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五色石
第五卷
第六卷 

第五卷 續箕裘 吉家姑搗鬼感親兄 慶藩子失王得生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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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誠不當庭幃意,伯奇孝己乾秋淚。號泣問蒼天,蒼天方醉眠。有人相救援,感得親心轉。離別再團圓,休哉聚順歡。
  右調《菩薩蠻》

  從來家庭之間,每多缺陷。以殷高宗之賢,不能察孝已。以尹吉甫之賢,不能活伯奇。又如戾太子被譖而死,漢武帝作思子宮,空餘悵望,千古傷心。至於宜臼得立,不能再見幽王,而與褒姒、伯服勢不並存;重耳歸國,亦不能再見獻公,而與奚齊、卓子亦勢不兩立,又豈非可悲可涕之事?如今待在下說個被讒見殺、死而復生的孝子,哭子喪目、盲而復明的慈父,再說個追悔前非、過而能改的繼母,無端拋散、離而複合的幼弟,與眾官聽。

  這樁事在正統年間,河南衛輝府有個監生,姓吉名尹,號殷臣,妻高氏,生一子,名孝字繼甫。幼時便定下一房媳婦,就是吉尹妹丈喜全恩的女兒。那喜全恩是勛衛出身,現在京師做個掌管羽林衛的武官。夫人吉氏,便是吉尹的胞妹。所生女兒,小字雲娃,與吉孝同年同月而生,兩家指腹為婚的。不想吉孝到十二歲時,母親高氏一病而亡。吉尹娶妾韋氏,一年之內即生一子,乳名愛哥,眉清目秀,乖覺異常,吉尹最所鍾愛,替他起個學名,叫做吉友。自古道「母以子貴」。吉尹喜歡吉友,遂將韋氏立為繼室。原來吉家舊本殷富,後因家道衰落,僮僕散去,只留一舊僕高懋,原係前妻高氏隨嫁來的。到得韋氏用事,把這舊僕打發出去。另自新收個養娘刁氏。那刁嫗最會承順主母顏色,襚候意旨,搬說是非,韋氏甚是喜她。正是:

  彼一時兮此一時,新人用事舊人辭。
  只緣主母分前後,頓使家奴興廢殊。

  卻說吉孝一向附在鄰家書館中讀書,朝去夜回,全虧高懋擔茶擔飯,早晚迎送。自從高懋去了,午膳晚茶沒人送去,都要自回來吃。那刁嫗只願抱著小官人,哪裡來理會大官人。吉孝匍匐道途,不得安逸,或遇風雨之時,一發行走不便,時常欷歔嗟歎。刁嫗便在韋氏面前搬口道:「大官人道主母逐了高懋去,甚是怨悵。」韋氏變色道:「難道一個家人,我做娘的作不得主?」便對吉尹說了,喚吉孝來數說了幾句,吉孝不敢回言,情知是刁嫗搬了是非。一日歸來吃午膳,飯卻冷了,忍耐不住,不合把刁嫗痛罵了一場,刁嫗十分懷恨,便去告訴韋氏道:「相公大娘不曾罵我,大官人卻無端把我來辱罵。」韋氏道:「曉得是娘身邊得用的人,看娘面上就不該罵你了。」刁嫗道:「這是罵不得大娘,所以罵我。大官人正不把大娘當娘哩,他背後還有極好笑的話。」韋氏問是什話,刁嫗假意不敢說。直待盤問再三,方才說道:「大官人在背後說相公沒主意,不該以妾為妻。又說大娘出身微賤,如今要我叫娘,實是勉強。」韋氏聽了,勃然大怒,便要發作。刁嫗止住道:「大娘若為了我與大官人尋鬧,他毒氣便都射在我身上,不如只記在心裡,慢慢計較便了。」韋氏自此深恨吉孝,時常對吉尹說他的不是處。正是:

  信譖何容易,只因心兩般。
  可憐隔腹子,如隔一重山。

  常言道:「口能鑠金。」浸潤之譖,最是易入。吉孝本沒什不好,怎當得韋氏在丈夫面前,朝一句晚一句,冷一句熱一句,弄得吉尹把吉孝漸漸厭惡起來。看官聽說:大凡人家兒子為父母所愛的,雖有短處,也偏要曲意迴護;若一被父母厭惡了,便覺他坐又不是,立又不是,語又不是,默又不是。可憐一個吉孝,只因失愛於父母,弄得手足無措,進退不得。思量無可奈何,唯有禱告天地神明,或可使父母回心轉意。於是常到夜半,悄悄起來跪在庭中,對天再拜,涕泣禱告。又密寫疏文一紙,在家廟前焚化。卻不想都被刁嫗窺見,一五一十地報與韋氏道:「這不知做的是什把戲?」韋氏怒道:「畜生一定是咒我夫婦兩個了。」便對吉尹說知。吉尹初時尚不肯信,到夜間起來偷看,果見吉孝當天跪拜,口中喃喃吶吶,不知說些什麼。吉尹大喝道:「你這忤逆畜生,在這裡詛咒爹娘麼?」吉孝吃了一驚,跪告道:「孩兒自念不肖,不能承順父母,故禱告上蒼,願天默佑,使父母心回意轉。豈有詛咒之理?」吉尹道:「你既非詛咒,何消夜半起來,避人耳目。我今親眼見了,你還要花言巧語,勉強支飾。」便把吉孝著實打了一頓。

  吉孝負痛含冤,有口莫辯。自想母黨零落,高家已是無人,只有喜家姑娘是父親胞妹,又是自己的丈母,除非她便可以勸得父親。因捉個空,瞞著父母,私自走到喜家去,拜見姑娘,訴說衷情。原來喜全恩因上年土木之變,護駕死戰,身受重傷,此時景泰御極,兵部於尚書嘉其忠勇,升他做了掛印總兵,鎮守邊關。不得回來,只有夫人吉氏在家。當下喜夫人聽了姪兒所言,便道:「原來有這等事,待我婉轉勸你父親,教他休信讒言便了。」吉孝垂淚道:「全賴姑娘勸解則個。」喜夫人又安慰了他幾句,吉孝不敢久留,謝別了姑娘,自回家去。

  過了一日,吉尹因欲問妹夫喜全恩信息,步到妹子家裡。喜夫人接著,置酒相待。吉尹問道:「近日妹丈可有家信回來,邊關安否如何?」喜夫人道:「你妹夫近日有信來,說邊關且喜寧靜。但牽掛家中骨肉,放心不下,詢問女婿吉繼甫邇來學業如何?」吉尹道:「不要說起,這畜生十分無禮。我正待告訴你,一言難盡。」便把吉孝夜半對天詛咒的話說了一遍。喜夫人道:「我也聞得哥哥近日在家中惹氣,可念父子至親,先頭的嫂嫂只留得這點骨血,休要聽了閒言閒語,錯怪了他。若做兒子的詛咒爹娘,天地有知,必不受此無理之訴,這是自告自身了。我看姪兒是讀書人,決無此事。」吉尹聽了,只管搖頭,口雖不語,心裡好生不然。正是:

  枕邊能靈,膝下見罪。
  兒且不信,何有於妹。

  當下吉尹別過妹子,回到家中,把上項話與韋氏說知。韋氏道:「若不是這畜生去告訴姑娘,何由先曉得我家中惹氣?原來那忤逆種要把丈母的勢來壓量我。罷罷,他道找出身微賤,做不得他的娘,料想姑娘也只認得先頭的嫂嫂,未必肯認我為嫂,他女兒也不肯到我手裡做媳婦。她說父子至親,你們父子到底是父子,我不過是閒人,你從今再休聽我的閒言閒語,我今後但憑你兒子怎樣詛咒,再不來對你說了。」這幾句話分明是激惱丈夫,吉尹聽了如何不怒?便喚過吉孝來喝問道:「你怎生在姑娘面前說我聽了閒言閒語?」韋氏便接口道:「你夜半對天詛咒,是你父親目擊的,須不干我事。你就教姑娘來發作我,我也有辯,我曉得你只多得我與小弟兄兩個,今只打發我兩個出去便了,何必連父親也咒在裡面?」吉尹聽說,愈加著惱,又把吉孝打了一頓,鎖在後房罵道:「省得你再到姑娘家去告訴,我且教你這畜生走動不得!」自此吉孝連書館中也不能去,終日在房裡涕泣。

  那刁嫗卻私與韋氏計議道:「相公與大官人鬧了這幾場,大官人心裡不怪相公,只怪大娘。今大娘年正青春,小官人又只得兩三歲,相公百年之後,大娘母子兩個須要在大官人手裡過活,況大官人又有喜家夫人的腳力,那時須受他的累。常言道:『斬草不除根,萌芽依舊發。』依我算計,不如先下手為強。」韋氏沉吟道:「你所言甚是,但今怎生計較便好?」刁嫗道:「我有一計,不知大娘可依得麼?」韋氏道:「計將安出?」刁嫗道:「大娘可詐病臥牀,教大官人侍奉湯藥。待我暗地把些砒霜放在藥裡,等他進藥之時,大娘卻故意把藥甌失手跌落地上,藥中有毒,地上必有火光冒起。那時說他要藥死母親,這罪名他須當不起。相公自然處置他一個了當。」韋氏道:「此計大妙。」

