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南華真經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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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三十一

鬳齋林希逸

雜篇漁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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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遊乎緇帷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漁父者下舡而來,鬢眉交白,被髮揄袂。行原以上,距陸而止,左手據膝,右手持頤以聽。曲終而招子貢子路,二人俱對,客指孔子曰:彼何為者也。子路對曰:魯之君子也。客問其族。子路對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何治也。子路未應,子貢對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義,飾禮樂,選人倫,上以忠於世主,下以化於齊民,將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又問曰:有土之君與。子貢曰:非也。侯王之佐與。子貢曰:非也。客乃笑而還,行言曰:仁則仁矣,恐不兔其身。苦心勞形以危其真,嗚呼遠哉,其分於道也。子貢還報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聖人與。乃下求之,至於澤畔。方將杖挐而引其船,顧見孔子還鄉而立。孔子反走,再拜而進。客曰:子將何求。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緒言而去,丘不肖未知。所謂竊待於下風,幸聞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學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脩學以至於今,六十九歲矣。無所得聞至教,敢不虛心。客曰:同類相從,同聲相應,固天之理也。吾請釋吾之所有,而經子之所以。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離位而亂莫大焉。官治其職,人憂其事,乃無所陵。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徵賦不屬,妻妾不和,長少無序,庶人之憂也。能不勝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羣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祿不持,大夫之憂也。廷無忠臣,國家昏亂,工技不巧,貢職不美,春秋後倫,不順天子,諸侯之憂也。陰陽不和,寒暑不時,以傷庶物,諸侯暴亂,擅相攘伐,以殘民人,禮樂不節,財用窮匱,人倫不飾,百姓淫亂,天子有司之憂也。今子既上無君侯有司之勢,而下無大臣職事之官,而擅飾禮樂,選人倫,以化齊民,不泰多事乎。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謂之總;莫之顧而進之謂之佞;希意導言謂之諂;不擇是非而言謂之諛;好言人之惡謂之讒;析交離親謂之賊;稱譽詐偽以敗惡人謂之慝;不擇善否,兩容顏適,偷拔其所欲,謂之險。此八疵者,外以亂人,內以傷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謂四患者,好經大事,變更易常,以挂功名,謂之叨;專知擅事,侵人自用,謂之貪;見過不更,聞諫愈甚,謂之狠;人同於己則可,不同於己,雖善不善,謂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無行四患,而始可教已。

緇帷,林名也。愉袂,揚袂也。選人倫者,柬選其理以教人也。行言者,不告子貢子路而去,行且言也。遠哉其分於道者,言其離於道遠也。挐,船篙也。反走,退行數步而後進也。緒言,微言也,謂其略言而未盡也。卒相某者,言終以教助某也。同類相從,同聲相應者,言此理人人同得之也。釋吾之所有者,言釋去吾所有之道也。經子之所以者,條陳世人之所宜知也。釋,放下不說也。經,條陳也。四者自正,各任其職也;四者離位,相侵其事也。一官各治其一職,人人各憂其所事。憂,思也。詩曰職思其憂是也。乃無所陵,乃不相陵奪也。徵賦不屬,不屬,不繼也。功美不有,無功也。不持,不能持守也。春秋後倫,朝覲失序也。天子有司,天子之公卿也。非其事而事之謂之總,非己事而強為之自兜攬也。莫之顧而進之,不使之言而強進其言,逞口才也,佞,口才也。析,離他人之交親。賊,害之也。稱譽詐偽者,譽其所不當譽,私為欺詐也。敗惡,猶毀辱也。毀其所不當毀也。毀譽出於私意,為姦而已矣。匿,姦也。以顏色投人之好曰顏適。無善無惡皆欲其悅已,故曰兩容。揣人意之所欲而潛引拔之,長其惡也,此險人也。八疵者,言八者皆大疵病。君子不友者,君子不當與之友也。明君不臣者,小人勿用,必亂邦也。好經大事,喜經理國家大事也。紛更變異,以易其常法,自欲高立功名,挂,高也。叨,忝也。專用其私智,獨擅其事任,侵人之權而喜於自用,貪者也。狠,狠戾而不受諫也。他人雖有善,以其不同己亦以為不善,自矜誇也。此四者,人之大息也。能去此疵患,方可學道,故曰始可教已。凡此皆子處人世所宜用者,故曰子之所以。以者,用以自檢點也。

