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十六‧書五 王臨川集
卷七十七‧書六
卷七十八‧書七 

某愚不識事務之變,而獨古人是信。聞古有堯、舜也者,其道大中至正,常行之道也。得其書,閉門而讀之,不知憂樂之存乎己也。穿貫上下,浸淫其中,小之為無間,大之為無崖岸,要將一窮之而已矣。中不幸而失先人,母老弟弱,衣穿食單,有寒餓之疾,始憮然欲出仕。往即焉而乃幸得,於今三年矣。唯是憂患,疾疹筋力之懦而神明之昏也,學日以落,而廢職之咎,幾不能以免,其敢出所有以求當世貴者之識哉?其亦偷祿焉而已矣。今也執事延之勤,問之密,而又使獻其所為文,其又敢自閉匿以重不敏,而虛教命之辱哉?謹書所為原、說、志、序、書、詞凡十篇獻左右。夫文者言乎志者也,既將獻,故又書所志以為之先焉。冒犯威重,惟赦之。

某蠢昧淺薄,不知所以為文。得君子過顧,不能閉伏所短以終取憐,聞命之辱,輒具以獻。追自悔恐,且得罪戾,而失所以望於君子者。伏蒙執事有時之盛名而不以矜愚,有使者之重而不以驕微賤,報之書,授之欲其至於道,加賜所作,使得覘而法之,誠見執事之賢於人也。賢與眾人之所以異,不在此其將安在?伏惟執事之用心,持久而力行,則瑰偉閎廓自重之士,將皆願綴於門闌之游,豈獨某哉?其將從某者始也。既拜賜,敢不獻其將然。

嘗謂文者,禮教治政云爾,其書諸策而傳之人,大體巋然而已。而曰「言之不文,行之不遠」云者,徒謂辭之不可以已也,非聖人作文之本意也。

自孔子之死久,韓子作,望聖人於百千年中,卓然也。獨子厚名與韓並。子厚非韓比也,然其文卒配韓以傳,亦豪傑可畏者也。韓子嘗語人以文矣,曰云云,子厚亦曰云云。疑二子者,徒語人以其辭耳,作文之本意不如是其已也。孟子曰:「君子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諸左右逢其原。」孟子之云爾,非直施於文而已,然亦可托以為作文之本意。

且所謂文者,務為有補於世而已矣。所謂辭者,猶器之有刻鏤繪畫也。誠使巧且華,不必適用;誠使適用,亦不必巧且華。要之以適用為本,以刻鏤繪畫為之容而已。不適用,非所以為器也。不為之容,其亦若是乎?否也。然容亦未可已也,勿先之,其可也。

某學文久,數挾此說以自治。始欲書之策而傳之,其試於事者,則有待矣。其為是非邪,未能自定也。執事正人也,不阿其所好者,書雜文十篇獻左右,願賜之教,使之是非有定焉。

俞跗,疾醫之良者也。其足之所經,耳目之所接,有人於此,狼疾焉而不治,則必欿然以為已病也。雖人也,不以病俞跗焉則少矣。隱而虞俞跗之心,其族姻舊故,有狼疾焉,則何如也?末如之何,其已,未有可以治焉而忽者也。

今有人於此,弱而孤,壯而屯蹶困塞,先大父棄館舍於前,而先人從之,兩世之柩,窶而不能葬也。嘗觀傳記,至《春秋》過時而不葬,與子思所論未葬不變服,則戚然不知涕之流落也。竊悲夫古之孝子慈孫,嚴親之終,如此其甚也。今也獨以窶故,犯《春秋》之義,拂子思之說,鬱其為子孫之心而不得伸,猶人之狼疾也,奚有間哉?

伏惟執事,性仁而躬義,憫艱而悼厄,窮人之俞跗也,而又有先人一日之雅,某之疾庶幾可以治焉者也。是敢不謀於龜,不介於人,跋千里之途,犯不測之川,而造執事之門,自以為得所歸也。執事其忽之歟?