  商議已定,次日便假裝做心疼,倒在牀上,聲喚不止。吉尹著忙,急請醫生看視,討了兩貼煎劑,便付與刁嫗,教快煎起來。韋氏道:「刁嫗只好抱愛哥,沒工夫煎藥。若論侍奉湯藥,原是做兒子的事。今可央煩你大孩兒來替我煎煎。」吉尹聽說,遂往後房開了鎖,放出吉孝,吩咐道:「母親患病,要你煎藥。只看你這番,若果小心侍奉,便信你前日不是詛咒,可以將功折罪。」吉孝領命,忙向刁嫗取了藥,看藥封上寫道:水二鐘,煎八分,加薑二片,不拘時服。吉孝隨即吹起炭火,洗淨藥罐,置水加薑,如法煎好。將來傾在甌內,雙手捧著,恭恭敬敬走到韋氏牀前,叫聲:「母親,藥在此。」那時吉尹正坐在房內,教刁嫗引騙著愛哥作耍,替韋氏消遣。見吉孝煎得藥來,即令刁嫗把愛哥放在牀上,且伏侍韋氏吃藥。韋氏才接藥在手,卻便故意把手一蒨,將藥甌跌落地上,只見地上刺栗一聲,一道火光直衝起來。吉孝見了,嚇得目瞪口呆。刁嫗只顧咋舌道:「好利害,好利害!」韋氏便嗚嗚咽咽地哭道:「大官人呵,你好狠心也!你恨著我,只去對你姑娘說,教你父親出了我便罷。何苦下恁般毒手,藥裡不知放了什東西,這等利害。早是我不該死,險些把我肝腸也迸裂了。」

  吉尹此時怒從心起,一把拖過吉孝來跪下,大喝道:「你要藥死母親,當得何罪?」吉孝大叫冤屈。吉尹道:「待我剝了你衣服,細細地拷問。」刁嫗便假意走過來解勸,卻從鬧裡把個毒藥紙包暗暗塞在吉孝袖中。吉尹把吉孝衣服扯落,見袖中滾出個紙包兒,取來看時,卻是一包砒霜。吉尹大怒道:「藥包現證,還有何說!」韋氏道:「若只要藥死我一個,不消又留這許多砒霜,他想還要藥死父親與兄弟哩。」吉尹聽了,咬牙切齒,指著吉孝罵道:「你這弒逆之賊,我今日若不處你個死,將來定吃你害了!」韋氏道:「你休說這話,傷了父子至親,不如倒來處死了我,中了他的意罷。我是閒人,死了一百個也不打緊。況我今日不死,後日少不得要死在他手裡的,何不趁你眼裡死了,倒得乾淨。」吉尹聽了這話,越發躁暴如雷,便解下腰裡汗巾來,扣在吉孝頸項下。吉孝慌了,放聲號哭。這邊愛哥在牀上見哥哥這般光景,不覺驚啼起來。韋氏恐怕嚇了他,忙叫刁嫗抱了開去。刁嫗借這由頭,竟抱了愛哥出房去了,並不來解勸主人。

  吉尹一時性起,把吉孝按倒在地,拴緊了他頸裡汗巾,只一拽,可憐吉孝挺了兩挺,便直僵僵不動了。韋氏見吉孝已死,假意在牀上兒天兒地的哭將起來道:「我那一時短見的孩兒,我那自害自身的孩兒,倒是我教你煎藥的不是,送了你性命。恨我不先死,連累了你了。」吉尹道:「他咒你不死,又來藥你,這樣逆子,還要哭他則什。」韋氏道:「你還念父子至親。買口好棺木殯送了他。」吉尹道:「弒逆之人,狗彘不食,要什棺木。只把條草韉裹了,扛他出去。」韋氏道:「姑娘曉得,須不穩便。」吉尹道:「是我養的兒子,她也管不得我。」說罷,便走出去喚人扛屍。原來吉家有幾個鄰舍,日前都被刁嫗把吉孝詛咒父母的話讒毀過的,今又聞說他要毒死母親,被他親爹處死的,哪個敢來說什話,只得由他喚兩個腳夫把屍首扛到荒郊拋掉了。正是:

  井廩無辜猶遇難,況乎弒逆罪通天。
  獨傷孝子蒙冤譴,殞命還將屍棄捐。

  卻說那日喜家夫人吉氏閒坐室中,覺得滿身肉顫,耳熱眼跳,行坐不安,心里正自疑忌,早有吉家鄰舍把吉孝殞命拋屍的事傳說開來,喜家的家人知了這消息,忙報與主母。喜夫人聽了,大驚啼哭,雲娃小姐也在房裡吞聲暗泣。喜夫人道:「此事必然冤枉,我哥哥如何這般鹵莽?」慌忙差幾個家人,速往郊外看吉孝屍首的下落。家人領命,趕到荒郊看時,見吉孝面色如生,伸手去摸他身上,心頭尚熱,候他口中,還微微有些氣息。家人連忙奔回報知主母。喜夫人便教取一牀被去,把吉孝裹了,連夜抬到家中,安放一張榻上,把薑湯灌入口內,只聽得喉間咯咯有聲,手足漸漸轉動。喜夫人道:「好了,好了。」便連叫:「姪兒甦醒。」叫了一回,吉孝忽地睜開雙眼,定睛看了姑娘半晌,方才哽哽咽咽地說道:「莫不是我魂魄與姑娘相會麼?」喜夫人哭道:「我兒,你姑娘在此救你,你快甦醒則個。」當下扶起吉孝,姑姪兩個訴說冤苦,相對而泣。傍邊看的奴婢亦無不下淚。正是:

  歷山有淚向誰揮,痛念窮人無所歸。
  此日若非姑氏救,幽魂化作百勞飛。

  吉孝對姑娘說道:「這毒藥不知從何而來?想必又是刁嫗所為。姪兒今負一個弒逆罪名在身上,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今日雖蒙姑娘救了,若不能辨明心跡,再與父親相見,生不如死。」喜夫人勸道:「你且在我家暫避幾時,在我身上教你父親回心轉意,日後再與你相見便了。」於是吩咐家人,不許走漏消息與吉家知道。

  次日,喜夫人喚兩個會講話的女使來吩咐了,遣她到哥哥家裡,見了吉尹夫婦說道:「我家夫人聞大官人凶信,特遣我們來探問。」吉尹把前事細述了一遍。女使道:「我家夫人說,大官人不但是我姪兒,又是女婿。相公要處置他,也該對我說聲。

  及至處置死了,又不來報。不知是何緣故?」吉尹道:「他詛咒爹娘,又要藥死繼母,大逆不道。吾已不認他為子,你家夫人也不必認他為姪為婿了。故此不曾來說。」女使道:「夫人、小姐都道大官人死得不明不白,十分哀痛。相公也忒造次了些。」吉尹道:「他身邊現有毒藥為證,如何說不明白?你家小姐還喜得不曾過門,如今竟另尋好親事便了。」女使道:「夫人說大官人受屈而死,小姐情願終身不嫁。」吉尹道:「嫁與不嫁我總不管,悉憑你夫人主張。」女使道:「相公倒說得好太平話兒。」吉尹更不回言,竟自走開去了。女使亦即辭別而去。從此兩家往來稀疏,吉尹也不到喜家去,喜家也再不使人來。

  韋氏與刁嫗自吉孝死後,私相慶幸,以為得計。不想小孩子愛哥終日尋覓哥哥不見,時常啼哭,百般哄誘他不住。韋氏沒奈何,教刁嫗抱他去街坊上玩耍。正是:

  孩提之童,具有至性。
  天倫難昧,於茲可信。

  自此刁嫗怕愛哥在家啼哭,日日抱著他在街上閒行。原來吉家住在城外,與皇華亭相近。那時是天順元年,南宮復位,有陝西、寧夏的藩封慶王進京朝賀,經過本處地方。城中各官都到皇華亭迎接,街上甚是熱鬧,刁嫗便抱著愛哥去閒看。正抱到一個開畫店的門首,愛哥忽然要討糖果兒吃。刁嫗要抱他到舖子上去買,愛哥不肯道:「我要在這裡看畫,你自去買來我吃。」刁嫗再要強他時,愛哥便哭起來。刁嫗欲待央托畫店裡的人替他照管,卻見那畫店裡也只有個十數歲的小廝坐著看店,並不見有店主人在內。刁嫗不得已,只得叫愛哥坐在店前橫板上,囑咐道:「你不要走動,我去買了就來。」說罷,向人叢中挨去。走過兩條巷,買了糖果,才待轉來,恰遇街上官過,又等了半晌,方才奔回畫店前,卻不見愛哥在那裡了。刁嫗吃驚,問那店裡小廝時,說道:「他不見你來,走來尋你了。」急得刁嫗叫苦不迭,四下裡找尋,但見人來人往,挨挨擠擠,哪裡尋得見?又東央西問,各處尋喚了一回。看看天晚,奔到家中,汗流滿面,哭告與韋氏知道。韋氏大驚失色,埋怨道:「你所幹何事?一個小官人不看管好了!」吉尹聽得不見了愛哥,大罵刁嫗:「老乞婆,你昏了頭,不看好了他,讓他走失了!」刁嫗自知不是,不敢做聲。韋氏啼啼哭哭,一夜不曾合眼。

