勸酬甚切。予飲一杯,便覺香流齒頰,即辭勿飲。

主人笑命撤席。乃拭淨几案,貼以紅氈,設鵒眼之硯,鼠鬚之筆,麝煙之墨,魚網之紙。群姬注水磨墨,置予前。視其原作,似未盡善。一時文思湧泉,不數刻脫稿。眾姬呈示,主人頗稱善。再拜,送予出,遣婢導之。

予問曰:「所謂『大觀園』,其即是乎?何與載籍懸殊也?」婢笑曰:「此非天上,亦異人間,乃主人習靜之所也。先生可以歸矣。」方欲究主人為誰,霍然遂醒。

然則主人即怡紅公子耶,抑曹君雪芹耶?吾不得而知之矣。得毋好事多磨,予編《誌怪》,而前輩稗官喜與同好,將書有不盡之意,屬予為之貂續耶?夫馬當不遇,誰驚滕閣之文;狗監未逢,疇買《長門》之賦?亦惟夢想徒勞而已。

不意曉起忽於書簏中檢得故紙,乃代寶玉吊黛玉之作。因刪潤存之。其文曰:

維緱山鶴去之年,庾嶺鴻歸之月,日逢秋老,時值更闌,怡紅院寶玉謹以龍女名香、鮫人殘淚,金莖仙液、玉洞清泉,致祭於瀟湘妃子之靈曰:

嗚呼!琪花萎秀,竟凋玉女之容;絳草敷榮,莫挽金仙之駕。惟見階前湘竹,鵑淚斕斑;堪悲窗上茜紗,蛛絲剝落。錦繡叢中過隙,遽成蝶化蠶僵;釵璫隊裏先鞭,拚得珠沈玉碎。魂歸何處,色即是空;腸斷今宵,情殊難已。爰念仙靈之縹緲,曷禁涕泗之滂沱。

妃子生閥閱之名家,處簪纓之望族。孤標冷豔,堪追姑射仙人;弱質溫柔,獨冠金陵女史。保厥躬,則冰霜比潔;窺其性,則金石同堅。薛氏多男,弗若掃眉才子;關家有妹,居然不櫛書生,哀毀痛親喪,早代皋魚而飲血;伶仃辭故里,聊投渭館以棲身。祖母婆娑,覿面則心脾俱痛;寡兄癡癖,垂髫即耳鬢斯磨。

維時玉甫十齡,卿方九歲。一堂會食,讓棗推梨;兩小無猜,聯床合榻。容瘦慮予減飯,身寒勸我添衣。頻勞織女之針,萸囊巧製;偶被伯俞之杖,王箸偷彈。翠袖形單,怯秋風而羞立;紅綃痕濕,對夜月而傷神。悲歡誰測其由,宜喜宜嗔,無非惜玉;離合詎能預卜,或歌或泣,總是憐香。

至若淡雅羞花,溫香擬玉;天然縞素,輕沾雪後梅魂;屏卻鉛華,恒帶春深梨夢。偶離深苑,每嫌過院之蜂忙;小立回廊,又怕隔牆之燕語。傷繁英之凋謝,一壞淨土,鋤成舍北花墳;悲秋景之蕭條,半夜孤檠,照冷籬東菊圃。詩題羅帕,墨痕和淚沈齊幹;曲奏瑤琴,子線與愁腸俱斷。砧敲何處,朦朧而睡不安床;笛弄誰家,催促而病侵入骨。洎夫藥爐火烈,二豎潛逃;錦帳春融,千愁暫釋。

結海裳之社,齊放浪於七言四韻之間;填柳絮之詞,共遊戲於減字偷聲之下。觀梅賞雪,閨帷擅名士風流;把酒持螯,粉黛極高人雅致。櫳翠庵中試茗,偕妙玉以參禪;凹晶館裏聯吟,續湘雲而成讖。

形如松鶴,自去自來;意若孤鴻,不離不即。每到欲言不語,個中之微意,許我同知;幾番變喜為愁,局內之幽懷,有誰共曉。聞妙音於南院,卿胡為入耳而悲傷;摘豔句於《西廂》,我深悔無心而唐突。