治教政令,聖人之所謂文也。書之策,引而被之天下之民,一也。聖人之於道也,蓋心得之,作而為治教政令也,則有本末先後,權勢制義,而一之於極。其書之策也,則道其然而已矣。

彼陋者不然,一適焉,一否焉,非流焉則泥,非過焉則不至。甚者置,其本求之末,當後者反先之,無一焉不悖於極。彼其於道也,非心得之也,其書之策也,獨能不悖耶?故書之策而善,引而被天下之民反不善焉,無矣。

二帝、三王引而被天下之民而善者也,孔子、孟子書之策而善者也,皆聖人也,易地則皆然。

某生十二年而學,學十四年矣。聖人之所謂文者,私有意焉,書之策則未也。間或悱然動於事而出於詞,以警戒其躬,若施於友朋,褊迫陋庳,非敢謂之文也。乃者,執事欲收而教之使獻焉,雖自知明,敢自蓋邪?謹書所為書、序、原、說若干篇,因敘所聞與所志獻左右,惟賜覽觀焉。

子高足下:辱賜教,獎勞甚渥,反復誦觀,慚生於心。某天介疏樸,與時多舛。始者徒以貧弊無以養,故應書京師,名錯百千人中,不願過為人知,亦誠無以取知於人。獨因友兄田仲通得進之仲寶,二君子不我愚而許之朋,往往有溢美之言,置疑於人。抑二君子實過,豈某願哉?兄乃板其辭以為貺,是重二君子之過,而深某之慚也,其敢承乎?兄粹淳靜深,文彩焰然,而摧縮鋒角,不自誇奮,具大樹立之器,人所趨慕,宜擇豪異而朋之。顧眷眷於某,豈今所謂同年交者,固皆當然哉?某願從兄游,誠不待同年然後定也。承日與介弟講肄圖史,商較世俗,甚盛,甚盛!孔子曰:「垂之空言,不如見之行事深切著明也。」私有望於兄焉。

此月奉計牒當度江南,十一日盡室行。江山清華,有可嘆愛,無良朋以共之,亦足憮然。春暄,職外奉親自壽。

某頓首:辱書,具感恩意之厚。先人銘固嘗用子固文,但事有缺略,向時忘與議定。又有一事須至別作,然不可以書傳。某於子固,亦可以忘形跡矣,而正之云然,則某不敢易矣。雖然,告正之作一碣立於墓門,使先人之名德不泯,幸矣。子固亦近得書,甚安樂,云不復來此,遂入京,恐欲知,故及此。朱氏事固如足下說,而朱秘校乃已入京,考於禮,蓋亦皆如足下之說。但愁痛不能具道此意,以質於賢者耳。銘事子固不以此罪我兩人者,以事有當然者。且吾兩人與子固,豈當相求於形跡間耶?然能不失形跡,亦大善,唯碣宜速見示也。某憂痛愁苦,千狀萬端,書所不能具,以此思足下,欲飛去。可以言吾心所欲言者,唯正之、子固耳。思企,思企,千萬自愛!

某辱手筆,感媿。近亦聞正之喪配,未敢即問。人生多難,乃至此乎?當歸之命耳!人情處此,豈能無愁?但當以理遣之,無自苦為也。然此乃某不能自勝者。二年之間,愁釁相仍,居常忽忽不自聊,勉從俗往還,其心唯欲閉門坐臥耳。欲往奉見久矣,況以書見趣乎?親老常多病,生事怵迫,如坐燒屋之下,不可以一日輟而不圖,其能遠來千里之外乎?欲足下一至廣德,某當走見矣。為十日之會,亦足以晤言矣。或潤州亦可也。諸俟面論,此不復云矣。子高示及帽紗,乃似已多襆頭,得無錢少乎?今附頭圍以往。比乃見說子高已欲替,不知何時乃罷乎?幸一報也。正之或來潤,或廣德,不可後以它為解矣。某甚重去親側,若正之難來此,亦無所係著,但至潤及廣德,尤為易耳。

某到京師已數月,求一官以出,既未得所欲,而一舟為火所燔,為生之具略盡,所不燔者人而已。家人又頗病,人之多不適意,豈獨我乎?然足下之親愛我良厚,其亦欲知我所以處此之安否也,故及此耳。知與公蘊居甚適,何時當邂逅,以少釋愁苦之心乎?且頻以書見及。某自度不能數十日,亦當得一官以出,但不知何處耳。子高當已入京,不知得及相見於京師否?諸不一一,千萬自愛!

