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堯山堂偶雋
卷五
卷六 

治平中,英宗患歷代史繁,令司馬光編進君臣事跡,光請置局辟官,與劉、劉恕、范祖禹及子康編集,神宗賜名《資治通鑒》,會光出知永興軍,以衰病乞閑,乃差判西京留司御史臺及提舉崇福宮,前後六任,聽以書局自隨,歷十九年成書。元祐初,光還朝作門下侍郎,用宰相蔡確劄子,方下國子監開板杭州雕造,令光門下士及館職校讎之。板成,遍賜宰執侍從及校讎官,各以表謝,獨張舜民表能盡著書始終,略見《通鑒》本末,其辭曰:『英宗皇帝患學者不能遍窺,況人主何暇周覽?思有所述,頗難其人。疇若臣哉,莫如光者。神宗皇帝揮宸翰以錫名,敕講筵而進讀。目為《通鑒》,時則弗迷,資彼治原,舍茲安出?』又曰:『上下馳騁於數千載間,出入相隨於十九年內。尚假言官之督責,熟諳裏俗之謗嗤。卒成一代之書,仰副兩朝之志。雖古者興亡事跡固已粲然,而光之筋力精神於此盡矣。』又曰:『旅遊東國,嘗屢嘆於斯文,留滯周南,遂克終於先業。嗟君臣之際遇,已極丹青;何父子之淪亡,忽悲風露。』舜民又有《謝祖禹詩》云:『通鑒初成賜近臣,不遺疏賤帝恩均。我投湘水五千里,君住周南二十春。東觀汗青身是夢,西齊削槁事如新。細論當日修書者,只有三人今一人。』謂、恕、祖禹也。祖禹時為講筵,舜民為臺官雲。

司馬公《永興謝上表》云:『維此咸秦,昔為畿甸。山川秀美,土地膏腴。論其平時誠為樂土,在於今日適值凶年。經夏亢陽,苗青乾而不秀;涉秋淫雨,穗黑腐而無收。廩食一空,家乏蓋藏之粟,繈負相屬,道有流離之人。老弱懷溝壑之憂,奸猾蓄萑蒲之志。正宜安靜,不可動搖,譬諸烹魚,勿煩擾則免於糜爛;如彼種木,任生植則自然蕃滋。』讀此篇憂國憂民,可以泣鬼,真有用文章也。公平日謂不能為四六,豈誠不能,特不能為雕人刻士耳。

神宗初即位,王中父(介)、劉貢父同考試進士,中父以舉人卷子用,『小畜』字,疑『畜』字與御名同音,貢父爭以為非,中父不從,固以為御名,貢父曰此字非禦諱,乃中父家之諱也。(惡語侵人)因相詬罵。既出試院,御史以為言。貢父坐罷,同判太常禮院罰銅歸館。有啟謝執政云:『虛船觸舟,忮心不怨;強弩射市,薄命何逃』?一時稱其工。

李復圭自慶州以軍變事左遷知曹州,謝表曰:『誤蒙恩制,更守陋邦。』神宗赫怒云:『曹,股肱郡,乃為陋邦,不遜如此!』乃知廣濟軍。劉貢父自修起居註,守曹南,謝表云:『薄淮陽者願留禁闥(如此道來便不愷人),厭承明者樂在會稽。臣不敢然,仕本為祿。』亦不足之語,但婉而成章耳。

蘇子瞻(軾)十歲時見老蘇誦歐陽公《謝對衣並馬表》,老蘇曰:汝可擬作一聯。曰:『匪伊垂之,帶有餘;非敢後也,馬不進。』老蘇喜曰:『此子他日當自用之。』至元祐中,再召入院作承旨,因有此賜,用為表謝云:『枯羸之質,匪伊垂之,而帶有餘(見成語,亦復見成用之);斂退之心,非敢後也而馬不進。』後為兵部尚書,又作謝對衣帶表,略曰:『物生有待,天地無窮。草木何知,明慶雲之渥采;魚蝦至陋,借滄海之榮光。雖若可觀,終非其有。』四六至此,涵造化妙旨矣。