從此兩心共印,轉難一語相通。我抒至性之肝腸,卿少體情之骨肉。懨懨成疾,卿緣何而骨瘦肌消;事事乖違,予因是而神凋氣喪。

厥後侍兒起誑,報道還鄉;斯時濁玉聞言,痛幾殞命。恍惚帆檣歸送,妒煞紙舟;依稀僕婢來迎,諱題林字。凡此阽危之甚,皆由惓戀之深。此上蒼可以鑒其誠,非愚昧所能窺其奧也。

不料妖花放後,頓起狂波;美玉捐時,遽膺厲疾。

因相思而抱恙,無知語偶露真情;奉嚴命以成婚,多病身勉為弱婿。方幸藍橋有路,誰知白壁無緣。擎蘭炬以照芳容,驚非佳耦;入桃園而沈孽海,誤作新郎。當茲恨滿之時,即是登仙之候。

嗚呼!元機乍破,已無續命之湯;素願莫償,竟乏再生之藥。慨素幛之闐寂,音沈少雪雁之傳;睹丹之飄零,花落任紫鵑之泣。簾前鸚鵡,仍歌舊主之詩;穴底鴛鴦,疇作佳人之伴。壁懸遺掛,窗剩殘絨。期係臂於他生,此生已盡;訂畫眉於再世,隔世難逢。末偕秦鳳之簫,先返彩鸞之旆。逾時聞訃,哭往泉台;幾處尋蹤,未登鬼籙。地下搜求莫遇,乍疑名列仙班;人間號慟難聞,俄復身遠塵世。

既而殘軀小健,憑吊蕙棺;往事須追,長枯血淚。慘矣床頭回首,猶呼濁玉之名;悲哉爐面飛灰,盡毀香奩之稿。悼仙蹤之西去,視含僅有小鬟;囑旅櫬之南歸,到死不忘故土。

嗟乎!靈根拂劍,果絕長生;藥圃經霜,花無獨活。聽斯傳語,誓不苟延,因存忉怛之思,弗惜殷諄之問。始知瑤台促駕,鸞笙風管齊迎;貝闕垂旌,月姊星娥曲引。特非目睹,畢竟心疑。昨因幻夢之靈,重瞻環珮;恍入太虛之境,復望釵鈿。白玉雕欄,護靈苗之搖曳;碧紗繡帳,籠瑞草之紛披。頓悟金繩,願登寶筏。在妃子欲報沾濡之露,偶戲愛河;而濁玉難樸離恨之天,終成頑石。自此熔開慧眼,悟今是而昨非;割斷癡情,證前因與後果。

茲值夢覺之期,用述曩時之概。妄冀香魂之陟降,默伺鄙意之虔恭云爾。

青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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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昔館於邑城東趙氏。主人好扶乩召仙,其沙盤所素具。

一日,雨後無事。有友人來訪,予與友焚香扶乩。半晌,有有仙至,自稱「青靈子」,云:「萍水相逢,緣亦非淺。」談論頗不俗。

語及日食之說,仙云:「此事自西人論之而始明。本日月對光,中隔一地,亦度數使然耳。古史於日食必書,用以警惕人君,使不敢失德。斯乃古聖之深意。在昔未嘗不知其理,特未明言。意謂君若不畏天,尚孰畏哉。此王荊公所以開罪名教也。」

或問曰:「西人云如中國日食之某日,即外國日食之某日,合中外眾國觀之,則為一日。豈一國之君失德,眾國之君皆失德乎?即昔列國之君眾矣,又豈君德之盡有虧乎?不應如是也。」仙云:「所謂君德者,指中國之天子言。莫尊於中國之天子,四夷之君,莫能比倫也。」

或又曰:「自天視之,凡君皆其子,殊無厚薄之分,豈有異乎?」仙曰:「自天視之,雖皆其子,然子中有長男、次男、少男之分,中國之君,天之塚子也。其所示之象,自應以中國為斷。如南北朝,熒惑入南斗,梁武帝跣足下殿以禳之,而終應在西魏,梁武不勝其慚。雖史冊編年,以梁為正統,然梁元為魏所殺,後梁為魏所立,是其屬國。一線之傳,得延數年,皆北魏之力,而陳終為北朝混成一統。以時勢論,則北朝勝於南朝矣。由此而觀,不可知中國君之尊哉?」其論頗新,錄之。