  次早吉尹起來,寫下招子數十張,各處黏貼。招子寫道:

    出招子吉殷臣,自不小心,於天順元年十月初一日走失小孩兒一個。年方三歲,小名愛哥。面白無麻,頭載烏段帽兜,上有金壽字一枚,珠子一顆,銀剛鈴子十粒。頸持小銀項箝,臂帶小銀鐲。身穿大紅小綿襖,外著水紅灑線道袍。下身白綢綿褲,腳穿虎頭靴。身邊並無財物。如有收留者,謝銀十兩。報信者,謝銀三兩。決不食言。招子是實。

  吉尹一面貼招子,一面教刁嫗各處尋訪。一連尋了數日,並沒音耗。

  韋氏終日哭罵刁嫗。看看又過了幾日,眼見得愛哥是尋不著的了,韋氏肝腸如割,真個害起心疼病來。那時卻沒人侍奉湯藥,只得教刁嫗支持。病人心中又苦又惱,伏侍的人甚難中意。正是:

  當初是假疾,今日是真病。
  試問侍奉人,何如長子敬。

  刁嫗受了一肚皮氣,說不得,話不得,纏累了兩日,也頭疼腦痛起來。牀上病人未愈,伏侍的人又病倒了。吉尹一個人哪裡支持得來,只得再去尋問舊僕高懋,指望喚他來奔走幾日,不想高懋自被主人打發出門後,便隨著個客商往北京去了。吉尹心中煩悶,只在家里長吁短歎。

  這邊吉孝在喜家聞知父母近日有這許多不堪之事,心上甚是放不下,便懇求姑娘差個人去看看。喜夫人應允,即令一個老嫗、一個蒼頭到吉家去服役。吉尹十分感謝,便教這老嫗伏侍韋氏,隨便也看看刁嫗。那韋氏因服藥調治,漸漸平愈。這刁嫗卻倒感得沉重,熱極狂語,口中亂嚷道:「大官人來索命了。」忽又像吉孝附在身上的一般,咬牙怒目地自罵道:「你這老淫婦,做陷得我好!你如何把砒霜暗放藥裡,又把砒霜紙包塞在我衣袖裡,致使我受屈而死?我今在陰司告准,一定要捉你到酆都去了!」一會兒又亂叫道:「大官人不要動手,這也不獨是我的罪,大娘與我同謀的。」說罷,又自打自的巴掌,喝道:「你不獻這計策,大娘也未必便起此念,我今先捉了你去,慢慢與大娘算賬。」韋氏聽了這些說話,嚇得一身冷汗,毛骨悚然。喜家的蒼頭、老嫗都道奇怪,吉尹聽了,將信將疑。正是:

  賊人心虛,虛則心餒。
  不打自招,無鬼見鬼。

  刁嫗准准地亂了三日三夜,到第四日,嗚呼哀哉,伏惟尚饗了。臨死之時,頸裡現出一道繩痕,舌頭拖出幾寸。韋氏見了,好生害怕。當下吉尹買口棺木,把她盛殮,抬去燒化了。韋氏自此心神恍惚,睡夢中常見吉孝立在面前。

  忽一夜,夢見吉孝抱著愛哥在手裡,醒來想道:「我那愛哥一定被大孩兒陰空捉去了。」心中悽慘,不覺直哭到天明。看官聽說:大凡人虧心之事斷不可做,韋氏不合與刁嫗謀害吉孝,今見刁嫗這般死法,只道真個吉孝的冤魂利害,因猜疑到愛哥也一定被冤魂纏了去,於是便形之夢寐,此正與刁嫗無鬼見鬼的一般。哪知吉孝原不曾死,那愛哥也另自有個好處安身。說話的少不得漸漸說來。

  如今且說韋氏因夢中所見,心懷疑忌,與喜家老嫗商量,要尋個關亡召神的女巫來問問。老嫗道:「我家老倉頭認得兩個女巫,一個姓趙的,極會關亡;一個姓紐的,最調得好神。」韋氏聽說,便央求老蒼頭去請她兩個來。蒼頭領命,先回到喜家,把上項事細細對喜夫人說知。喜夫人笑道:「我如今可以用計了。」便教蒼頭先密喚那兩個女巫到來,各送與白金一兩,吩咐了她言語。又教吉孝親筆寫下一紙禱告家廟的疏文,後書景泰七年十二月的日期,付與紐婆藏在身邊,附耳低言,教她如此如此。

