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七 初學集
卷一百八 《讀杜小箋》下
卷一百九 

卷一百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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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杜小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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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將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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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朝陵墓對南山,胡虜千秋尚入關。昨日玉魚蒙葬地,早時金碗出人間。見愁汗馬西戎逼,曾閃朱旗北斗殷。多少材官守涇渭?將軍且莫破愁顏。

此言胡虜入犯,陵墓焚毀,非解嚴安枕之日,所以責諸將也。《英華辨証》曰:《漢書》有朱旗絳天,此云曾閃朱旗北斗殷,則是因朱旗絳天閃見斗亦赤也。是殷字何疑?

韓公本意築三城,擬絕天驕拔漢旌。豈謂盡煩回紇馬,翻然遠救朔方兵?胡來不覺潼關隘,龍起猶聞晉水清。獨使至尊憂社稷,諸君何以答升平?

首章言胡虜入犯之事以責諸將,此又責諸將之反借助於胡也。自回紇助順,收復兩京之後,雍王之討朝義,子儀之敗吐蕃,皆用回紇之力,故曰「盡煩回紇馬」。僕固懷恩曰:「朔方將士為先帝中興主人,是陛下蒙塵故吏。」故曰「遠救朔方」也。龍起猶聞晉水清,追嘆晉陽起義之時,所謂以一旅取天下也。立意與首章迥別。

雒陽宮殿化為烽,休道秦關百二重。滄海未全歸禹貢,薊門何處覓堯封?朝廷袞職誰爭補?天下軍儲不自供。稍喜臨邊王相國,肯銷金甲事春農。

此責朝廷之大臣出將者也。兩京殘毀,幽、薊盤踞,袞職未補,軍儲不貢,此乾坤何等時也?而將相大臣,當安危重任,不思何以歸職貢,復封疆,補袞職於朝廷,供軍儲於天下。如王縉者,則不過募耕勸農,修承平有司之故事而已。曰稍喜者,婉詞以致不滿之意,非褒與之詞也。朝廷袞職,思得中興賢佐如仲山甫者,以補袞闕,非尋常諫諍之謂也。

回首扶桑銅柱標,冥冥氛濤慈銷。越裳翡翠無消息,南海明珠久寂寥。殊錫曾為大司馬,總戎皆插侍中貂。炎風朔雪天王地,只在忠臣翊聖朝。

此言朝廷不當使中官為將也。楊思勖討安南、五溪,殘酷好殺,而越裳不貢矣。呂太一收珠廣南,阻兵作亂,而南海不靖矣。以中官拜兵部尚書者,李輔國也,所謂殊錫也。以中官為觀軍容使者,魚朝恩也,所謂總戎也。炎風朔雪皆天王之地,不精求忠良以翊聖朝,偏用一二中人專將帥之重任,潰僨國事,豈不繆哉?詩之立意如此。而詞意敦厚,不露頭角,真詩人之風也。

錦江春色逐人來,巫峽清秋萬壑哀。正憶往時嚴僕射,共迎中使望鄉台。主恩前後三持節,軍令分明數舉杯。西蜀地形天下險,安危須仗出群材。

卒章言蜀中將帥也。是時崔旰、楊子琳等交亂於蜀,杜鴻漸以姑息為政,奏以節鎮刺史授之。公以鴻漸治蜀遠遜嚴武,故作此詩。巫峽、錦江言西蜀之地形也。曰「正憶」,曰「往時」,感今而指昔也。鴻漸以三川副元帥兼節度,主恩尤重,而軍令之分明,豈得如往時乎?如嚴武者,真出群之材,可以當安危之寄,而惜鴻漸之非其人也。然其指近而詞文,非深思之,則但以為追誦嚴武而已。此公之所以不可及也。

首章責諸將之防胡者,次章責諸將之用胡者,三章刺大臣之出將者,四章戒中官之出將者,末章則身在蜀中而婉刺鎮蜀之將也。故其命題,總曰《諸將》。公詩凡長篇累章,皆鋪陳排比,首尾照應。觀此可以例知。

殿中楊監見示張旭草書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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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呼東吳精!逸氣感清識。

李頎贈張顛詩:「皓首窮草隸,時稱太湖精。」公詩云:「嗚呼東吳精。」信無一字無出處也。

承聞河北諸道節度入朝歡喜口號絕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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祿山作逆降天誅,更有思明亦已無。洶洶人寰猶不定,時時戰鬥欲何須?社稷蒼生計必安,蠻夷雜種錯相干。周宣漢武今王是,孝子忠臣後代看。

河北諸降將歸順之後,朝廷多故,招聚安、史餘孽,擁兵擅地,互相表裏,朝廷專事姑息不能制。公聞其入朝,喜而作詩。首舉祿山、思明,以立戒也。稱周宣、漢武以聳動之,稱孝子忠臣以勸勉之。題曰《歡喜口號》,雖曰歡喜,亦恫乎有餘悲矣!