孔子愀然而歎,再拜而起曰:丘再逐於魯,削迹於衛,伐樹於宋,圍於陳蔡。丘不知所失而離此四謗者,何也。客悽然變容曰:甚矣,子之難悟也。人有畏影惡迹而去之走者,舉足愈數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離身,自以為尚遲,疾走不休,絕力而死。不知處陰以休影,處靜以息迹,愚亦甚矣。子審仁義之間,察同異之際,觀動靜之變,適受與之度,理好惡之情,和喜怒之節,而幾於不免矣。謹修而身,慎守其真,還以物與人,則無所累矣。今不脩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不知所失者,言不知何過也。四謗,魯衛宋陳蔡四辱也。處陰處靜,道之喻也。審仁義之間,辯說仁義不同之理也。同異之際,是非之分也。動靜之變,隨時之宜也。受與之度,辭受之節也。好惡之情,喜怒之節,講明情性之理也。漁父之意,謂夫子之為此,皆為人而非為己,所以不免於四謗。若脩其身而守其本真自然之道,而無物我之對,則無所累矣。還以物與人者,言以外物還之於人而一歸之自然,則物我不對立也。今不求之於身,而汲汲於為人,是務外而不務內也。

孔子愀然曰:請問何謂真。客曰: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者神動於外。是所以貴真也。其用於人理也,事親則慈孝,事君則忠貞,飲酒則歡樂,處喪則悲哀。忠貞以功為主,飲酒以樂為主,處喪以哀為主,事親以適為主。功成之美,無一其似乎矣;事親以適,不論所以矣;飲酒以樂,不選其具矣;處喪以哀,無問其禮矣。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聖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於人,不知貴真,祿祿而受變於俗,故不足。惜哉,子之早湛於人偽而晚聞大道也。

不精不誠,不能動人,即至誠感神之意也。強哭強怒強親,真悲真怒真親,此六句甚精切。真在內者,神動於外,言有諸中必形諸外。神動者,精神感動於外也。事親以適者,適親意也。功成之美,無一其迹者,成而不有,無一事而有其迹也。不選其具者,不擇其味也。無問其禮,與其易也,寧戚也。禮者,文飾於外,故曰世俗之為。真者,天命自然之理也。法天貴真而不拘於俗者,不以非世俗之所好為拘也。恤於人者,憂不與人合也。不知天爵之貴,故曰不知貴真。以世俗之祿為祿,而甘為流俗所化,故曰祿祿而受變於俗。如此之人,但見其不足,言常慊然也。湛於人為,溺於務外之學也。

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敢問舍所在,請因受業而卒學大道。客曰:吾聞之可與往者,與之至於妙道;不可與往者,不知其道,慎勿與之,身乃無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刺船而去,延緣葦間。顏淵還車,子路授綏,孔子不顧,待水波定不聞挐音而後敢乘。子路旁車而問曰:由得為役久矣,未嘗見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萬乘之主,千乘之君,見夫子未嘗不分庭伉禮,夫子猶有倨傲之容。今漁父杖挐逆立而夫子曲要磬折,再拜而應,得無大甚乎。門人皆怪夫子矣,漁父何以得此乎。孔子伏軾而歎曰:甚矣,由之難化也。湛於禮義有間矣,而樸鄙之心至今未去。進,吾語汝。夫遇長不敬,失禮也;見賢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故長傷身。惜哉,不仁之於人也。禍莫大焉,而由獨擅之。且道者,萬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為事逆之則敗,順之則成。故道之所在,聖人尊之。今漁父之於道可謂有矣,吾敢不敬乎。

比之服役,言比之弟子也。舍所在,問其居也。延緣葦間,以橈撐舟沿岸而去也。此四字畫筆也。水波定,舟去遠也。如此其威者,言如此其敬畏之也。逆立,對面立也。拜而應者,手揖曰拜也。湛於禮義有間者,言汝浸潤於禮義之學亦有時矣。彼非至人不能下人者,彼漁父若非至人豈能使人如此降下而尊敬之也。下人不精不得其真者,推誠自屆以求教於人,庶幾可聞真實之誨也。此一句乃為學之本。故長傷身者,言不如此則無益於身而有損也。萬物之死生皆在一道之中,漁父有道者也,吾尊其道所以敬之。