醉茶子曰:扶乩召仙,江湖術士恒為之。大抵皆其手法使然,真仙未必應念而來。故予每扶乩多不驗,足征其偽。願世之占吉凶、問疾病者,勿為其所惑。

獨眼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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邑陳氏宅多怪異,而黃鼠尤繁。有老僕,設機繩於屋頂,而餌以雞,潛伏執繩以待之。

夜有群鼠過,一鼠曰:「雞甚肥美,可分食之。」一曰:「勿冒昧!是殆將擒我輩也。我輩豈易擒哉?兒等共持其繩,我自攫其雞。」乃伏身入。

僕急掣其繩,遂獲一巨黃鼠,乃納於囊而縛其口。眾鼠驚散。鼠作人語,軟言央求。不聽。已而怒罵,激僕曰:「敢摔我乎?」僕云:「烏得不敢?」舉而力擲之。及地,則囊空而物遁矣。旋聞簷際笑曰:「我『獨眼龍』,固無恙也。其奈我何?」從此大作祟。僕寢,則拍其頭云:「速醒!速醒!」及寤,則遁矣。再寢,則揉其目,掇其耳,或息燈,拋土,擲磚瓦。

僕惡而復設計擒之。鼠曰:「摔我!」僕云:「前被汝誑,今不復然。」問:「將何為?」曰:「投汝於沸湯而煮之。」鼠云:「速出我,任汝煮。」而翁曰:「不能,連囊煮耳。」鼠大呼曰:「若是,危矣!我獨眼龍不能活矣!」僕煮而解視,巨黃鼠果一目眇。

醉茶子曰:天下之利藪,危機伏焉。身既蹈之,而猶不改悔,勢不至殺身不止也。可危也夫!

賣書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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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生,山左人。品格出眾,聰敏過人,見者皆推為大器。

有賣書叟,常至其塾。善星命之術,推其造云:生年四十,便為封疆大吏,終其身可位列侯王。已而生入泮食餼。年月與叟所推算者,若合符節。生奇之,結為知交。叟不事負販,亦與過從,且常有饋遺,情倍莫逆。生凡有疑難事,煩叟占之,無不驗,愈加敬重。

一夕,留叟共飲。天晚雨至,止叟宿。叟囑云:「予醉眠後,萬勿私窺。」生諾之,而叟諄誡至再,生心轉疑。

至夜,雨止,入其室瞰之,見有一大蠍虎伏榻上,長與人等,始恍然悟叟之為精靈也。急抽刀,乘其睡而斬之。

夜夢叟至,顏色慘怒,謂曰:「予本以汝前程遠大,思托宇下,以避雷劫。不想竟遭汝毒手!使我數百年之功,苦一朝灰燼。痛恨何如!與爾相好多年,素無仇怨。既窺我隱,絕交可也,乃竟忍心害理如此。此切骨之仇,誓必相報!」大喝一聲,生爽然而悟,心甚恐。於是多延術士,貼符誦咒。從此緇黃方士,不離其門。

後惑於白蓮教,習練紙兵豆馬之術。招集亡命,漸蓄異志,占據數山,自稱為王,官軍不敢當其鋒。後僧王統大兵至,撲滅之。生全家被擒,駢誅焉。

醉茶子曰:妖既通靈,不為人害,董生亦忍矣哉!顧相交莫逆,一旦反顏者,天下豈獨董生哉?獨怪妖叟長於星命術,既能為董生占,何不能為己身占?既能占董生功名顯達,何不能占董生心術陰險?既占董生之可以庇己,何不能占董生之殺己?然則占卜之術,即惑世之術耳。

天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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邑先達邵君玉清,元旦夢有人牽一騎,狀如騾,頂矗一角,促之騎。

至一處,仿佛衙署,仰見懸榜,己名在第三,籍貫皆符。每名下均有批語,多不暇記,惟記己名下注「孝弟可嘉」四字。壁上有懸牌云:「二月初八日,小直沽火。」視畢,其人復促之還。