人之生久矣,父子、夫婦、兄弟、賓客、朋友,其倫也。孰持其倫?禮樂、刑政、文物、數制、事為,其具也。其具孰持之?為之君臣,所以持之也。君不得師,則不知所以為君;臣不得師,則不知所以為臣。為之師,所以並持之也。君不知所以為君,臣不知所以為臣,人之類,其不相賊殺以至於盡者,非幸歟?信乎其為師之重也。

古之君子,尊其身,恥在舜下。雖然,有鄙夫問焉而不敢忽,斂然後其身似不及者。有歸之以師之重而不辭,曰:「天之有斯道,固將公之,而我先得之,得之而不推餘於人,使同我所有,非天意,且有所不忍也。」

某得縣於此逾年矣,方因孔子廟為學,以教養縣子弟,願先生留聽而賜臨之,以為之師,某與有聞矣焉。伏惟先生不與古之君子者異意也,幸甚。

惠書何推襃之隆而辭讓之過也。仁人君子有以教人,義不辭讓,固已為先生道之。今先生過引孟子、柳宗元之說以自辭。孟子謂「人之患在好為人師」者,謂無諸中而為有之者,豈先生謂哉!彼宗元惡知道?韓退之毋為師,其孰能為師?天下士將惡乎師哉?夫謗與譽,非君子所恤也,適於義而已矣。不曰適於義,而唯謗之恤,是薄世終無君子,唯先生圖之。示詩質而無邪,亦足見仁人之所存,甚善,甚善!

某不學無術,少孤以賤,材行無可道,而名聲不聞於當世。巨公貴人之門無可進之路,而亦不敢輒有意於求通。以故聞閣下之名於天下之日久,而獨未嘗得望履舄於門。比者得邑海上,而聞左右之別業實在敝境,猶不敢因是以求聞名於從者。卒然蒙賜教督,讀之茫然,不知其為愧且恐也。

伏惟閣下,危言讜論,流風善政,簡在天子之心,而諷於士大夫之口。名聲之盛,位勢之尊,不宜以細故苟自貶損。今咳唾之餘,先加於新進之小生,疑左右者之誤,而非閣下之本意也。以是不敢即時報謝,以忤視聽,以累左右,而自得不敏之誅,顧未嘗一日而忘拜賜也。

今茲使來,又拜教之辱,然後知閣下真有意其存之也。夫禮之有施報,自敵以下不可廢,況王公大人而先加禮新進之小生,而其報謝之禮缺然者久之,其為非也大矣。雖聰明寬閎,其有以容而察於此,而獨區區之心,不知所以裁焉。

少述足下:某天稟疏介,與時不相值,生平所得,數人而已,兄素固知之。置此數人,復欲強數,指不可詘。唯接兄之日淺,而相愛深,別後焦然如失所憑。兄賜問者八九,奉答卒不過一再而已。以為吾黨之相與,情誼何如爾,問之密疏,不足計也。不然,今之游交竿牘之使,午行於途,豈某於兄顧不能哉?此月十二日抵真州,明日當舟行,無事當為朱先生敘字,且賡所貺詩以寄元珍。六月代去,民先受鄆闢,為之奈何?近日人事可嗟可恠者眾,何時見兄論之。春暄,自重。

某不思其力之不任也,而唯孔子之學,操行之不得,取正於孔子焉而已。宦為吏,非志也。竊自比古之為貧者,不知可不可耶?今之吏,不可以語古。拘於法,限於勢,又不得久,以不見信於民,民源源然日入貧惡。借令孔子在,與之百里,尚恐不得行其志於民。故凡某之施設,亦苟然而已,未嘗不自愧也。足下乃從而譽之,豈其聽之不詳耶?且古所謂蹈之者,徒若是而止耶?殆不若是而止也。易子之事,未之聞也。幸教之,亦未敢忽也。

某頓首:自足下之歸,未得以書候動止而以慰左右者之憂。乃辱書告以所不聞,幸甚。如見譽,則過其實甚矣,告者欺足下也。其尤顯白不可欺者,縣之獄,至或歷累月而無一日之空。屬民治川,苟自免以得罰者以十數,安在乎民之無訟而服役之不辭哉?且某之不敏,不幸而無以養,故自縻於此。蓋古之人有然者,謂之為貧之仕。為乘田,曰「牛羊蕃而已矣」;為委吏,曰「會計當而已矣」。牛羊之不蕃,會計之不當,斯足以得罪。牛羊蕃而已矣,會計當而已矣,亦不足道也。唯其所聞,數以見告,幸甚。