自讓王以下四篇,其文不類莊子所作。讓王篇中猶有一二段,漁父篇亦有好處,盜跖篇比之說劍又疏真矣。鋸盜跖篇今謂宰相曰,戰國之時,未有稱宰相者,此為後人私撰明甚。前漢藝文志,莊子五十二篇,其篇數與今不同。唐書只四十卷,即今行於世者,不知所謂五十二篇者,更有讓王說劍之類乎。抑猶有莊子所作而不傳者乎。

雜篇列御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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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御寇之齊,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驚焉。曰:惡乎驚。曰:吾嘗食於十漿而五漿先饋。伯昏瞀人曰:若是則汝何為驚已。曰:夫內誠不解,形謀成光,以外鎮人心,使人輕乎貴老,而●其所患。夫漿人特為食羹之貨,多餘之嬴,其為利也薄,其為權也輕,而猶若是,而况於萬乘之主乎。身勞於國而知盡於事,彼將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驚。伯昏瞀人曰:善哉觀乎。汝處己,人將保汝矣。無幾何而往,則戶外之屨滿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頤,立有間,不言而出。賓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屨,跣而走,暨乎門,曰:先生既來,曾不發藥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將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無保汝也,而焉用之,感豫出異也。必且有感,搖而本性,又無謂也。與汝遊者又莫與告也,彼所小言,盡人毒也。莫覺莫悟,何相孰也。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食而遨遊,汎若不繫之舟,虛而遨遊者也。

奚方而反,言在何所而回也。食於十漿而五漿先饋,其人敬己不待買而績之。和順積中,英華發外,此聖門之言。內誠不解,誠積於中而未化也。解,化也。謀,動也。形謀,形容舉動也。成光者,有光儀也,即積中發外之意,而此以為有迹之學。外鎮人心者,鎮服也。言我未能無迹,故人得而見之,所以心服而敬我也。趙州曰,老僧修行無力,為鬼神觀破即此意也。貴者老者,則人所敬我,今非老非貴,其人反輕彼而敬我,言敬己在於貴老之上也。●,聚也,積也。此等事積而久之必成患害,言名迹愈露則不能逃當世之患也。多餘之嬴,言其求利惟欲多,欲有餘而已贏利也。世之有力量者,則能輕重人。賣漿,微者也,初無權力可以輕重人也,而能敬我如此,况為君者。身方勞而智已竭,必將求我而用,使我效其成功,此所謂●其所患也。效,獻也。香人喜之,故曰善哉觀乎。言汝於此具一隻眼也。又曰汝止矣,謂不必出游矣,人將歸向,守汝而為師矣。處,止也。已,助字也。保,守也,歸者,眾而守其門也,此一保字便已有不足之意,蓋瞀人之見又高一層也。戶外之屨滿,從學者眾也。敦杖蹙之乎頤,堅立其杖而拄之於頤也。蹙,拄也。賓者,主賓客者也。提屨而走,古人坐於席必脫屨而後入,急於善瞀人,故不及穿屨也。發藥者,言教誨開發而藥石之。已矣,休言之意。我前此已言人將守汝矣,汝不能使人無保汝者,即所謂忘我易,使人忘我難也。而焉用之者,言汝之所為何以至此者。人之感動而悅豫於汝者,必汝不能自吃,使乖異出見乎其外而致然也,故曰感豫出異也。汝既如此,非惟形見於外者不能自隱,必且感觸搖動汝之本性,其於身尤無益也。無謂即無益也。又,尤之意也。與汝遊者,汝之朋友也,所學未至,其言淺近,故曰小言。其言皆能為人之毒害,又無以與汝相規正者,則汝終無所覺悟,誰復問汝為如何也。相孰,相誰何也,相借問之意也。凡世之人,其巧者必自勞,其智者必自苦,唯體道自然而不用其能者,則於外物無所求,但飽食嬉遊而已。泛乎若不繫之舟,言其心無所係著也。其歸結即在一虛字上。虛則與大虛為一,而遊於物之初矣。無能,即無為之意也。

鄭人緩也呻吟喪氏之地。祇三年而緩為儒,河潤九里,澤及三族,使其弟墨。儒墨相與辯,其父助翟。十年而緩自殺,其父夢之曰:使而子為墨者,予也。闔胡常視其良,既為秋栢之實矣。夫造物者之報人也,不報其人而報其人之天。彼故使彼。夫人以己為有以異於人,以賤其親,齊人之井飲者相捽也。故曰今之世皆緩也。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而況有道者乎。古者謂之遁天之刑。