至家門,一驚而寤。乃粘條誌之。至期,小直沽被災,果如所夢。未幾,捷南宮,殿試鼎甲。

斬蛇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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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弁趙某惡蛇,見輒殺之,眾呼為「斬蛇將」。

一日適野,叢薄間有大蛇,粗盈握。趙擊以刃,夭矯不馴,乃乘間斷其首。蛇屈伸旋斃。

弁歸營,覺頭目眩暈,體甚不快,因乘輿歸家。夜臥,覺有物如冰,橫搭其腹,頗類蛇。急呼其母,取火照之,見有一無首大蛇,蜿蜒床褥間,血猶殷濕。母驚號,物忽不見。弁歎曰:「予不起矣!」因述其所為。

母急延巫覡,祈禱懺悔。巫作蛇語曰:「殺我抵命,誰惜汝飲食耶!」未幾旋卒。

醉茶子曰:蛇雖毒物,苟無害於人,不必殺也。而蠢然之物,竟能報仇。可知素靈夜啼,青衣搗藥,若非特出之人,焉能免於禍哉!

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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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某,山左人,寄寓於津。

夜臥吸煙,覺涼風颯然,肌膚起粟。怪而視床前,立一藍面大鬼,冠服皆藍,高幾及屋,眉目悍怒可畏。張口向劉噓氣,便覺身冷如濯冰水,寒戰不可耐。劉固武勇,拔佩刀逐之,鬼出寢室而沒。歸臥片刻,又覺身冷,視之,鬼又至,又逐之而沒。已而復來,一夜不堪甚擾。至天明,始寂然。

隔數日,復如前狀,甚患之。或勸其移居他室,不從。不得已,呼僕伴寢,鬼果不來。遣僕去,則鬼旋至。乃留僕。

越數日,鬼來如故,但僕無所見,惟覺冷耳。又招數人伴寢,而鬼仍至。劉形消骨立,委頓不復如前善鬥矣。未幾,臥床不起,諸人亦懼而辭去,唯僕蒙被臥其側。日漸危殆,無計可施。

一夕,方撐拒時,見其亡母立床前,以身遮蔽。而鬼高,過其母,俯吹之,其虐益甚。自思遭此奇禍,致憂及泉下老親,不覺失聲大痛。鬼退後三四步,已而復來。纏擾將及半載,終以是隕命。

醉茶子曰:七尺之軀,竟為鬼吹而殆,事亦罕聞。然太剛則折,勢所必然。既無戰勝之才,又無退避之意,其敗也,宜矣!而泉下慈親,猶來護庇。歎人之於子,雖死不忘。為人子者,當何如報其親哉?顧孝念一萌,鬼即旋退,而終不能不索其命,得毋結怨已深,非小善所能抵者?則非餘之所知也。

狐伏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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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生者,直隸人。傳者忘其何縣,就完縣集鎮監館,其居鄰俱農家。

劉偶步村外,見有一女子,青衫素裙,其貌嫋娜,髮綰高髻,頂颭絨球,紅豔灼灼。怪其不類農家女,因向前試挑以言。女殊不靦腆,娓娓清談,自云:「幼無父母,寄養外家。不圖妗子虐遇,思得一善地避之。奈閨中幼弱,誰肯相假者?」劉云: 「僕鹽廠後院,有屋二楹,可以隱匿。晝則閉卿於室中,夜則與僕同榻。有一役,本村人,每晚遣其歸家,我輩無所忌焉。待予還鄉,從吾可也。」女悅其計,劉急告以門徑所向,女云:「奴知之。」

至晚,劉先遣役去,而女果至,遂與寢處。膚白如玉,肌膩如脂,驚為奇遇。如是二三日,偶為役所遇,倉猝間,劉頗窘,而女殊坦然,役若未之見。心怪之,轉思二三日未聞女言饑渴,未見女出便旋,益疑。苦詰之,女始言為仙。劉溺之,情倍篤。

