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歧路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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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忠僕訪信河陽驛 賭奴撒潑蕭牆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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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譚紹聞同滿相公一車兒進了開封城。到了盛宅門首,眾家人連忙迎住道:「回來了,辛苦,辛苦。」滿相公跳下車來忙謝道:「掛心,掛心。」兩個昆班教師也下的車來,譚紹聞也只得下車。眾家人已知那兩個是教師,後下車的一個年幼美貌的,只當是連蘇州旦角兒也接的來。細看卻是譚紹聞。眾皆愕然。

  滿相公讓著一同進宅,早有人報知盛公子。盛公子飛風兒出來,口中說道:「卸車,卸車。」到了二門,卻撞著譚紹聞,盛公子也顧不的問個來由,只說道:「賢弟,你先到東書房坐,我去看看車去。」譚紹聞跟定滿相公同到了東書房。滿相公一聲喊洗臉水。只聽盛公子在外急口吩咐道:「作速卸車,我先看看蟒衣鎧片女衫子何如。」吩咐已畢,來到東書房。進門來,譚紹聞為了禮。滿相公也去作揖,盛公子連聲道:「多事,多事。」滿相公只得住卻。兩個教師磕了頭,盛公子就問起戲上話來。須臾,寶劍兒、瑤琴兒一班家人,抬來棕箱皮箱,盛公子叫作速打開,看起戲衣。又與滿相公談論絲縧花樣,講起價值秤頭來。譚紹聞吃完兩杰茶,說道:「我要回去哩。」盛公子道:「你且再坐。」譚紹聞本來自己沒興,見盛子只是一心戲子戲衣,並未問他自何而來,心中好生沒味。又坐了一會,說:「我果要作速回家哩。」盛公子道:「你忙的是什麼?你再坐一會兒,我還要問賢弟話哩。」扭過頭來,又問起兩個教師,你會幾個整本將起來。譚紹聞羞中帶個怒意,起身要去,盛公子道:「也罷,我送賢弟。過幾天串成了頭一本,我請賢弟來看戲。不許不到。」滿相公跟著盛公子送客,盛公子送至大門,一拱即回。譚紹聞。與滿相公說了一會話,致謝攜歸之意。卻早寶劍兒跑了出來,催滿相公作速回去說話。原來盛公子一向也不知譚紹聞外出,今日也不知與滿相公同車回來,只覺得走了一個客,一發好說那戲上的話。正是:

  仰面貪看鳥,回頭錯應人。

  且說譚紹聞出了盛宅,單單迂道繞路而行。走了些小巷,跳了些菜園,曲曲彎彎到衚衕口,三步兩步進了自己後門。王氏正在樓下哭哭啼啼想兒子,猛可的見紹聞進來,既驚且疑,說道:「兒呀,是你?」揉揉眼淚,仔細一看,果是兒子。又道:「你上那裡去了這些時?這是你爹爹不在了,你竟是要閃我的。」扯住衣襟,又放聲大哭起來。譚紹聞因累旬受苦,今日歸了自己窩巢,也哭了起來。冰梅、趙大兒、老樊婆聞聲都已來到。雙慶兒、德喜兒、鄧祥、蔡湘也喜主人回來,齊到樓院來看。孔慧娘出的東樓,眾人閃開,到了堂樓下,王氏仍哭個不住,聲聲道:「我守寡的好難煞人呀!」趙大兒、樊婆也不住的用衣襟子拭淚。冰梅只是把興官推與王氏,說:「你叫奶奶不哭罷。」惟有孔慧娘通成一個啞子樣兒。此非是孔慧娘眼硬不落淚,正是他識見高處,早知此身此家已無所寄了。王氏略住了哭,道:「大兒,樊家,備飯與大叔吃。」譚紹聞將近一月半光景,那曾有可口如意的飯來,今晚到家,才吃了個妥當。黃昏時,王氏糊糊塗涂教訓了半更,各自回房睡了。