東坡謝賜對衣金帶馬非一,俱警策可誦,有曰:『陛下至誠樂與,有緇衣之好賢;俊民用章,無白駒於虛谷。不違寒陋,亦被光華。攬佩以思,遂識斷金之義;舉鞭自誓,敢忘希驥之心。』有曰『命服出司,榮動縉紳。左驂在庭,光生徒馭。慨然攬轡,敢有意於澄清;束以立朝,尚可言於賓客。』有曰『臣山野之資,非文繡之所及;疲駑之質,雖鞭策以何加?方祈冗散之安,更忝便蕃之錫。擄鞍有愧,束衽知榮。敢不奉以牧民,永思去害之指。施之治邑,庶無學制之傷。』有曰:『子衣安吉(坡老只是聰明),不待請而有之;我馬虺隤,蓋知勞而賜者。敢不勉思忠藎,務報恩勤。永為廄庫之珍,莫非民力;無忘獄市之寄,以副上心。』

東坡又有《謝賜衣襖表》云:『齊官三服,已寬卒歲之憂;漢劄十行,更佩先春之暖。惟德其物,豈曰無衣?敢不推廣朝廷之仁,益收凍餒;申嚴祖宗之法,少肅惰偷。庶收汗馬之勞(自然合拍),以解濡鵜之誚。』

四六不得用經全句,惡其近賦也。然子瞻作《呂申公制》云:『既得天下之大老,彼將安歸?乃至國人皆曰賢,夫然後用。』(蘇表之於唐表,猶蘇詩之於唐詩。)氣象雄傑,格律超然,固不可及。

呂微仲(誨)性沈厚剛果,遇事無所回屈,身幹長大而方,望之偉然。東坡每戲之曰:『公真有大臣體。此坤六二所謂「直方大」也。』(直恁耍人)及拜相,東坡草麻云:『果藝而達,有孔門三子之風。直大以方,得坤爻六二之動。』呂以為謔己,憾焉。

蘇子瞻與呂吉甫(惠卿)同在館中,吉甫既為介甫腹心進用,而子瞻外補,遂為仇仇矣。元祐初,子由作右司諫,論吉甫之罪,莫非纛國殘民,至比之呂布,自資政殿大學士貶節度副使,安置建州,而子瞻作中書舍人,行謫詞又劇口詆之,號為元凶,其詞曰:『先皇帝求賢如不及,從善如轉圜。始以帝堯之明,姑試伯鯀,終焉孔子之聖,不信宰予。尚寬兩觀之誅,薄示三苗之竄。』吉甫既至建州謝表,末曰:『龍鱗鳳翼,固絕望於攀援;蟲臂鼠肝,一冥心於造化。』以子瞻兄弟與我所爭者,蟲臂鼠肝而已。子瞻見此表於邸報,笑曰:『福建子難容,終會作文字。』(今人有此意趣否?)

子由代子瞻作《中書舍人啟》稱:『伏念某草茅下士,蓬蓽書生。』子瞻以筆圈『伏念某』用『但卑末』三字(用『但』字便若增一轉)。蘇子瞻作翰林,林子中(希)方以言者去國在外,以啟賀曰:『父子以文章名世,盡淵雲司馬之才;兄弟以方正決科,邁晁董公孫之學。』與其後為中書舍人謫二蘇告詞之語異矣。

蒲傳正在翰林,因入對,神宗曰:『學士,職清地近,非它官比,而官儀未寵,自今宜加佩魚。』遂著為令。東坡入翰林,謝表曰:『詔語春溫,再命而僂;使華天降,一節以趨。』起用成語妙甚。又曰:『雖職親事秘,號為「北門學士」之榮;(是一篇翰林院記。)而祿薄地寒,至有「京兆椽曹」之誚。豈如聖代,一振儒風,非徒好爵之縻,兼享大烹之養。玉堂賜篆,仰淳化之彌文;寶帶重金,佩元豐之新渥。』蓋淳化中,太宗嘗御書『玉堂之署』四字扁。翰林院故事,學士賜禦仙花帶而不佩魚,惟二府佩之,號曰『重金學士』。得佩則元豐新制也。

東坡《謝兼侍讀表》曰:『以為兄弟之同升,自是朝廷之盛事。承明三入,僅比古人;大雅一門,無慚舊史。』時穎濱已居政地,不許引嫌故也。

東坡受知神廟,雖謫而實欲用之。東坡微解此意,論賈誼謫長沙事,蓋自況也。在元祐間獲魁章,作《告裕陵文》云:『將帥用命,爭酬未報之恩;神靈在天,難逃不漏之網。』後人輒謂東坡以微文謗訕,夫寧有是?