呻吟,歌詠也。祗三年,恰三年也。河潤九里,以此喻其澤及人之廣也。以其餘資,使其弟從墨者而學之。緩為儒而弟翟為墨,學既不同,遂有辯論之異。父愛其弟而助之,緩怨其父而自殺。遂見夢於其父曰,資給汝子以為墨者,我之餘澤也,今兄弟既爭而自殺,我之墳上松栢已成而生實矣。言其死之久也。良或作垠,音浪,冢也。闔胡嘗視其良者,言何不視吾冢也。闔與胡皆何也。舉此舊事,莊子遂從而斷之曰,緩以為使其弟學墨者我也,而不知造物之於人自有報應之理,不以人之能者為應,而以其人之所得於天者為應。彼之學墨而能墨,是造物以其天應之,非汝以人力資給之而能也。彼故使彼,上彼字造物也,下彼字指其弟翟也。夫人,指緩也。以己為有以異於人,謂以其學儒而澤及三族,有過人也。以賤其親者,怒其父也。言天實使彼能墨而緩乃以為己能而怨其親,是不知天也。井泉,出於自然者也。捽,相爭扭也。齊人飲於自然之水而因水相爭,此水豈汝之私有邪,其所見亦與緩同。今世之人皆不知天,而以私意自爭,故曰今世之人皆緩也。看彼故使彼,井飲以下,言語便是莊子文章。讓王而下四篇,安得此語。有德者且以造物為不可知,而況得道者乎。莊子之言,每謂一層之上更有一層,故以有道有德為分別。遁天,遁棄其天理。刑者,得罪於造物也。此句責緩之徒也。

聖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眾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莊子曰:知道易,勿言難。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

所安者,自然之理也。所不安者,人為也。勿言難者,謂難於忘言也。知道而至於忘言,則與天為徒矣;知道而未免於言,則未離於人為,猶有迹也。古人則純乎天而不人矣。之,即也,往也。之天之人,歸於天歸於人之意。

朱泙漫學屠龍於支離益,單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無所用其巧。

單,殫也,言竭其千金之資也。學雖成而無龍可屠,此意蓋自喻。莊子之道,廣大而未有所施也。

聖人以必不必,故無兵;眾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順於兵,故行有求;兵,恃之則亡。

不必者,不可知者也。以不必者為必,即知其所不知也。無兵,無爭也。眾人以不可必之事而自為可必,故多爭競也。用兵爭之,大者,故舉其大者言之。人若順其爭競之心,則其行於世者常有求敵之意,言物我不能忘也,故曰順於兵故行有求。以知力之爭而自恃,而必至於亡其身而後已,故曰兵恃之則亡。

小夫之知,不離苞苗竿牘,敝精神乎。蹇淺,而欲兼濟導物,太一形虛。若是者,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彼至人者,歸精神乎無始,而甘瞑乎無何有之鄉。

苞苴,饋遺也。竿牘,往來相問勞者也。此皆蹇淺不足道之事。彼小夫者敝其精神,以此為智,而欲兼濟天下,輔導萬物,以合於太一之始,無形之妙,豈可得邪。形虛即無形也。其所見若是,則上下之宇,古今往來之宙,且迷惑而不知,蓋為形迹所累而不知有太初自然之理也。惟至人則歸其精神致於無物之始,而安處乎無為之地。甘,美也。瞑,睡也。以美睡喻安處也。

水流乎無形,發泄乎太清。悲哉乎,汝為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寧。

水之流也,人皆見其有形,而不知其實出於無形,言自無而有也。及其發泄而去也,人又不知其歸於太清也。太清即太虛也。此意蓋以庸人不知事物之終始,如觀水然,故曰知在毫毛。言其所見者小也。大寧,大安也,即無為自然之理也。悲哉乎三字,在下句汝為之上,歎其見小也。

宋人有曹商者,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車數乘,王悅之,益車百乘。反於宋,見莊子曰:夫處窮閭阨音隘巷,困窘織屨,槁項黃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商之所長也。莊子曰:秦王有病召醫,破癕潰座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愈下,得車愈多。子豈治其痔邪,何得車之多也。子行矣。

困窘織屨,言貧匱而自織屨也。槁項黃馘,言其老也。項槁,瘦而無肉也。黃馘,髮黃而被耳也。座亦癕類也。癕座在上,痔疾在下,醫愈下而賞愈厚也,以舐痔得車鄙之,言其污辱不足貴也。