  兩個女巫各領命而去。有篇口號,單說那些女巫的騙人處:

  司巫作怪,邪術蹺蹊。看香頭,只說見你祖先出現;相水碗,便道某處香願難遲。肚裡說話時,自己稱為靈姐;口中呵欠後,公然妝做神祗。假托馬公臨身,忽學香山匠人的土語;妄言聖母附體,卻呼南海菩薩是娘姨。官話藍青,真成笑話;面皮收放,笑殺頑皮。更有那捉鬼的瓶中叫響,又聽那召亡的甕裡悲啼。說出在生時犯什症候,道著作享日吃什東西。哄得婦人淚落,騙得兒女心疑。究竟這般本事,算來何足稱奇。樟柳神,耳報法,是她伎倆;砃頭仙,練熟鬼,任彼那移。過去偶合一二,未來不准毫釐。到底是脫空無實,幾曾見明哲被迷。

  當日兩個女巫到了吉家,見了吉尹夫婦。韋氏先要關亡,趙婆便討兩隻桌子,將一桌放著了壁,桌下置空甕一個,桌上縛裙一條來遮了。一桌另放一邊,上置一空盤,趙婆把個茶壺蓋兒去盤中團團磨轉,口中唸唸有詞。磨不多時,早聽得甕中謖謖有聲,細聽時,像有人在內咳嗽的一般。趙婆問道:「你是何人?」甕中答道:「我是土地。」趙婆道:「吉姓香火,要請家先亡人,煩你去召來。」甕中寂然了半晌,忽聽得嚶嚶地哭將來。趙婆又問:「是誰?」甕中答道:「我是吉殷臣的前妻高氏。我兒吉孝死得好苦!」趙婆道:「怎麼死的?」甕中答道:「韋氏聽了刁嫗,設計陷他,被他父親用汗巾扣死的。」趙婆道:「如今刁嫗在哪裡?」甕中答道:「已被我兒捉殺了。如今正好在陰司受苦哩。」趙婆道:「今本家小官人愛哥不見了,你可知他在何處?」甕中答道:「他的娘陷害了前兒,故罰她與親兒不能相見,再過幾時,少不得知道,今且不須問。」趙婆再要問時,只聽得甕中道:「我忙些個,去也去也。」韋氏聽罷,嚇得通紅了臉,做聲不得。吉尹道:「這是假的,問他愛哥的消息,便葫蘆提過去。以前的話,不過曉得刁嫗臨終亂言,故附會其說。若大兒下毒是虛,難道夜半詛咒也是虛的?我只不信。」韋氏道:「關亡不肯說愛哥下落,再問調神的,或者說出也未可知。」便教調神的調起神來。

  那紐婆便把香燭供起,焚了一道符,自己掇條凳子坐著。坐了一回,忽然連打幾個呵欠,把一雙眼反插了,大聲道:「我乃揚威侯劉猛將是也,你家屈殺了大孩兒,卻只來問我小孩兒做什麼?」吉尹聽了,忍耐不住,開口問道:「大孩兒如何是屈殺了?」紐婆道:「這毒藥須不是他下的,是有人誣陷他的。你如何不仔細詳察,錯怪了他?」吉尹道:「他夜半起來對天詛咒父母,背地在家廟前焚化詛咒的疏文,這須不是別人誣陷他。」紐婆笑道:「怎麼不是誣陷他?他的疏文不是詛咒,是求禱父母回心轉意的意思。」吉尹搖頭不信,紐婆道:「你不信麼,他的原疏焚在家廟前,我神已收得在此。」一頭說,一頭便向袖中取出一幅黃紙兒,擲於地上道:「你自去看,我神去也。」說罷,又連打幾個呵欠,把頭倒在桌上睡去了。吉尹就地拾起那黃紙,展開看時,認得蘭吉孝的筆跡,上寫道:

    信童吉孝,虔誠拜禱于家廟眾聖座前:伏以顧瞻萱室,後母無異於前;仰戀椿庭,鞠子本同其閔。特以讒人交構,致令骨肉乖張;痛思我罪伊何,必也子職未盡。不見容於怙恃,何以為人?既負恥於瓶壘,不如其死!但念高堂無人侍奉,非輕捐一命之時;還期上蒼開我愚蒙,使能轉二人之意。苟或予生不幸,終難望慈父回心;唯願弱弟成人,早得代劣兄補過。此時雖瞑目而靡憾,然後可捐軀以報親矣。臨疏不勝哀惻之至。