東坡嘗夢數吏持紙一幅,其上題云:『請《祭春牛文》。』因取筆疾書云:『三陽既至,庶草將興。爰出土牛,以戒農事。衣被丹青之好(恰是一場好夢),本出泥塗成毀。須臾之間,誰為喜慍』?吏微笑曰:『此兩句,復當有怒者。』傍一吏云:『不妨不妨。此是喚醒它。』(宋人有《祭勾芒神文》,曰:『天子命我盡牧南海之民,農人告予將有西疇之事。念銅虎謹頒春之職,出土牛示嗣歲之期。』此當是帥廣所作。意雖與東坡不同,而詞語環妙則似之。)

子瞻在徐州日,河水浸城,幾至淪陷,子瞻日夜守捍得全。其賀表云:『維豐沛之大澤,實汴泗之所鐘。伊昔橫流,凜孤城之若醜;殆茲平定,蔚秋稼以如雲。』

子瞻《謝量移汝州表》云:『只影自憐,命寄江湖之上;驚魂未定,夢遊縲紲之中。憔悴非人,猖狂失誌。妻孥之所竊笑,親友至於絕交。疾病連年,人皆相傳為已死;饑寒並日,臣亦自厭其餘生。』(達者之談。)

表章自敘,以兩臣字對說,東坡多用之,然須審度君臣之間情義厚薄及姓名眷顧於君前如何乃為合宜。東坡《湖州表》云:『知臣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臣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登州表云:『於其黨而觀過,謂臣或出於愛君;就所短以求長,知臣稍習於治郡。』侍讀謝表云:『謂臣雖無大過人之才,知臣粗有不欺君之實。』惠州表云:『念臣奉事有年,少加憐湣;知臣老死無日,不足誅鋤。』凡此所言,皆可自表於君前者,後人不諳事宜,至有碌碌常流,乍得一官,亦輒云知臣察臣,甚非體也。(汪浮溪亦多用此。謝徽州云:『謂臣不改歲寒,故起之散地;察臣素推月旦,故付之本州。』為陸藻謝給事中云:『知臣椎鈍無他,故長奉賢王之教;憫臣踐揚滋久,故亟升法從之班。』《為汪樞密謝子自虜中歸不令入城降詔獎諭表》曰:『知臣齒發已雕,常恐鄧攸之無後;憐臣肺腑可見,有如去病之辭家。』)

杭、穎皆有西湖。東坡連鎮二州,故謝啟云:『入參兩禁,每玷北扉之榮;出典二邦,輒為西湖之長。』晚謫惠州,州有豐湖,亦名西湖,淳熙中,秘書揚監使廣東過惠,遊豐湖,賦詩云:『三處西湖一色秋,錢塘潁水更羅浮。東坡原是西湖長,不到羅浮那得休』?

東坡《潁州謝表》曰:『賓主皆賢,蓋宗資範孟博之舊冶(當家語渾雄典則);文獻相續,有晏殊歐陽修之遺風。』又《謝中書舍人表》曰:『在唐之盛,以馬周岑文本為得人;近世所傳,有楊憶歐陽修之故事。』此以近事對古事也。後周益公《謝除兵侍兼直學士院表》曰:『歷考貞元之後,惟陸贄衛次公之並充;載稽南渡以來,有汪藻綦崇禮之故事。』乃用此格。

東坡帥定武,有武臣狀極樸陋,以啟事來獻,東坡讀之,喜曰:『奇文也。』以示幕客李端叔,問:『何者最為佳句?』端叔曰:『獨開一府,收徐庚於幕中;並用五材,走孫吳於堂下。』此佳句也。視此郎眉宇(人固不可貌相),決無是語。得無假諸人乎?坡曰:『使其果然,固亦具眼矣。』即為具召之,與語,甚歡。一府皆驚。

紹聖初,東坡以論事為眾所忌,頻年謫居,先奉誥命落兩職,知英州軍州事,謝表云:『瘴海炎陬,去若清涼之域;蒼顏素髮,誰憐衰暮之年?』續奉誥命惠州安置,謝表云:『湯網解其三面,(真是作家)舜幹舞於兩階。明降德音,許全余息。故使虺隤之馬。猶獲蓋帷;觳觫之牛,得違刀兒。』未幾,復責授復州別駕、昌化軍安置,謝表云:『並鬼門而東騖,浮瘴海以南遷。子孫慟哭於江邊(愴然心悲),以為死別;魑魅逢迎於海外,寧許生還?』