魯哀公問於顏闔曰:吾以仲尼為貞幹,國其有廖乎。曰:殆哉圾乎。仲尼方且飾羽為畫,從事華辭,以支為旨,忍性以視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彼宜汝與,予頤與,誤而可矣。今使民離實學偽,非所以視民也。為後世慮,不若休之。

貞固足以幹事。詩曰為邦之幹。貞幹猶賢輔也。有瘳者,言國之弊病可得而醫也。圾危也,殆亦危也。殆哉圾乎,危之甚也。畫,采色也。物既加以采色而又以羽飾之,言其文飾之甚也。華辭,華靡之言也。以支為旨,謂其所主之意不知本也。忍性,矯激也。視民,臨民之上也。不知不信也,自不知其不真實也。受乎心者,其心著乎此也。宰乎神者,其神識以此為主宰也。夫何足以上民者,言不足以長民也。彼指夫子,汝指哀公也。言謂彼有益於汝乎,故曰彼宜汝歟。頤,養也。言汝若以彼為賢而養之,無益於汝,必誤於汝。誤而可者,猶言誤則有之也。今若使國中之民皆離真實而學詐偽,非所以教民也。視,教示之也。若為後世而慮,不若已之。休,已也。

難治也。施於人而不忘,非天布也。商賈不齒,雖以事齒之,神者弗齒。為外刑者,金與木也;為內刑者,動與過也。宵人之離外邢者,金木訊之;離內刑者,陰陽食之。夫免乎外內之刑者,唯真人能之。

民可以不治,治若有心於治之,則難治矣,故曰難治也。施於人而不忘,有心而治者也。施,施政也。布,陳也。天布即天經也。有心於施政教,則非天經矣。譬如商賈之人,為士者必不肯與之為齒,縱因事偶然相與聚會而為齒列,而其胸中之神亦有不樂之意,。譬彼有為之人,有道者亦不肯與之齒矣。此蓋以商賈喻仁義之學者。外刑者,刀鋸三木;內刑者,動與過。言人身之舉動過失,與刑戮同也。訊,鞠問也。陰陽食之者,有造物之譴也。食如日食之食,病之也。外刑一句形下句也。離,麗也。

孔子曰:凡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願而益,有長若不肖,有順懷而達,有堅而縵,有緩而釬。胡旦反又音干故其就義若渴者,其去義若熱。故君子遠使之而觀其忠,近使之而觀其敬,煩使之而觀其能,卒然問焉而觀其知,急與之期而觀其信,委之以財而觀其仁,告之以危而觀其節,醉之以酒而觀其則,雜之以處而觀其色。九徵至,不肖人得矣。

厚貌深情,言矯飾之貌未易見,隱伏之情未易測。有貌雖朴願而情實求益利者,有胸中亦抱所長而外不似有能者。不肖,不似也。有柔順懷急而反達理者,縵纏繞也。有似堅剛而實歡弱纏繞者,詩云昔為百鍊剛,化作繞指柔,縵,繞指也。釬,急也。有若寬緩而實褊急者。此皆言人之不可知也。其就義若渴者,言其進銳;其去義若熱者,言其退速也。即是進銳退速一句,如此下得便奇特。相去遠者易至相欺,故以遠而觀其忠。近而親者,易至於褻慢,故以近而觀其敬。剸煩劇者才易困,故以頓使之而觀其能。見未明者對答必遲,故卒然問之觀其智。期約之急易至於失信,故急與之期而觀其信。臨財易至於苟得,故委之以財而觀其仁。此仁字與道字同。患難易至於苟免,故告以危而觀其節。酒能昏人,故以醉而觀其威儀,則,儀則也。色能惑人,故以雜處之而觀其自守。徵者,驗也。以此九者而驗之,則賢與不賢可見矣。此一段議論甚正,乃借為孔子之言,可知莊子非不敬孔子也。

正考父一命而傴,再命而僂,三命而俯,循墻而走,孰敢不軌。如而夫者,一命而呂鉅,再命而於車上舞,三命而名諸父,孰協唐許。

傴,背曲也。僂,腰曲也。俯身,伏於地也。言爵愈高而身愈下也。循墻而走,不敢當正路而行謙也。世有此賢者,則人孰敢不以為法,軌,法也。而夫者,彼丈夫也。呂鉅,驕矜之貌也。車上舞者,言輕掀也。名諸父者,驕其宗族,呼叔伯之名也。唐,堯也,許,許由也。堯讓天下於許由而且不受,此等小人所得能幾,便驕矜如許,豈知有唐堯許由之事乎。協,合也。以我與唐堯許由合而觀之,則可見輕重。孰協者,言彼又孰能合而觀之也。