  次日日上三竿,譚紹聞方才起來。家中別無所忌,惟怕見王中的面。然到家半日不曾見王中,卻又心中生疑。慧娘、冰梅面前也不好詢問。趙大兒東樓取茶杯,譚紹聞因問道:「您家王中哩?趙大兒道:「他往河北尋大叔去了。」紹聞無言。要問王中因何上河北去尋人?這有個緣由。原是自紹聞去後,王氏著鄧祥去南鄉把王中喚回。王中詳問了范姑子請寫募引的情由,將范姑子具稟本縣程公。程公問了,范姑子抵死不敢說出紹聞被張繩祖請去那一段內情,緣范姑子使了夏逢若轉托銀子四兩,恐怕受賄情重。此是范姑子刁處。程公南陽公出,此事便丟的鬆懈。王中心下著急,無法可施。欲向地藏庵再訪確信,范姑子堂上受辱,腹中懷鬼,把庵門用石頭頂了,再叫不開。王氏叫寫招子,張掛四門。王中細想,家主走脫,難說一個僕人敢寫招子貼在通衢不成?且張揚出去,與家主臉面有礙,後日難以做人。此事萬不可行。料定主人定是貪賭戀娼,必然不曾出城,遂檢可疑之地,每日細心查訪。

  一日,王中心生一計,叫來雙慶兒說了。雙慶兒直往張繩祖家說道:「俺家大叔,在此丟了一條汗巾兒,叫小的來取。」這是出其不備的好法子。怎知這張繩祖因盤賭逼走了人,且係程公取的儒童首卷,又怕弄出人命干係,早已囑咐老賈以及手下人等,咬定牙說:「半年來譚相公並不曾到此。」話俱套通,所以答應雙慶兒的話,上下俱是一色。雙慶回來說了,王中就有幾分不再向張繩祖身上疑影。若說在盛宅窩藏,已知會王隆吉去蹤跡幾回。況希僑這半年只是招募挑選生、旦、丑、末,不像留客在家光景。王中又著雙慶兒細查夏鼎腳蹤,卻見每日在街頭走動,他家裡又不是窩藏住人的所在。王中胡算亂猜,做夢兒也打算不到亳州上,心中只疑偌大誠內,也是納污藏垢之聚會。不得已,結識些平日不理的破落戶,市井光棍兒,婉言巧問,想討個口氣兒。竟也得不到一絲兒音耗。

  忽一日宗師行牌,自河北回省,坐考開封。王中料主人必出應試。不料考開封一棚,亦不見紹聞回來。這王中才急的一佛出世,把少主人的生死二字晝夜盤算起來。無可奈何,竟每日街頭巷尾茶柵酒肆中,如元旦撥勺聽靜一般,單單聽個話音兒。

  一日在府衙門街經過,見一酒館內有兩三場子吃酒的。王中心裡一動走了進去。要了一壺酒,擎著杯兒聽人說話。又見一個背包袱的進來,有一場子吃酒的都起來拱手讓坐,一團兒坐下。說了一陣江湖上套話,那人忽道:「我前日在河陽驛,見了一宗拐帶人命事。」只這「拐帶人命」四字,把王中嚇了一個冷戰。欲待上前去問,卻又苦於無因。只得傾耳細聽。那人拍手揚腳,一面吃酒,一面說將起來:「這宗命案,是有兩個拐夫伙拐了一個女人。兩個拐夫,一個年紀大些,一個年紀輕些。到了河陽驛,那年紀大些的硬把那年紀輕些的勒死了,掛在一棵桑樹上,像是行客失意自縊模樣。誰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恰被鄉保撞見,拿住稟了那縣裡老爺。老爺驗屍,轟的人山人海來氯說那年輕些的拐夫和被拐女人本是姦情。」王中聽到這裡,心中更加起疑。便提壺酒兒來到桌前,說道:「我看這位老兄,通是豪爽。我敬一盅。」那人道:「不敢討擾。」酒館中半酣的人,好的是朋友,大家就一齊讓坐。王中移坐在一張桌子上,又叫酒家添酒。再斟開時,王中笑著說道:「從來刁拐女人,多是年輕的。老兄先說那弔死的人,有多大歲數。」

  那人伸了兩個指頭兒說:「不過二十內外。」王中道:「老兄沒聽的人是那裡人?」那人道:俗個被拐的女人,像是黃河南,咱這邊那一縣的人。人多,擠的慌,也沒聽真。」王中道:「屍場上,你沒見縊死人穿的是啥衣服。」那人道:「像是衣帽齊整。皂隸皮鞭打,誰能細看。」王中心中有事,此時便如坐針氈。又問道:「此是幾日事?」那人想了一想說:「我是十三路過河陽驛。是十三日了。」王中道:「我本該多奉幾杯兒,爭乃有一點小小緊事,失陪了。」眾人那裡肯放,定要回敬。王中不肯再留,說:「我是本城,理當敬客,焉有討擾之理。」那人方才問姓,王中道:「弟賤姓王。」又問:「住何處?」王中道:「我在東門外泰山廟後住。」那人道:「明日我奉拜。要說場子鼓兒詞,萬望老兄作個稗官主兒。」王中道:「在家等候就是。」王中作別回家,心中好生不安。又不敢把這凶信對主母說,只含糊說:「大相公有了河北信息。」王氏即叫王中上河北查訪。王中說:「明早便要起身。」王氏發給了盤費。