未幾病作,居停遣歸其家。女隨至,家人俱未睹。劉托言養靜,獨居一室,漸漸憊不能起。

有劉之表戚王某,無業遊手,性復貪暴。恒寄宿於其家,無錢賭博,輒掠財物,劉厭之,未能絕也。

偶為友人邀去,往山中收糧。閑遊曠野,見石窟中臥一物,似貓而巨,毛毳光澤可愛。近前撫之,物酣睡未醒。抱之歸,縛以繩。物醒作人語曰:「予天狐也,其事甚忙。偶貪杯酒,誤為爾獲。速釋我,不然,兩俱無益!」曰:「聞狐仙善能致財。厚贈我,則釋之。」狐曰:「我不敢妄以福澤加入。請與君結為昆弟,有急事,呼我即至,代君分憂。此即所以報厚德也。」曰:「子休矣!爾出沒不測,我何處尋爾?」曰:「我好酒,汝以酒一壺、香一炷禱之,我即至。不汝誑也!」王慨然釋之,轉瞬不見。

次日,王設香酒,如法祈請。飄然自空墮,則白髮老叟也,問:「何事見召?」王曰:「無事,特試之耳。」叟曰:「僕奉天職,公務頗繁,殊無暇逸。無要事,切勿妄瀆!」拂袖遂去。

王詣劉家,見劉憔悴,詢其家人,云:「巫醫乏術,旦夕人也!」因泣下。王慨然曰:「予有盟兄,可生之。」眾拜求救,擬以車迓。王曰:「彼天上神也,何以車為?」囑眾設香案,王舉酒拜禱,叟果至。引至病所,叟云:「易耳。爾輩俱回避,惟吾與病者在室,則可除其患。」王問:「是何妙術,而禁人窺視?」叟曰:「無他,恐君膽怯也。如必欲看,亦無妨,但無庸驚怪耳。」王諾之。

叟持利劍作法。旋見室中風起,從承塵上出一黑蟒,身粗如梁,頂赤色如丹砂,遍身鱗甲,黑亮如漆,蜿蜒蟠屋內幾滿。叟出,躍登簷端。蟒從窗欞中探身出其首,仰望簷際,似甚恐懼。叟曰:「爾數百年功力,奈何忽起塵念?戕人誤己,遽遭天譴,豈不可惜!吾念爾修煉非易,姑釋汝命。速往山洞中服氣煉形,以求正果。如再蹈塵障,定不汝活!」蟒點首垂淚,駕風而去。

叟自簷下,視病者曰:「少年無知,幾遭大禍。焉有邂逅相遇,而成嘉耦者?」贈以藥,出門不見。劉服藥後,健壯如初。

醉茶子曰:邂逅相遇,遂成嘉耦,而幾乎以此殺身。輕佻有何益哉!昔人云:「天下之至便宜者,必有不便宜在。」其此之謂乎!

魂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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邑陳姓,從軍南省,歿於戰陣。家人得信,諱之,其妻某氏不知也。有友人,並力歸其柩。將至之夕,其妻與女寢,女忽夢其父浴血立其前,驚寤,呼其母。氏醒,仰見陳立窗上,渾身血汙,片刻始不見。起,喚其弟詰之。弟不能隱,告之,舉家悲哭。及天明,其友送柩至。噫,事亦奇矣!

醉茶子曰:慷慨從軍,敢為身死,其英靈固不泯也。而魂隨柩歸,可見人之遺骨,亦自鄭重。故埋骨掩屍,仁人善政。是知通幽明之理者,其唯聖乎?

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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邑紳某,性至孝,母歿已久,思念不忘。

偶扶乩召仙,或焚以請城隍之符,乩書云:「吾府城隍差役黃老也,奉命來問何事。」某云:「先母謝世多年,今在陰曹何處?得毋有所苦耶?」黃云:「不知。俟歸查之。」遂退。

越數日,又焚前符。忽窗外狂風驟起,屋中几案震響,沙盤颯颯,飛越作字,猛厲大書:「判官到。」索酒,急供一大鬥,須臾淨盡。問:「何事見召?」 仍以母詢。乩云:「已入轉輪,可勿問也。」問:「黃公胡不來?」曰:「彼奉公出差矣。速送!」眾俱驚懼,焚符送之。遂罷扶乩之戲。