李相將軍擁薊門,白頭惟有赤心存。竟能盡說諸侯入,知有從來天子尊。

光弼懼魚朝恩之害,不敢入朝。人疑其有異志。田神功等諸軍,不受其制,因此不得志,愧恥成疾而薨。公獨以諸將入朝歸功光弼,以白頭赤心許之。《八哀》詩云:「直筆在史臣,將來洗箱篋。」此公之直筆也。

十二年來多戰場,天威已息陣堂堂。神靈漢代中興主,功業汾陽異姓王。

末二章詠李、郭二公,使河北諸將知所表儀也。詩之主意章法如此。

本朝弘、正間學杜者,專法此等詩,模擬其槎牙突兀,粗皮老干,以為形似;而不知其敦厚雋永,來龍遠而結脈深之若是也。今人懲生吞活剝之病,並此詩與《秋興》《諸將》而嗤點之,如李於鱗所云子美篇什雖眾,ㄨ然自放。則又矮人觀場之見,豈足道哉!

贈李十五丈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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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制方隅,迥出諸侯先。封內如太古,時危獨蕭然。清高金莖露,正直朱絲弦。

竟,李勉也。史稱勉清廉坦率,好古尚奇,為宗臣之表。張彥遠云:「曾祖魏國公與司徒竟並佐霍國公關內三年幕府。竟博古多藝,寄情蓄奇。許詢、逸少,經年共賞山泉;謝傅、戴逵,終日惟論書畫。」

鄭典設自施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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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謁裴施州,義合無儉僻。溫溫諸侯門,禮亦如古昔。敕廚倍嘗羞,杯盤頗狼籍。

施州,裴冕也。冕性侈靡,好尚車服及營珍饌。每會賓友,滋味品數,坐客有昧於名者。二詩記竟、施州事,皆詩史也。

寄韓諫議(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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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我不樂思岳陽,身欲奮飛病在床。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鴻飛冥冥日月白,青楓葉赤天雨霜。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騎騏篝璺若省。芙蓉旌旗煙霧樂,影動倒景搖瀟湘。星宮之君醉瓊漿,羽人稀少不在傍。似聞昨者赤松子,恐是漢代韓張良。昔隨劉氏定長安,帷幄未改神慘傷。國家成敗吾豈敢,色難腥腐食楓香。周南留滯古所惜,南極老人應壽昌。美人胡為隔秋水?焉得置之貢玉堂。

孟陽云:「此詩疑為李泌而作。」予考之是也。泌從肅宗於靈武,既立大功,而李輔國害其能,因表乞游衡嶽。優詔許之。絕粒怡神數年。代宗即位,號天柱峰中嶽先生。無幾,徵入翰林。此詩云:「今我不樂思岳陽。」正思泌在衡山也。《外傳》記泌居衡山,仙人羨門、安期降之,羽車幢節,流雲神光,蹲粕焦取!壩窬┤旱邸幣韻攏暗記其事也。肅宗猜忌蜀郡功臣,而泌在靈武,乃心上皇,故李輔國因而譖之,非獨害其能也。張子房願棄人間事從赤松子游,以避呂氏。泌之心跡略相似,故以子房赤松為比,又曰「帷幄未改神慘傷」也。肅、代之際,安劉帷幄,比功子房,又欲從赤松子游者,舍泌其誰?韓以諫議為職,故公望其薦泌於朝,而貢之玉堂也。舊本韓名注。按:韓休之子ι,上元中為諫議大夫,風尚高雅,當即其人。注字或傳寫之誤也。

謁先主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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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對搖落?況乃久風塵。孰與關張並?功臨耿鄧親。應天才不小,得士契無鄰。遲莫堪帷幄,飄零且釣緡。向來憂國淚,寂寞灑衣巾。

「孰與關、張並」,公自許非關、張之流,猶言羞與噲等為伍也。「功臨耿、鄧親」,以中興賢佐自命也。《述古》詩:「吾慕寇、鄧勛,濟時亦良哉!」亦此意也。「遲莫」、「飄零」,徒有應天得士、慘淡風雲之感而已。謁先主之廟而灑淚沾巾,公之自負如此。

秋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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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莫砧。

《招魂》曰:「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心悲。」宋玉以楓樹之茂盛傷心,此以楓樹之凋傷起興也。《九日》詩云:「故里樊川菊,登高素略礎K時一笑後,今日幾人存?」叢菊兩開,指樊川之菊,故云「他日淚」。系舟身萬里,伏枕淚雙痕。即所謂「孤舟一系故園心」也。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南斗望京華。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隨八月槎。畫省香爐違伏枕,山樓粉堞隱悲笳。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

「孤城落日」,悵望京華。曰「每依南斗」,蓋無夕而不然也。只今石上之月,已映洲前,又是依斗望京之時候矣。請看二字,緊映「每」字,無限淒斷,見於言外。如云已又過卻一日矣,不知何年得歸京華也?