賊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眼,及其有眼也而內視,內視而敗矣。

此數語於學道人分上最為親切,禪家所謂滲漏心,又曰第二念,便是此意。德,為德也。為德而知其為德,則是有心矣,此最為學道者之害,故曰賊莫大乎德有心。於其有心之中而又有思前筭後之意,喻如心又開一眼也,此謂之滲漏,謂之第二念。以此有眼之心,而視其內,則千差萬別,紛紛擾擾,不復知有渾然者,則無緣可以成道矣,故曰敗。敗,不成也。

凶德有五,中德為首。何謂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也而吡匹爾反其所不為者也。

凶德有五,心耳目鼻口也。中德,心也。言耳目鼻口之害不如在心之害,故曰中德為首。有以自好,言我有所能也。吡,訾也,誚也。以我之能而誚人所不能,則此心不可學道矣。《圓覺》云:「不重久習,不輕初學。」大慧云:「切不得道我會他不會。」便是此意。

窮有八極,違有三必,形有六府。美髯長大壯麗勇敢,八者俱過人也,因以是窮。緣循偃佒,困畏不若人,三者俱通達。知慧外通,勇敢多怨,仁義多責。達生之情者傀,達於知者肖;達大命者隨,達小命者遭。

窮有八極,言有所恃者必至於窮。達有三必,言慊然不足者有時而必達。美,貌美也。髯,有鬚也,房玄齡云「李緯好鬚髯」是也。長,身長也。大,腰圍大也。壯,有力也。麗,有華采也。勇,氣盛也。敢,志堅也。此謂八極,言八者皆過人。必以此自恃,而其終也至於窮。

緣循,柔順不得已於事之意。偃佒,隨倒隨起之意。困畏,有所困厄而憂畏也。此三者比之他人,皆不如人,而必至於通達,言其與世無競,人必喜之也。此皆莊子矯亢之論。

形有六府,言人身之中有此六箇蘊畜也。府,藏蓄之地也。知慧,一府也。外通者,以其知慧用於外而求達也。勇敢,一府也,恃力者必多怨。仁義,一府也,以仁義求名必多憂責。傀音魁。達生,一府也,達有生之理,必傀然自高。達知,一府也,達眾人之智見,必每事而消詳之。肖音消。達命,一府也,在天者為大,在己者為小,達在天者,則隨順之,聽自然也;達在己者,則隨時所遭皆歸之命。遭者猶有得失委命之心,隨則無容心矣。此二者自有分別。所言六府,而末後命字抽繹為兩句,此亦文法也。

人有見宋王者,錫車十乘,以其十乘驕穉莊子。莊子曰:河上有家貧恃緯蕭而食者,其子沒於淵,得千金之珠。其父謂其子曰,取石來,鍛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驪龍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今宋國之深,非直九重之淵也;宋王之猛,非直驪龍也。子能得車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為●粉夫。

驕穉者,驕矜而有孩拊莊子之意也。緯,織也。蕭,盧草也。與編曲字同。恃此而食,以此為貨也。取石鍛之,惡其珠而毀之也。此意蓋喻人之求富貴者,皆危道也,皆欺君也。其君覺悟則必遭誅戮。奚微之有,殘食無遺也。

或聘於莊子,莊子應其使曰:子見夫犧牛乎。衣以文繡,食以芻菽,及其牽而入於太廟,雖欲為孤犢,其可得乎。

與前篇龜曳泥中意同。

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齎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鳥鳶之食夫子也。莊子曰:在上為鳥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

此意蓋譏當世厚葬之人。奪鳥鳶而與螻蟻,見之偏也,此言雖過,非真達理者未易及。

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徵徵,其徵也不徵。明者唯為之使,神者徵之。夫明之不勝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見入於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

萬物之理本平,我以不平之心而欲平其平,則其平者亦不平矣。萬物之理,一一可驗,我以不驗之心而驗之,則其可驗者亦不驗矣。故曰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徵徵,其徵也不徵。徵,驗也。唯為之使者,言其莫之為而以為或之使者,則是以無心為有心也。明者之自累每如此,至於神則聽其自應驗而已。明之不勝神,言人之有為不能勝無為也。愚者恃其私見而入於人為,每每求功於外,不亦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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