{醉茶子曰:觀此,則輪回之說,定非誣妄,而黃老之為神,亦可信矣。

予昔遊武遂,有劉生能召仙,書符焚之,仙至。時有覡,能走無常,亦在座。乩云:「諸君扶乩太勞,吾亦疲於作字。可遣彼口代吾手可也。」覡乃作仙語。

或問:「陰司信有之乎?」曰:「有。陰曹之賞罰必明,黜陟必當。凡負君之賊、敗國之臣,當日受其爵、享其祿者,至此必罹其禍;昔日積善之家、修德之士,於世窮其身、厄其遇者,至此則蒙其福。陰曹所以補陽世之闕也。」

問:「鬼猶念其屍身否?」曰:「人之生時,無尺寸之膚不愛,無尺寸之膚不養。豈魂既離殼,即不相關?無是理也。」

問:「奢儉太過,皆有冥報。奢則宜矣,儉胡為然?」曰:「儉者廉,何罰之有?惟儉而刻薄待人,多生機械,貪婪取物,慳吝聚斂,烏得不罰?」

問:「宋儒無鬼之說固偏,釋氏輪回之說非妄。然死即托生,往往見於載籍。顧此死彼生,轉易之間耳,鬼安在?若雲有鬼,必不托生而後可。若雲無鬼,世之見鬼者比比,鬼之報怨報德者恒有,其故何也?」曰:「輪回之事,有當入、不當入,與夫遲早、先後之異。傳云:『新鬼大,故鬼小。』非其驗與?至旋死旋生者,不在此例。」

問:「溺死、縊死鬼,皆求代,何也?」曰:「冥中惡人輕生,故不許速入輪回,非有代者不可。使知鬼趣之苦,所以警將來。」

曰:「不離鬼趣,惟鬼知之;人未死,不知也。縱使鬼知悔懼,何以戒人不輕生?且縊或由己,若無意落水溺死者,非自輕生,何亦靳之,不使托生耶?」曰:「天下無無弊之法,積重難返也。」

問:「世之見鬼者,雲多在牆陰、廚間、廁內,他處則少。然則鬼與人雜處於塵世矣。而何以死而復生者有雲路徑生疏,或荒沙漠漠,又有雲城郭衙署,是冥府矣。不知陰曹另有一世界,不在塵寰耶?抑即在塵寰耶,然則即世之廟宇耶?」曰:「在虛無縹緲之間而已。」其所論近理,第雲在虛無之間,必如蜃樓海市矣。惜予當日未之深究也。}

某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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邑某生,自書院肄業歸。時已三鼓,忽思狹邪遊。城西固多青樓,然皆殘花衰柳,殊不足觀。

是夜雲陰月暗,不辨路程。信步至一處,茅屋數椽,高僅過肩,簷際微透燈光。推扉入,則屋小僅容其身,一婦人背燈坐。生略通數語,遽解衣登榻,擁婦共臥,漸入黑甜。

偎傍之際,頓覺北風烈烈,冰雪砭骨。驚寤四顧,並無屋宇,身臥一敗棺板上,大雪漫漫,殆將半尺,旁一骷髏橫陳,亦為雪沒。駭極,起覓衣履,渺不可得。數步外,見其敝裘在雪泥中,浸潤半濕。被之,狼狽而返。

歸家後大病,旋斃。以非佳事,故諱其名。

醉茶子曰:其為衰氣所感與?邪心所致與?然不作北里之遊,縱使遇鬼,亦何至赤身僵臥,終以此殺身哉!是足為遊蕩者戒。

卞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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邑有卞姓者,從軍南省。以功得千總,充哨官。請假歸,娶妻華氏。

完婚夕,入室與妻並未交談,甫就枕,便昏昏酣睡。夢一長髯老道士,身著黃袍。領一女子,雲鬟高髻,貌亦都雅。謂卞曰:「今夕良辰,宜成大禮。」強使二人交拜,促之人帷而自去。視女子,羞容可掬。恍惚似與交合,未幾已遺,甚惡之。

