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 趙子曰
第十一
第十二 

中國人是最喜愛和平的,可是中國人幷不是不打架。愛和平的人們打架是找着比自己軟弱的打,這是中國人的特色。軍閥們天天打老鄉民,學生們動不動便打教員,因爲平民與教員好欺侮。學生們不打軍閥正和軍閥不惹外國人一樣。他們以爲世界上本來沒有公理,有槍炮的便有理,有打架的能力的便是替天行道。軍閥與學生都明白這個道理,所可怪的是他們一方面施行這個優勝劣敗的原理,一方面他們對外國人永遠說:「我們愛和平,不打架!」學生們一方面講愛國,一方面他們反對學校的軍事訓練。一方面講救民,一方面看着軍閥橫反,幷不去組織敢死隊去殺軍閥。這種「不合邏輯」的事,大概只有中國的青年能辦。

外國的中學學生會騎馬,打槍,放炮。外國賣青菜的小販,也會在戰場上有條有理的打一氣。所以外國能欺侮中國。中國的學生把軍事訓練叫作「奴隸的養成」,可是中國學生天天喊「打倒帝國主義」!設若這麽一喊就眞把帝國主義打倒,帝國主義早瓦解冰消了!不幸,帝國主義的大炮與個個人都會打槍的國民,還不是一喊就能嚇退的!

趙子曰是個新青年,打過同學,綑過校長,然而他不敢惹迫着譚玉娥作娼妓的那個軍官。

那個軍官是非打不可的東西!

不打,也好,爲什麽不把他交法庭懲辦?嘔!趙子曰不好多事!不好多事爲什麽無緣無故的打校長一頓?

趙子曰是怕事!是軟弱!是頭腦不清!他一聽兵隊兩個字,立刻就發顫,雖然他嘴裏說:「打倒軍閥!」一個野獸不如的退職軍官還不敢掽一掽,還說「打倒軍閥!」

軍閥不會倒,除非學生們能領着人民眞刀眞槍的幹!軍閥倒了,洋人也就把大炮往後拉了!不磨快了刀而想去殺野獸,與「武大郎捉奸」大概差不了多少。

沒有「多管閑事」的心便不配作共和國民!沒有充分的軍事訓練便沒有生存在這種以强權爲公理的世界的資格!

趙子曰辭了閻家的館,給周少濂寫了個明信片辭行,鮎出溜的往北京跑。怕那位軍官找他打架!

這兩個來月的天津探險,除了沒有打槍放火,其餘的住旅館,吃飯店,接吻,吸煙,趙子曰眞和在電影兒裏走了一遭似的。

他坐在火車上想:

到底是京中的朋友可靠呀!閻乃伯們這羣滑頭,吃我喝我,完事大吉,一點眞心沒有!

也別說,到底認識了幾個官僚,就算沒白花錢!

譚玉娥怪可憐的!給她三十塊錢,善事!作善事有好報應!

…………

當趙子曰在天津的時候,天台公寓的人們最掛念他的是崔掌櫃的和李順。兩個來月崔掌櫃的至少也少賣十幾斤燒酒,李順至少也少賺一兩塊錢。趙子曰雖然不斷稱呼李順爲混蛋,可是李順天生來的好脾性,只記着趙子曰的好處,而忘了「混蛋」的不大受用。况且趙子曰駡完混蛋,時常後悔自己的鹵莽而多賞李順幾個錢呢。

崔掌櫃的是個無學而有術的老「京油子」。四方塊兒的身子,頂着個葫蘆式的腦袋。兩支小眼睛,不看別的,只看洋錢,長桿大煙袋永遠在嘴裏插着:嘴裏冒煙,心裏冒壞;可是心裏的壞主意不像嘴裏的煙那樣顯然有痕跡可尋。

李順呢是長瘦的身子,公寓的客人們都管他叫「大智若愚」。因爲他一吃打滷麵總是五六大紅花碗,可是永遠看不見臉上長肉。兩支銹眼,無論晝夜永像睡着了似的,可是看洋錢與銅子票的眞假是百無一失。所以由身體看,由精神上看,「大智若愚」的這個徽號是名實相符的。

李順正在公寓門外擦那兩扇銅招牌,一眼看見趙子曰坐着洋車由鼓樓後面轉過來。他扯開嗓子就喊:

「趙先生回來啦!」

這一聲喊出去,掌櫃的,廚子,賬房的先生,和沒有出門的客人,哄的一聲像老鴉炸了窩似的往外跑。搶皮箱的,接帽子的,握手的,問這兩天打牌的手氣好不好的……問題與動作一陣暴雨似的往趙子曰身上亂濺。李順不得上前,在人羣外把鎭守天台公寓一帶的小黑白花狗抱起了親了一個嘴。

趙子曰在紛紛握手答話之中,把眼睛單留着一個角兒四下裏找歐陽天風,沒有他的影兒;甚至於也沒有看見武端與莫大年。他心中一動,不知是吉是凶,忙着到了屋中叫李順沏茶打洗臉水。

「李順!」趙子曰擦着臉問:「歐陽先生呢?」

「病啦!」

「什麽?」

「病啦!」

「怎麽不早告訴我?啊!」

「先生!你纔進門不到五分鐘,再說又沒有我說話的份兒——」

「別碎嘴子!他在那兒呢?」趙子曰扔下洗臉毛巾要往南屋跑。

「他和武先生出去了,大概一會兒就回來。」李順說着給趙子曰倒上一碗茶。

「李順,告訴我,我走以後公寓的情形!」趙子曰命令着李順。

「喝!先生!可了不得啦!了不得啦!」李順見神見鬼的說:「從先生走後,公寓裏鬧得天塌地陷:你不是走了嗎,歐陽先生,其實我是聽武先生說的,和莫先生,也是聽武先生說的,入了銀行;不是,我是說莫先生入了銀行;在歐陽跟莫先生打架以後!——」