千家山郭靜朝暉,百處江樓坐翠微。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匡衡抗疏功名薄,劉向傳經心事違。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

「千家山郭靜朝暉」,一「靜」字,寫盡清秋慘澹之景。「百處江樓坐翠微」,一何其不自聊也?「漁人」、「燕子」,即所見以自傷,亦以自況也。「匡衡抗疏功名薄」,衡以數上疏陳便宜,不數年至公卿。公抗疏不減匡衡,而遭際不如,故曰「功名薄」也。《九嘆》序曰:「向以博古敏達,典較經書,追念屈原忠信之節,故作《九嘆》。」嘆者,傷也,息也。向數奏封事不用,而典較《五經》,非其素志,故曰「心事違」,亦以自比也。《七歌》云:「長安卿相多少年,富貴應須致身早。」此所謂同學者,蓋長安卿相也。曰「少年」,曰「衣馬輕肥」,公之目當時卿相如此,其相輕之意,正在言外。

聞道長安似奕棋,百年世事不勝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直北關山金鼓振,征西車馬羽書遲。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

《左傳》:奕者舉棋不定,不勝其耦。曰「長安似奕棋」,言當國者如弈棋之無定算,故貽禍於百年之遠,而不勝其悲也。辛有曰:「不及百年,其為戎乎?」百年世事,用辛有之言也。當年誤國之臣,如林甫、國忠輩,其第宅已更新主矣。自玄宗倚仗蕃將,專制節鎮,而肅宗以中官居重任,文武衣冠,亦異於昔時矣。以致戎虜交侵,海內版蕩,金鼓未息,羽書交馳。惜哉!魚龍寂寞,故國平居,無所短長於世,而徒抱百年世事之悲也。

蓬萊宮闕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雲移雉尾開宮扇,日繞龍鱗識聖顏。一臥滄江驚歲晚,幾回青瑣凍班。

此記蓬萊宮獻三賦之事也。「瑤池」二句,記天寶時事,王母指貴妃也。唐人詩以王母喻貴妃,不一而足,以貴妃曾為太真宮女道士也。公詩亦曰「惜哉瑤池飲」,又曰「落日留王母」也。天寶元年,玄元降形,云有靈寶符在函谷關尹喜宅。上發使求得之,故曰「東來紫氣滿函關」也。雖記天寶承平遺事,而荒淫失政,亦略見矣。「雲移」二句,記獻賦時朝儀之盛。曰「識聖顏」者,公於是日以布衣親見玄宗,所謂往時文彩動人主也。落句方及拾遺移官之事。

瞿唐峽口曲江頭,萬里風煙接素秋。花萼夾城通御氣,芙蓉小苑入邊愁。朱簾繡柱圍黃鵠,錦纜牙檣起白鷗。回首可憐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此記祿山陷長安事也。玄宗自秦幸蜀,故有瞿唐、曲江、萬里風煙之句。開元中,廣花萼樓,築夾城至芙蓉園。曰「通御氣」,曰「入邊愁」,則歌舞樂游之地,一切傷殘,而宗廟宮闕,不言可知矣。此序事之妙也。

昆明池水漢時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織女機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波漂菰米沈云黑,露冷蓮房墜粉紅。關塞極天唯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

此借武帝以喻玄宗也。《兵車行》云:「武皇開邊意未已。」韋應物云:「少事武皇帝。」唐人皆然。「織女」以下四句,模寫昆明池清秋景物,而天寶喪亂玄宗仙游之後,淒涼黯淡,如在目前。「關塞」、「鳥道」,眼中之地也。「江湖漁翁」,眼中之人也。故國舊臣,俯仰上下,情見乎詞矣。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閣峰陰入水美陂。紅豆啄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佳人拾翠春相問,仙侶同舟晚更移。彩筆昔游乾氣象,白頭吟望苦低垂。

此記在長安時游宴水美陂之事也,仙侶同舟,指岑參兄弟輩也。此公最得意之游,最得意之詩。蜀中寂寞追思,故有吟望低垂之感。公詩云:「氣衝星象表,詩感帝王尊。」此雲彩筆昔曾乾氣象,蓋公與岑參輩游長安,在天寶獻賦之後,故《秋興》卒章,更三嘆於此也。《游城南記》曰:圭峰、紫閣在終南山寺之西。圭峰下有草堂寺,紫閣之陰即水美陂。故曰紫閣峰陰入水美陂也。

收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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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冠卻扈從,克復有群公。

劉辰翁曰:「衣冠卻扈從」,為還京之喜,與先生之不及扈從而今扈從,道旁觀者之嘆,班行回首之悲,盡在一「卻」字中。辰翁評杜,多於虛字著眼,亦小小間架耳,於杜詩實無所解。姑舉此以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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