  看官聽說:從來讀書人不信鬼神,未有不信文字。鬼話假得,文字須假不得。況這一道疏文,明明是吉孝親筆。吉尹看了,如何不感動?當下不覺失聲大哭道:「我那孝順的孩兒,是我屈死了你也!看你這篇疏文,豈有藥死母親之理?調神的說話不是假,連那關亡的說話也一定是真的了。」韋氏問道:「這疏文上說些什麼?」吉尹一頭哭,一頭把疏文念將出來。韋氏聽到保佑弱弟成人之語,也不覺滿眼垂淚,大哭起來道:「原來大孩兒一片好心,是我誤聽刁嫗,送了他性命。他在九泉之下,怎不怨我也!」那喜家的老嫗便接口道:「這疏文既是大官人焚化過的,如何卻在紐婆袖裡?我說她調的神最是靈異。」韋氏去看他紐婆時,紐婆恰好醒將轉來,佯為不知,把手擦著雙眼道:「神道曾來過麼?」韋氏道:「你袖裡這疏文哪裡來的?」紐婆佯摸袖中道:「沒什疏文。」韋氏道:「你方才取出來的疏文。」紐婆道:「我一些不曉得,方才昏昏沉沉,只如睡夢一般。原來神道已來過了?又取出什麼疏文來,好奇怪!」韋氏聽說,一發信道是真。自把錢謝了兩個女巫,打發去了。

  且說吉尹把這疏文看了哭,哭了又看,追想前日屈殺他的時節,十分懊悔。又想刁嫗死了,倒有棺木盛殮,我兒受冤而死,棺木也不曾與他,展轉思維,愈怨愈癰。哭了幾日,淚盡血枯,竟把兩目都哭瞎了。正是:

  既悲幼子離,又痛氏兒死。
  灑淚似西河,喪明如卜子。

  話分兩頭。卻說吉孝在喜家讀書,時常思想父親,廢書而泣。及聞父母見了他疏文,回心轉意,便想歸家。後又聞父親為他哭瞎了雙目,十分哀痛。哭告姑娘道:「為著一紙疏文,使父親兩目失明,倒是孩兒累了父親,孩兒一發是罪人了。今日心跡既明,父母俱已悔悟,合當拜別姑娘,歸見父母。」說罷,便要辭去。喜夫人道:「你且慢著,你父親雖已回心轉意,未知你繼母的悔過可是真的。我還有個計較試她一試,看是如何。若她果然悔悟,那時我親自送你回去便了。」

  過了一日,喜夫人差個女使去邀請韋氏,只說我家夫人因欲占問家事,請得一個極靈驗的女巫在那裡,那女巫不肯到人家去的,我夫人再三敦請,方請得來,大娘若要問小官人下落,可速到我家來親自問她。韋氏正想前日關亡、調神都不曾說得愛哥下落,今聞喜家女使之言,便喚乘轎子坐了,來到喜家。喜夫人接著,相見過了,邀進內室坐定,動問哥哥為何近日兩目失明,韋氏嗚嗚地哭起來道:「只為屈死了大孩兒,心中哀痛,故此哭損了雙目。」喜夫人道:「當初屈殺大姪兒的時節,嫂嫂何不苦勸。」韋氏哭道:「當時我也誤聽刁嫗,錯怪了他,只道他夜半詛咒。及到前日聽他疏文上的說話,並不曾怨著父母,倒暗暗保佑小兄弟,方知他是一片好心。可憐受冤而死,今日悔之無及。」喜夫人道:「大姪兒死的那日,我若知道,還可救得。如何不來報我一聲?」韋氏哭道:「便是那日失了計較,不曾來報得姑娘。你哥嫂合當做個無後之人,絕祀之鬼。」喜夫人道:「小姪兒若在,還不至於無後絕祀,如何又走失了?」韋氏哭道:「小孩兒只為尋不見哥哥,在家中啼哭,故教刁嫗抱他出去的。若大孩兒不死,小孩兒也不見得走失了。都是刁嫗這老淫婦送了我兩個孩兒。」喜夫人道:「死者不可復生,去者還可再返。若訪著小姪兒的去處,還可尋得回來。」韋氏哭道:「如今便尋得回來,也不濟事了。」