醒則紅日半窗。視新婦,已整妝坐。恐人誚其晏起,亦急著衣出室。人客紛紜,內外酬應。午饌畢,突有急差至,需即登程。乃與眾同往,至湘楚營。

時賊氛猖獗,公務甚繁,未獲閑暇,忽忽兩載餘。後得家書,云「新婦多病」。心雖焦躁,然不能脫身。又二年,始得歸。及至家,婦於前一日死矣。

初,卞之離家也,未免有新婚之戀。往往夢歸家,見其妻,即婚夕夢中之人,言語起居,與醒時無異。每隔三五日、十餘日,必夢見之。

歸而妻亡,不得已,膠續鄰村邵姓女。親迎後視之,殆夢中人也。婦亦眈眈然審視,若相識者。詢之,婦初不肯言。後漸狎,雲亦嘗夢有髯道人引之來,時日吻合,彼此詫異。

甫一月,又出差。半載,卒於軍。婦有遺腹,生一子,守節終其身。

計卞與邵氏為夫婦僅月餘,而神交則五載。前婦並未成為夫婦也。

{醉茶子曰:「世謂夫婦必須前緣。使卞與華氏無緣,何必為此幻相?使卞與邵氏有緣,何以令其神交五載,而為夫婦僅月餘哉?是不可解矣。

夫夫婦,雖由天倫,終由人合。人生得賢婦,則終身享其福;得悍婦,則終身受其殃,如附骨之疽,欲去不能也。

聞西人娶婦,共居三年,男女有不如意者,任其離散,迥不強合。所謂「有情者為眷屬」,亦甚便矣。

邑有士人,多納小星。其妻不妒。嘗謂夫曰:「俗云:『妻不如妾,妾不如娼。』今始信矣。」士曰:「凡婦女如魚。昔人謂:妾如鰣魚,味美而難得也;娼為豚魚,味美而有毒也;尼為鱔魚,嗜之者以為美,否則終身不食也。」妻云:「我名何魚?」曰:「鹹魚耳——家常便飯,殊無佳味也。」妻大笑云:「我是大鹹魚,於人何所不容?金釵十二,任君置之,吾不禁也。」灑脫無酸意,亦可風矣。}

狐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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邑宋君鏡波,從軍江浙,辦理糧台事件。有樓五楹,與同人共居樓下,樓上空閑。

一夜,同人皆寢。聞樓上有笑語聲,宋睡夢中,未暇細辨。俄見燈光透下,乃起,登樓瞰之。見銀燭金樽,杯盤狼藉,有數狐現形,醉眠樓板上。急下,呼同人共視之,則烏有矣。

後訪臨路飯店,於是日失去酒肴若干,旁置銀一錠,適符其價。蓋為狐所取也。

醉茶子曰:暢飲高歌,興復不淺。而一經飲醉,則鬼態百出,猶不若狐之靜臥安眠也。

疾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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瘤中有黃雀,癰中出彩雉,載於古編。

靜邑有鄉人,陰頭忽生一瘤。始如豆,如彈丸,漸大,頗礙便溺,後竟點滴不通,待斃而已。有張姓者,以刀割破,得二小石如棋子,敷藥竟愈。不知氣血何以化為石,莫解其理也。

若「砂石淋」,則砂石如粟,在膀胱中,其砂石有大如桑椹者。蓋腎味本咸,經火煎熬,如海水成鹽,不足奇。惟西醫能剖出之,中國醫不能也。

有於某,寄居津門。臂生一瘤,大如茄,已經數年。為醫士剖破,有極大蛄蜣約二十枚,出則展翅俱飛去。急捕得數枚存之,而痛自此痊。

牛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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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左郭某,貿易於榆關。

一夕,歸稍晚。將近村,暴雨欲至,暝色四合。雖未傾盆,而林嘯風簫,雲埋月鏡,甚覺恐怖。見田隴上臥巨牛四頭,其色有青有黃,頷下均有長鬚,鬖鬖垂尺許,如山羊狀。歸語同人,怪牧人懶而物主疏也。識者曰:「此龍也!」俄而震雷走空,大雨如注。

全書始 下一卷▶
醉茶誌怪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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