張君足下:某以今之仕進為皆詘道而信身者,顧有不得已焉者。舍為仕進則無以自生,舍為仕進而求其所以自生,其詘道有甚焉,此固某之亦不得已焉者。獨嘗為《進說》以勸得已之士焉,得已而已焉者,未見其人也,

不圖今此而得足下焉。足下恥為進士,貴其身而以自娛於文,而貧無以自存,此尤所以為難者。凡今於此,不可毋進謁也,況如某少知義道之所存乎?今者足下乃先貶損而存之,賜之書,詞盛指過,不敢受而有也。惟是不敏之罪,不知所以辭,敢布左右,惟幸察之而已。

承賜書,屈欲交之,不知其為懼與愧也,已又喜焉。聞君子者,仁義塞其中,澤於面,浹於背,謀於四體,而出於言,唯志仁義者察而識之耳。然尚有其貌濟其言匱、其言濟其實匱者,非天下之至察何與焉。

某嘗竊觀古之君子所以自為者,顧而自忖其中則欿然。又思昔者得見於足下,甫數刻爾,就使其中有絕於眾人者,亦未嘗得與足下言也。足下何愛而欲交之邪?或者焯然察其有似邪?夫顧而自忖其中則欿然,其為貌言也,乃有以召君子之愛,宜乎不知其為懼與愧也。

然而足下自許不妄交,則其交之也,固宜相切以義,以就其人材而後已爾,則某也甚有賴,其為言也可以已邪?

某啟:伏蒙不遺不肖,而身辱先之,示之文章,使得窺究其所蘊,又取某所以應見問者序而存之,以寵其行。足下之賜過矣,不敢當也。某懦陋淺薄,學未成而仕,其言行往往背戾於聖人之道,擯而後復者,非一事也。自度尚不足與庸人為師,況如足下之材良俊明,安能一有所補邪?雖然,足下過聽,所序而存者,或非某所聞於師友之本指也,則義不得默而已。

莊生之書,其通性命之分,而不以生死禍福累其心,此其近聖人也。自非明智,不能及此。明智矣,讀聖人之說,亦足以及此。不足以及此,而陷溺於周之說,則其為亂大矣。墨翟非亢然詆聖人而立其說於世,蓋學聖人之道而失之耳。雖周亦然。韓氏作《讀墨》,而又謂子夏之後,流而為莊周,則莊、墨皆學聖人而失其源者也。老、莊之書具在,其說未嘗及神仙,唯葛洪為二人作傳以為仙。而足下謂老、莊潛心於神仙,疑非老、莊之實,故嘗為足下道此。老、莊雖不及神仙,而其說亦不皆合於經,蓋有志於道者。聖人之說,博大而閎深,要當不遺餘力以求之。是二書雖欲讀,抑有所不暇。

某之聞如此,其離合於道,惟足下自擇之。

某行不足以配古之君子,智不足應今時之變,竊食窮縣,而無勢於天下,非可以道德而謀功名之合也。今足下貶損手筆,告之所存,文辭博美,義又宏廓,守而充之,以卒不遷,其至可量邪?顧告之非其所,推褒之語,不以實稱,類有以不敏欺足下者。孔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己不知人也。」此亦足傷足下知人之明,獨媿而已,不敢當也。

某愚不量力,而唯古人之學,求友於天下久矣。聞世之文章者,輒求而不置,蓋取友不敢須臾忽也。其意豈止於文章耶?讀其文章,庶幾得其志之所存。其文是也,則又欲求其質,是則固將取以為友焉。故聞足下之名,亦欲得足下之文章以觀。不圖不遺,而惠賜之,又語以見存之意,幸甚,幸甚。書稱歐陽永叔、尹師魯、蔡君謨諸君以見比。此數公,今之所謂賢者,不可以某比。足下又以江南士大夫為能文者,而李泰伯、曾子固豪士,某與納焉。江南士大夫良多,度足下不遍識。安知無有道與藝,閉匿不自見於世者乎?特以二君概之,亦不可也。況如某者,豈足道哉?恐傷足下之信,而又重某之無狀,不敢當而有也。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聖人之言如此,唯足下思之而已。聞將東游,它語須面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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