徽宗初即位,詔復元祐黨人官,徙蘇軾於內地,遂自昌化移廉徙永,更三赦復提舉玉局觀。廉州表云:『風波萬里,顧衰病以何堪;煙瘴五年,賴喘息之猶在。憐之者嗟其已甚,嫉之者謂其太輕。考圖經正系海隅,以風土疑非人世。食有並日,衣無禦寒。淒冷一身。顛躓萬狀。恍若醉夢,已無意於生還;豈謂優容,許承恩而近徙。』永州表云:『先皇帝明罰敕法,使萬里以思愆;今天子發政施仁,無一夫之失所。』玉局觀表云:『沒齒何堪,不厭飯疏之陋;蓋棺未已,猶懷結草之忠。』

東坡《玉局觀表》:『七年遠謫,不意自全。萬里生還,適有天幸。』所襯字皆漢人語也。又《黃門謝復官表》:『一毫以上,皆出於帝恩;累歲偷安,有慚於公議。』『秋毫以上,皆帝力也。』用張敖語。

東坡啟云:『天雨何私,笑流行之木偶;滄溟不改,歡自蕩之波臣。』或謂『天雨』『流行』皆有來處,而『滄溟』『自蕩』,莊子本文無之。蓋謝眺《辭隋王箋》云:『不寤滄溟未運,波臣自蕩。渤懈方春,旅翮先謝。』

東坡雅意卜居吳會,其《湖州謝表》曰:『臣頃在錢塘,樂其風土。魚鳥之性,既自得於江湖;吳越之人,亦安臣之教令。』登州謝表曰:『擊鼓登聞,止求自便。買田陽羨,誓畢此生。』《杭州到任謝表》曰:『始衰而病,豈非滿溢之災;乞越得杭,又過平生之望。江山故國,所至如歸;父老遺民,與臣相問。』《杭州謝執政啟》曰:『湖山如舊,魚鳥亦怪其衰殘;爭訟稍希,吏民習知其遲鈍。』《乞常州居住表》云:『與其疆顏忍恥,幹求於眾人;不若歸命投誠,控告於君父。敢祈仁聖,少賜矜憐。飽食無思,但日陶於新化;杜門自省,當益念於往愆。』其拳拳於吳會如此。後自嶺外歸,僑寓常州卒焉(地以人重,人亦以地重)

東坡死,李方叔誄之曰:『道大不容,才高為累。皇天后土,知平生忠義之心;名山大川,還千古英豪之氣。』當時以為知言。

黃岡道士李思立重建東坡雪堂,何斯舉(頡)作上梁文,其略云:『歲在辛酉,蔚為鸞鳳之棲;堂毀崇寧,奄作<鼠生>鼯之野。』又云:『沖妙大師,前身化鶴,嘗從赤壁之遊;故事博鵝,無復黃庭之字。』數語皆警策。

秦少遊(觀)在元祐諸館職,最後,自校對黃本書籍方除正字,以啟謝諸眾,當時稱之。略云:『切觀前史,具見鄙宗。西蜀中郎,孔明呼為學士;東海釣客,建封任以校書。雖為將相之品題,且匪朝廷之選用。夫何寡陋?遽爾遭逢。』《三國志》:蜀秦宓博識,諸葛呼為學士。唐詩人秦系,自號東海釣鰲客,張建封署為校書郎。蓋秦氏當家二故事也。

少遊謝啟有云:『始憐貧女,稍分秦壁之光(遜語、激語,俱不可少);終念波臣,為激越江之水。』此感恩之譚。至云:『以古人行己之方,為國士報君之義。千金敝帚,聊依翰墨以自娛;一割鉛刀,或冀事功之可立。』此誓報之語。

少遊又有《謝中書舍人表》云:『上潤色於訓詞,下稽參於政理。自非文章絕妙,可先諸子之鳴,吏術精通,能最群工之課,則何以當文臣之極任,備宰相之屬官。伏遇皇帝陛下,在宥中區,統和元氣,上則承周太姒求賢之意,下則納召康公用士之言。耆老畢歸,俊英咸事。鏌滿庫,未忘一割之鉛刀;驥成群,不棄十駕之駑馬。』時宣仁太后臨朝,故以太姒稱頌,而其文流麗,無字不佳,有此文,足稱此職。