「李順,你會說明白話不會?說完一個再說一個!」趙子曰半惱半笑的說。

「是!先生!從頭再說好不好?」李順自己也笑了:「你不是走了嗎,歐陽先生想你的出京是李景純先生的主意。所以他天天出來進去的賣嚷嚷,什麽瘦猴想吃天鵝肉咧,什麽瘦猴的屁股朝天自己掛紅咧;喝,多啦!他從小毛猴一直駡到馬猴的舅舅,那些猴兒的名字我簡直的記不清。乾脆說吧,他把李先生駡跑了。先生知道李先生是個老實頭,他一聲也沒言語鮎出溜的就搬了。李先生不是走了嗎,莫先生可不答應了。喝!他紅臉蛋像燒茄子似的,先和歐陽先生拌嘴;後來越說越擰葱,你猜怎麽着,莫先生打了歐陽先生一茶碗,一茶碗——可是,沒打着,萬幸!武先生,還有我們掌櫃的全進去勸架,莫先生不依不饒的非臭打歐陽先生一頓不可!喝!咱們平常日子看着莫先生老實八焦的,敢情他要眞生氣的時候更不好惹!我正買東西回來,我也忙着給勸,可了不得啦,莫先生一脚踩在我的脚指頭上,正在我的小脚頭上的鶏眼上莫先生碾了那麽兩碾,喝!我痛的直叫喚,直叫喚!到今天我的脚指頭還腫着;可是,莫先生把怒氣消了以後,給了我一塊錢,那麽,我把脚疼也就忘了!乾脆說,莫先生也搬走了!」李順緩了一口氣,接着說:「聽武先生告訴我,莫先生現在入了一個什麽銀行,作了銀行官,一天竟數洋錢票就數三萬多張,我的先生,莫先生是有點造化,看着就肥頭大耳朶的可愛嗎!莫先生不是走了嗎,歐陽先生可就病了,聽武先生說,——武先生是什麽事也知道——歐陽先生是急氣悶鬱;可是前天我偷偷的看了看他的藥水瓶,好像什麽『大將五淋湯』——」

「胡說!」趙子曰又是生氣又要笑的說:「得!够了!去買點心,買够三個人吃的!」

「先生!今天的話說的明白不明白?清楚不清楚?」李順滿臉堆笑的問。

「明白!清楚!好!」

「明白話值多少錢一句,先生?」

「到月底算帳有你五毛錢酒錢,怎樣?」趙子曰說,他知道非如此沒有法子把李順趕走。

「謝謝先生!嗻!」李順拔腿向外跑,剛出了屋門又回來了:「還有一件事沒說:武先生又買了一雙新皮鞋,嗻!」

李順被五毛錢的希望領着,高高興興不大的工夫把點心買回來。

「趙先生,武先生們大概是回來了,我在街上遠遠的看見了他們。」

「把點心放在這里,去再沏一壺茶!」

趙子曰說完,往門外跑去。出門沒走了幾步,果然歐陽天風病病歪歪的倚着武端的胳臂一塊兒走。趙子曰一見歐陽的病樣,心中引起無限感慨,過去和他握了握手。歐陽的臉上要笑,可是還沒把笑的形式擺好又變成要哭的樣子了。兩個人誰也沒說話,趙子曰楞了半天,纔和武端握手。武端用力跥了跥脚,因爲新鞋上落了一些塵土;然後看了趙子曰一眼。趙子曰的精神全貫注在歐陽的身上,沒心去問武端的皮鞋的歷史。於是三個人全低着頭慢慢進了第三號。

「老趙你好!」歐陽天風委委屈屈的說:「你走了連告訴我一聲都不告訴!我要是昨天死了,你管保還在天津高樂呢!」

「我沒上天津!」趙子曰急切的分辯:「我回家了,家裏有要緊的事!」

「你猜怎麽着?」武端看着趙子曰的皮箱說:「要沒上天津怎麽箱子上貼着『天津日華旅館』的紙條?」

「回家也罷,上天津也罷,過去的事不必說!我問你,」趙子曰對歐陽天風說:「你怎麽病了?」

「李瘦猴氣我,莫胖子欺侮我!他們都是你的好朋友,我這個窮小子還算什麽,死了也沒人管!」

「老李入了京師大學,莫大年入了天成銀行,都有祕密!」武端說:「連你,你猜怎麽着?你上天津也有祕密!」

「我不管別人,」趙子曰拍着胸口說:「反正我又回來找你們來了!你們拿我當好朋友與否,我不管,反正我決不虧心!」

「老武!」歐陽天風有氣無力的對武端說:「不用問他,他不告訴咱們實話;可是,他也眞許回家了,從天津過,住了一夜。」

「就是!我在日華旅館住了一夜——其實還算不了一夜,只是五六點鐘的工夫!歐陽,你到底怎樣?」

「我一見你,心中痛快多了!肚子裏也知道餓了!」

「纔買來的點心,好個李順,叫他沏茶,他上那兒玩去啦!李——順!」

「嗻!——茶就好,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