  王中次早起來,去到前廳譚孝移靈前祝禱道:「小的在街上聽了一個信兒,料想大爺生前端方正直,沒有一點壞陰騭的事,斷乎不至如此。但只是小的心下放不安穩,要往河陽驛打探這遭。大爺陰靈保護,只叫大相公及早回來罷。」這合家大小俱不曾知。走到馬房叫蔡湘備了頭口,牽出衚衕口,搭上行囊,出西門而去,剛剛出了西關,恰遇一家埋人,車上拉了一口薄皮館材,後邊跟著一個老婦人,聲聲哭道:「我那一去再不回來的兒呀!」王中心下好不掃興悶氣。只得把牲口打開,急超過去。

  走了二三日,要在滎澤河口過黃河,偏偏大北風颳起,船不敢開,只得回到南關住下。喂上頭口,心中好不焦躁,鎖了住房門,對店家說:「我進城走走。」店家說:「不妨事。」王中進城,見街市光景,大讓祥符。將至縣衙門口,看見一個卦鋪,上寫「大六壬」三個字。王中識字不多,這三個字卻認的。心下有出門遇埋人的事,最不興頭,直到鋪內,問個吉凶。那鋪內老人見了王中,便道:「請坐。」暖壺內斟了一杯茶送過來,問道:「相公是要起課,是要測字呢?課禮是一百大錢,測一個字是十文。」王中道:「央老先生測個字罷。」那人老拿過一支濃筆,一塊油粉牌兒,說道:「相公請寫。」王中接過筆來,寫了一個王字。那老人道:「相公是問什麼事?」王中道:「是尋人的。」老人細審了王中面色,說道:「大不好。王字上邊看,是一個乾字,下邊看,是一個土字。想是做下什麼有干係的事,如今就了土。中間看,是一個十字,橫看是個三字,只怕還應在這十三上。」這個十三的話,與王中酒館內聽的日期正相符合。這一驚非同小可,忙問道:「我聽的信就是十三日,管是凶多吉少也不可知。」老人道:「我的話是最靈的,所以滿城人呼我甘紫峰做甘半仙。你初進鋪內說央我測字,這有個央字,今天已日夕,這有個夕字,一個夕字加上央字,分明是個殃字。只恐現已遭殃。所以我據理直斷,說是大不好的消息。若不然者,我豈不會說好話奉承人麼?」王中本是尋人心急,又被黃河阻隔,測個字兒,不過想聽兩句好話,圖自己寬心,夜間好睡。誰料這老人說了就土遭殃凶兆,兼且又說是十三日,心內反又慌了七八分。又說道:「我再說一個字兒,煩老先生仔細測測,看有個解救沒有?」甘紫峰道:「也罷。」王中道:「我識字不多,只會寫自己名子。」遂寫了一個中字。甘紫峰道:「你說一個字,這一個合起來是『不』字了,又寫一個『中』字,分明是『不中』二字。」王中心中悶悶,數了二十文錢,放在桌上,鬱鬱回店而去。自己說道:「料定是寬心的話,反弄了些悶脹到心頭。或者大相公有幾分不妥,也未見得。」正是:

  飽嘗奔走足風霾義?義僕忠臣共一懷;
  非是屈原曾問卜,鄜州老杜兩草鞋。

  王中過了一夜,次早風平浪靜過了黃河,又急行了一巳次早走了半日,見路旁一座木牌坊兒,路上行人念道:「韓文公故里」,北邊寫著:「西至河陽驛五里」。心下想道,不遠了。天色尚早,少不得遇人便要聽口氣打探消息。又走了三四里,將近河陽驛,路北有個萊園,遠遠望著一個年幼的絞轆轤,一個老人在那裡澆菜。王中到了園口,下的牲口來,拴在一株老柳樹上,提著鞭子到了井邊,說道:「討口水吃,解解渴。」那老人道:「請坐。我去與相公燒碗茶兒罷。」王中道:「不消。只這水兒便使得。」老人取個碗來,在桶內取水,雙手捧與王中。王中強吃了兩口,說:「夠了。」因說道:「你老人家這一園子好萊蔬,可見是勤力人。」那老人道:「吃虧前日縣裡老爺檢驗了一遭屍,看的人多,都擠到園裡,把半畝好韮菜都踩了。相公你看,東邊一帶,都踐踏的成那個樣子。」這王中心里正為此事,恰好得了頭緒,便問道:「是什麼事麼?」那老人道:「是因拐帶弔死的。」因指園外一棵桑樹道:「就死在那棵樹上。」王中道:「是怎麼一個來由?那弔死人有多少歲數了?」那老人道:「是這南邊邵家莊邵三麻子,四十多歲,專一興販人口,開人窩子。那一日有個男人拐了一個女人,被他看見了,他本是那一道的人,便知道是拐帶,三言兩語盤問住,就哄到他家,圖賣這注子錢。他家還窩著兩個女人,連新來的共是三個。恰好人家趕的來了,蹤跡到邵家莊,得了信兒,同了河陽驛鄉約地保壯丁團長,二更天到他家搜人。他先把新來拐夫和女人隔牆遞出去逃跑。又領起他販的那兩個女人,也要翻牆逃走。誰知孽貫已滿,邵三麻子把腿跌壞。料事不脫,不知怎的半夜摸到這桑樹上吊死了。那個拐子到河陽驛西,也拿住了。前日官府驗屍,驚動了一驛的男女老少來看屍場審口供。我該造化低,把半畝韮菜踩壞了。」王中道:「這是幾日的事?」老人向年幼的道:「忘了是幾日了。」那年幼的說道:「我去與我丈母做生日,是十三了。」王中道:「這裡再沒人命事麼?」老人哈哈笑道:「人命事還擎住幾宗呢。」王中已知這事無乾。謝了擾,看天尚早,騎上牲口,復照舊路而回。心中又笑又惱又喜又悔,笑的是酒館遇的那人,略有些影兒,便謅的恁樣圓范;惱的是測字的卻敢口硬;喜的是三里無真信,此事與我家相公不相干;悔的是自己畢竟有些孟浪。但仍不知家主究上何處去了。依舊曉行夜宿,進了省城。此時譚紹聞已回家四天了。

  王中到後衚衕口拴了牲口,進了樓院,方欲回復主母,院中卻無一人。只聽得前街喧嘩,王氏與趙大兒、樊婆,都在二門口聽吵嚷。王中到了前院,趙大兒道:「你快出去,人家打大叔哩!」王中吃了一驚。連馬鞭子不曾放下,就出的大門。只見假李逵一手扯住譚紹聞袖子嚷道:「咱去衙門裡堂上講理!借銀不還,出外躲著,叫俺受祥興號楊相公的氣。」旁邊姚杏庵勸解不住。滿街人都圍著看。王中不知所以,跑上去抱住譚紹聞問道:「這是為的啥?要那一宗銀子?」譚紹聞幾曾受過這樣羅唣,不料過來的是王中,羞的無言可答。白興吾接道:「是借的賈大哥五百銀子。我是保人。」王中道:「你明明是朋謀伙騙。」這老賈雖說扯住譚紹聞,到底不敢過為放肆,況心中本無氣惱,不過是弄個沒趣,嚇的譚紹聞把銀子給的速些罷了,忽見王中發話,知是譚宅家人,打了也沒甚事,伸手撮住衣領,劈臉便是一耳刮子,打得王中牙縫流出血來。

  這蕭牆街看的人,都發了火,吵將起來。說道:「青天白日,要銀子不妨,為甚打人!」緣王中是街坊器重的,所以人俱不平。老賈見不是路頭,話兒便柔弱上來。白興吾勸說道:「有文約在你手裡,盡早少不了你的,為什麼動粗?」老賈趁著往東退走,還發話道:「是你畫的押不是?主子大了想白使銀子,叫俺替你頂缸受氣。」白興吾推著,只顧走只顧嚷的去訖。譚紹聞羞羞慚慚,進了家中。這王中雖係僕人,自幼伺候譚孝移,俱是斯文往來體統事體,那曾經過這個摧折。走進前院,看見主人靈柩,不知慟從何來。爬到地下,才磕一個頭,還不曾說出話來,只見趙大兒從後院飛也似跑來,說道:「天爺呀,不好了!大嬸子斷了氣兒了!」這一下子都慌了。王中也忘了受假李逵的打,一團兒到了後院裡。這正是:

  賢媛只合匹佳兒,鴛隊依依共羨奇;
  一自檀郎歸匪類,教人懶誦好逑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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