少遊《賀呂申公啟》云:『太公入國,固知天下之父歸(言者不諂,受者不怍);伊尹得君,益見聖人之任重。』《賀司馬溫公啟》云:『奸邪失匕著而自驚,忠義引壺觴而相慶。』二啟前後凡同十四語,如云:『力足以扶持顛危,風足以興起貪懦。青天白日,奴隸亦知其明,璞玉渾金,鑒識莫名其器。』又云:『欣眾正之路開,信太平之責塞。顧稽故事,就封富民之侯;請與諸生,更上得賢之頌。』並不易一字。議者謂:『非申、溫兩公不能當此啟,非此啟亦不足以當申溫兩公。』

少遊《賀元會表》云:『十三月為正(奇思),既前稽於夏道;二千石上壽,乃參承於漢儀。』十三月為正月,並舊年十二月而數也。見《白虎通》。

元祐初,起範蜀公(鎮)於家,力辭不至,其表曰:『六十三而致仕,固不待年;七十九而造朝,豈雲知禮?』時文潞公年八十,方以太師入為平章軍國事,覽之笑曰:『景仁也不看腳下。』(老成長者之言亦自有趣。)

沈存中(括)緣永樂陷沒謫官,久之,元祐中復官分司,以表謝曰:『洪造與物,難回霜霰之余,聖恩及臣,更過天地之力。』又曰:『雖奮竭之心,難伸於已廢之日;惟忠孝之志,敢忘於未死之前。』皆新語也。

鄧安惠(溫伯)自翰苑出帥成都,謝表曰:『捫參歷井,敢辭蜀道之難;就日望雲,已覺長安之遠。』用李太白語。自後,凡官兩川者,謝表相承用此一聯。又嘗有啟云:『三山已到,輒為風引而還;九闕神遊,不覺夢驚而失。』

紹聖乙亥,詞科《代嗣高麗王修貢表》,其中選者,首聯曰:『襲爵海邦,猥被承家之寵;露章天陛,聿修任土之誠。』又『嗣守海邦,已遠沽於聖化;踐修臣職,庶仰紹於前人。』又:『承祧繼世,方遵守土之儀;修貢效珍,敢後充庭之禮。』俱是先說襲封,方及來王之意。惟第一人黃符先說本朝(政須冠蓋為體),首聯曰:『仰被王靈,獲承基緒。敬修臣職,敢後要荒。』羅畸曰:『中國明昌,適際聖神之運;遠邦奔走,宜修臣子之恭。』雖不及嗣王之意,亦以首言中國,遂為第二人。畸中聯:『地瀕日出,每輸葵藿之心(略工,遂不類宋表);天闊露零,亦被蓼蕭之澤。』二事人用之極熟,此聯稍練語,遂為佳句。其斷句云:『矢來肅慎,用昭遠慕之誠;弓掛扶桑,永荷誕敷之德。』亦好。

章惇,元祐初簾前爭事無禮,責出知汝州,錢穆父(勰)行詞云:『鞅鞅非少主之臣,悻悻無大臣之節。』子厚後見穆父,責其語太甚,穆父笑曰:『官人怒雜職,安敢輕行杖?』及紹聖初,子厚拜首臺,翰林曾子宣(布)草麻,洎庭宣,有『赤舄幾幾,南山巖巖』之語,時士大夫語云:『今則幾幾巖巖,奈鞅鞅悻悻乎?』未幾,錢自吏部尚書責知池州。

曾子宣三直玉堂,作箋表有氣而備朝廷體。其《賀章子厚復資政啟》曰:『浩若江海,風波莫之動搖;屹如楝梁,蚍蜉無以傾撓。』其自南遷歸丹陽,聞大觀元會,作表以賀,略云:『九賓在列,鏘劍佩而肅鴛鸞;五輅在庭(老子無私惑),明旗常而載日月。』蓋雖老而文字不衰,亦久在朝居文字職,習性然也。

紹聖中,陸農師(佃)、曾子開(肇),俱以曾預修《神宗實錄》被謫中書舍人,林希草詞云:『謂爾同為謗訕,則於今其稿不存(又是鐘情之語);謂爾有所建明,則未嘗爭論而去。』人以為得實。

