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到 通讯
作者:魯迅
1925年
論辯的魂靈
本作品收錄於《華蓋集》和《猛進

旭生先生:

  前天收到《猛進》第一期,我想是先生寄來的,或者是玄伯先生寄來的。無論是誰寄的,總之:我謝謝。

  那一期裡有論市政的話,使我忽然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來。我現在住在一條小胡同裡,這裡有所謂土車者,每月收幾吊錢,將煤灰之類搬出去。搬出去怎麼辦呢?就堆在街道上,這街就每日增高。有幾所老房子,只有一半露出在街上的,就正在豫告著別的房屋的將來。我不知道什麼緣故,見了這些人家,就像看見了中國人的歷史。

  姓名我忘記了,總之是一個明末的遺民,他曾將自己的書齋題作「活埋庵」。誰料現在的北京的人家,都在建造「活埋庵」,還要自己拿出建造費。看看報章上的論壇,「反改革」的空氣濃厚透頂了,滿車的「祖傳」,「老例」,「國粹」等等,都想來堆在道路上,將所有的人家完全活埋下去,「強聒不舍」,也許是一個藥方罷,但據我所見,則有些人們——甚至於竟是青年——的論調,簡直和「戊戌政變」時候的反對改革者的論調一模一樣。你想,二十七年了,還是這樣,豈不可怕。大約國民如此,是決不會有好的政府的;好的政府,或者反而容易倒。也不會有好議員的;現在常有人罵議員,說他們收賄,無特操,趨炎附勢,自私自利,但大多數的國民,豈非正是如此的麼?這類的議員,其實確是國民的代表。

  我想,現在的辦法,首先還得用那幾年以前《新青年》上已經說過的「思想革命」。還是這一句話,雖然未免可悲,但我以為除此沒有別的法。而且還是準備「思想革命」的戰士,和目下的社會無關。待到戰士養成了,於是再決勝負。我這種迂遠而且渺茫的意見,自己也覺得是可歎的,但我希望於《猛進》的,也終於還是「思想革命」。

  魯迅。三月十二日。

旭生先生:   給我的信早看見了,但因為瑣瑣的事情太多,所以到現在才能作答。

  有一個專講文學思想的月刊,確是極好的事,字數的多少,倒不算什麼問題。第一為難的卻是撰人,假使還是這幾個人,結果即還是一種增大的某週刊或合訂的各週刊之類。況且撰人一多,則因為希圖保持內容的較為一致起見,即不免有互相牽就之處,很容易變為和平中正,吞吞吐吐的東西,而無聊之狀於是乎可掬。現在的各種小週刊,雖然量少力微,卻是小集團或單身的短兵戰,在黑暗中,時見匕首的閃光,使同類者知道也還有誰還在襲擊古老堅固的堡壘,較之看見浩大而灰色的軍容,或者反可以會心一笑。在現在,我倒只希望這類的小刊物增加,只要所向的目標小異大同,將來就自然而然的成了聯合戰線,效力或者也不見得小。但目下倘有我所未知的新的作家起來,那當然又作別論。

  通俗的小日報,自然也緊要的;但此事看去似易,做起來卻很難。我們只要將《第一小報》與《群強報》之類一比,即知道實與民意相去太遠,要收穫失敗無疑。民眾要看皇帝何在,太妃安否,而《第一小報》卻向他們去講「常識」,豈非悖謬。教書一久,即與一般社會睽離,無論怎樣熱心,做起事來總要失敗。假如一定要做,就得存學者的良心,有市儈的手段,但這類人才,怕教員中間是未必會有的。我想,現在沒奈何,也只好從智識階級——其實中國並沒有俄國之所謂智識階級,此事說起來話太長,姑且從眾這樣說——一面先行設法,民眾俟將來再談。而且他們也不是區區文字所能改革的,歷史通知過我們,清兵入關,禁纏足,要垂辮,前一事只用文告,到現在還是放不掉,後一事用了別的法,到現在還在拖下來。

  單為在校的青年計,可看的書報實在太缺乏了,我覺得至少還該有一種通俗的科學雜誌,要淺顯而且有趣的。可惜中國現在的科學家不大做文章,有做的,也過於高深,於是就很枯燥。現在要Brehm的講動物生活,Fabre的講昆蟲故事似的有趣,並且插許多圖畫的;但這非有一個大書店擔任即不能印。至於作文者,我以為只要科學家肯放低手眼,再看看文藝書,就夠了。

  前三四年有一派思潮,毀了事情頗不少。學者多勸人踱進研究室,文人說最好是搬入藝術之宮,直到現在都還不大出來,不知道他們在那裡面情形怎樣。這雖然是自己願意,但一大半也因新思想而仍中了「老法子」的計。我新近才看出這圈套,就是從「青年必讀書」事件以來,很收些贊同和嘲罵的信,凡贊同者,都很坦白,並無什麼恭維。如果開首稱我為什麼「學者」「文學家」的,則下面一定是謾駡。我才明白這等稱號,乃是他們所公設的巧計,是精神的枷鎖,故意將你定為「與眾不同」,又借此來束縛你的言動,使你於他們的老生活上失去危險性的。不料有許多人,卻自囚在什麼室什麼宮裡,豈不可惜。只要擲去了這種尊號,搖身一變,化為潑皮,相罵相打(輿論是以為學者只應該拱手講講義的),則世風就會日上,而月刊也辦成了。

  先生的信上說:惰性表現的形式不一,而最普通的,第一就是聽天任命,第二就是中庸。我以為這兩種態度的根柢,怕不可僅以惰性了之,其實乃是卑怯。遇見強者,不敢反抗,便以「中庸」這些話來粉飾,聊以自慰。所以中國人倘有權力,看見別人奈何他不得,或者有「多數」作他護符的時候,多是兇殘橫恣,宛然一個暴君,做事並不中庸;待到滿口「中庸」時,乃是勢力已失,早非「中庸」不可的時候了。一到全敗,則又有「命運」來做話柄,縱為奴隸,也處之泰然,但又無往而不合於聖道。這些現象,實在可以使中國人敗亡,無論有沒有外敵。要救正這些;也只好先行髮露各樣的劣點,撕下那好看的假面具來。

  魯迅。三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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