陸佃《謝吏部尚書表》有云:『六燕相停,試銓衡其輕重;乙鴻遼遠(對六燕妙),欲審別其飛翔。』按:《九章算術》:『五雀六燕飛集於衡,衡適平。一雀一燕而異處,則雀重而燕輕。』張融曰:『鴻飛天首,遼遠難明。楚人以為鳧,越人以為乙鴻,常一耳。』

曾子開預修《宋史》,受朝奉郎,謝表有云:『簡策之傳固多,帝王之書為重。文章之用非一,述作之體為難。』又云:『自周而上,具載百篇之言;由漢以還,各成一代之史。典謨之辭略而雅,春秋之法謹而嚴。子長雖謬於是非,見稱事核;孟堅頗推於詳贍,或患文繁。』史館諸人,無不推其精雅。

元符末,蔡京為學士承旨,曾肇為學士,曾布、韓忠彥並為執政。一日,中使召元長鎖院草麻,拜韓公為左僕射,京欲探上意,徐奏請曰:『麻詞未審合作專任一相或分作兩相之意。』上曰:『專任一相。』翌日京出,言曰:『子宣不復相矣。』已而,復召子開草曾公右僕射制,子開力辭,上曰:『弟草兄麻,太平美事,禁中已檢見韓絳故事矣,不須辭。』子開始受命。其破題云:『東西分臺,左右建輔。』蓋有為而發。

隆祐復位,制蔡元長草其詞,云:『雖元符建號,已位於中宮;而永泰上賓,無嫌於並後。』陳了翁(珙)作蔡彈文云:『北門翰長,乃手草廢詔之人;復後麻詞,又躬寫慈闈之旨。』以謂訓出東朝,則先帝當時不得不從事於泰陵,則陛下今日安敢輕改。

陳了翁著尊堯集,累遭貶逐,蔡京再相,了翁之子正匯告京言語不順。父子追逮對獄。正匯以心疾竄海島,公移置通州。遇赦,自便謝表,略曰:『狐突教子,素存不貳之風;曾參殺人,寧免至三之惑。事既匿而難曉,時浸久而益疑。制所深嚴,就逮於重江之外;獄辭平允,閱實於片言之中。尋沐寬恩,移置近地。海島萬里,不如無子之無憂,淮需一身,彌覺有生之有患。擢發不足以數臣之罪,瀝血不足以寫臣之心。』

元符末,劉元城(安世)自貶所起帥鄆,當過闕,公謝表云:『誌惟許國,如萬折之而必東;忠以事君,雖三已之而無慍。』坐是遂不得入見。大觀間,陳了翁在通州,編修政典局取《尊堯集》,了翁以表繳進,其語有云:『愚公老矣,益堅平險之心;精衛眇然,未舍填波之願。』後竟再坐貶。此二表於用事下字亦皆精切,而氣節凜凜,如嚴霜烈日雲。

範忠宣(純仁)上遺表,其略云:『蓋嘗先天下面憂,期不負聖人之學;此先臣所以教子(來得真),而微臣資以事君。』又云:『萬里波濤,僅脫江魚之葬;五年瘴癘,幾從山鬼之遊。目已不明,無復仰瞻於舜日;身猶可勉,或能親奉於堯言。』又云:『惟宣仁之誣謗未明,致保佑之憂勤不顯。臣所惜者,陛下上聖之資;臣所愛者,宗社無疆之業。』表既奏,蔡京用事,下有司,欲罪其子。李端叔云:『代作。』遂廢錮終身。

謝任伯(克家)參政在西掖草蔡京謫散官制,大為士大夫所稱,其數京之罪曰:『列聖貽謀之憲度,掃蕩無余;一時異議之忠賢,耘鋤略盡。』其語出於張文潛《論唐明皇》,曰:『太宗之法度廢革略盡,貞觀之風俗蠹壞無余』也。

蔡元長父子既敗,言者攻之不遺餘力,李泰發時為侍御史,獨不露章,且勸勿為太甚,坐是責監汀州酒稅,謝表云:『當垂涕止彎弓之射(工而有致),人以為狂;然臨危多下石之徒(工而有致),臣則不敢。』士大夫多稱之。

楊子安侍郎坐黨籍謫官洛陽,其謝再任宮祠表云:『地載海涵,莫測包荒之度;春生秋殺,皆成造化之功。』(好語亦似有養中來。)邸報至丹陽,蔡元度在郡,見報驚嘆,諷味之。

王安中(履道)初任大名府元城主簿,呂吉甫一見奇之,未知其有文也。會熙河捷奏,令代為賀表,其衣云:『方叔壯猷,顧自嗟於老矣;臯陶賡載,尚希贊於康哉。』呂尤加嘆。蓋能發其微也。

王安中大燕樂,語曰:『五百里宋,五百里衛(思奇而語工),外包有截之區;八千歲春,八千歲秋,上祝無疆之算。』

宣和中取燕山,群臣稱賀,蔡元長令一館職代作表,仍語以『燕人悅則取之』一句,不得不使其人搜經句,欲對未得,王安中曰何不曰『昆夷兌其喙矣。』遂用之。

蔡天啟(肇)紹聖、元符間為中書舍人時,嘗與元祐諸公遊,遂曹斥不復用。嘗守睦州,到任謝表有曰:『城譙闃寂,一葉落而知秋;島嶼縈回,二水合而成字。』復有詩曰:『疊嶂巧分丁字水,臘梅遲見二年花。』人謂能狀桐廬郡景物。

蔡天啟又有《明州謝到任表》云:『人有能有不能,聖主量材而受職;士或去或不去,人臣秉義以事君。臣結約無奇,間關少與。徙溪潭之醜類,素乏雄文;嬴賈客之購金,初無佳句。』按:韓愈為文祭鱷魚,鱷魚去惡溪之潭。雞林賈購白樂天詩,一首一金。二者皆南方故事。

蔡天啟初召試中書舍人。故事,宰相於中書堂試詔制。天啟揮毫立就,文不加點。擬授節度使制云:『嗚戲!千里繆之毫厘,朕不從中禦也;萬世垂之竹帛,卿其以身任之。』張天覽讀之,擊節稱美。

張天覺(商英)既相,謝表有云:『十年去國,門前之雀可羅;一日歸朝,屋上之烏亦好。』徽宗親題所禦扇焉。(丁晉公詩:『屋可占烏曾貴仕,門堪羅雀稱衰翁。』)

宋惠直為江州,德化簿王彥昭出師長沙,郡守令作樂語宴之,時有王積中者,知名士也,為簽幕,亦俾預席,其中三聯云:『少年射策,有賈太傅之文章;落筆驚人,繼沈中丞之翰墨。從來汝穎之間,固多奇士,此去瀟湘之地,遂逢故人(一撒旋空皆花,自是才手)。況有錦帳之郎官,來為東道;且邀紅蓮之幕客,共醉西園。』郡守讀之大喜,謂『句句著題。』薦於時相何清源(執中),即除書局,繼中詞科,聲名籍甚。

宋新仲在王彥昭幕下,代作《春日留客致語》,有云:『寒食止數日間,才晴又雨;牡丹蓋數十種,欲拆又芳。』皆魯公帖與牡丹譜中全語也。彥昭好令人歌柳詞,又嘗作樂語云:『正好歡娛,歌綠樹數聲啼鳥;不妨沈醉,拚畫堂一枕春酲。』皆柳詞中語。

崇寧中,高麗自明州海道入貢,偶乘風自江路至豫章,其先狀云:『泛槎馭以尋河,遠朝天闕;望桃源而迷路,誤入仙鄉。自驚漂泊之余,獲奉笑談之雅。』政和間,北使謝柑實表云:『聘禮式陳,祝帝齡於紫闕;宸恩特異,錫仙宴於公郵。方厥包未貢之期,捧茲德惟馨之賜。天香滿袖,染湘水之清寒;雲液盈盤,洞庭之余潤。梓裏豈遑於遺母,楓庭切願於獻君。』夷狄西六亦工如此。(近年張應雷有《謝柑表》云:『剝膚而露入心涼,分瓣而漿侵甲冷。清泉流齒,陋萍實之非甘;香霧噴人,鄙葡萄之猶澀。』又《謝楊梅表》云:『如珠綴樹,三春葉裏青丸;似火燒林,五月枝頭赭幔。映石門而龍睛交濕,隨盧橘而次第以新。』世亦並稱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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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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