  喜夫人道:「這卻為何?」韋氏哭道:「你哥哥為思想大孩兒,哭瞎了雙目。我為你哥哥失了雙目,一發思想大孩兒。便尋得小孩兒回來,三歲的娃娃替得父親什麼力?瞽目之人,寸步難行,須有長子在家,方是替力的,如今教我靠著哪個?」說到苦處,不覺捶胸頓足,大哭起來。喜夫人勸道:「若尋得小姪兒回家,我哥哥心上寬了一半,兩目或不至全盲。」韋氏哭道:「小孩兒不知死活存亡,前日兩個女巫都不肯說。」喜夫人道:「我今尋得個極靈驗的女巫在此,她能使鬼魂現形。若小姪兒不幸而死,她便召得魂來。若不曾死,她便召別個鬼魂來明說他在何處。」韋氏道:「如此最妙,如今這女巫在哪裡?」喜夫人便教女使去後房請來。

  只見後房走出一個老婆子,韋氏與她相見畢,說與訪問愛哥的緣故。那婆子教把一頂帳於張掛密室中,喜夫人卻暗令吉孝伏於帳內。那婆子書符念咒,做作了半晌,說道:「帳中已召得鬼魂來了,可揭起帳來看。」韋氏忙教丫鬟把帳兒揭起,只見吉孝從帳裡走將出來,逕到韋氏身邊,跪下叫道:「母親,孩兒在此。」韋氏嚇得跌倒在地,哭叫道:「你休來索命。」吉孝上前扯住道:「母親休驚。」韋氏爬起,在地下亂拜道:「當初謀害你,都是刁嫗替我算計的,不干我事。你饒我罷!」吉孝連忙扶定道:「母親休要如此,孩兒不是索命的。」韋氏道:「你既不來索命,可說與我小兄弟在哪裡?」吉孝道:「孩兒不是鬼,哪裡曉得兄弟的下落?」韋氏道:「你明明是鬼,怎說不是鬼?」喜夫人走過來,扶起韋氏坐定,說道:「他其實不是鬼,你不須驚恐。」便把向日救活吉孝情由細細說了。韋氏重複下拜道:「多謝姑娘如此周全,我夫婦何以為報?」喜夫人慌忙扶起。

  當下韋氏與吉孝、喜夫人一處坐地,韋氏對吉孝道:「我當初誤聽刁嫗,錯害了你,你休記懷。」吉孝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只恨孩兒不孝,不能承順膝前,豈有記怨之理?」韋氏道:「你父親兩日為損了雙目,終日焦躁,哭一回,恨一回,痛罵刁嫗一回,又埋怨我一回,朝夕不得安靜,我也難過日子。要請個眼科醫生看治,你道這心上的病,可是醫藥救療得的?你今快回去拜見爹爹,使他心中歡喜,勝似服藥。」吉孝聽說,便起身欲回。喜夫人道:「我當親送你去。」遂與韋氏各乘轎子,帶了吉孝,竟到吉家。

  先使人報知吉尹道:「喜家夫人送大官人回來了。」吉尹道:「大官人已死,還有什麼大官人?」說言未絕,只聽得吉孝聲音叫道:「父親,孩兒拜見。」吉尹道:「莫非你們道我哭瞎了眼,尋個聲音廝像的來哄我麼?」隨後聽得韋氏同著喜夫人進來,韋氏道:「我教你歡喜,大孩兒不曾死。」喜夫人叫道:「哥哥恭喜,姪兒在這裡了。」吉尹道:「不信有這事。」吉孝鑽人吉尹懷裡,抱住哭道:「父親何故失了雙目?」吉尹把吉孝渾身上下摸了一遍,哭道:「莫非我在夢裡會你麼?韋氏把姑娘暗救的事細說與聽了。吉尹大喜,離坐望空下拜道:「妹子多虧了你了。」喜夫人忙扶起道:「哥哥今後寬心養目,兩個姪兒且喜一個先回來了。死別的尚可復生,生離的少不得有再見的日子。」又對韋氏說道:「父子娘兒難得如此再聚,嫂嫂今後須要始終恩育,再休傷了天倫。」韋氏含著眼淚,指天設誓道:「這等孝順的孩兒,我今若不把他做親生的一般看待,天誅地滅!」當下夫婦二人把喜夫人千恩萬謝。喜夫人別了哥嫂自回家去了。吉尹父子兩個重複相抱而哭,准准地哭了半日。正是:

  喜極而悲,痛定思痛。
  相見之時,哀情愈重。

  吉尹自吉孝歸家之後,心中寬慰,便覺兩目漸有微光。吉孝又日日拜禱天地,保佑父親開瞽復明。過了月餘,兩目竟豁然光明,仍復如舊,舉家相慶。看官聽說:人當否極之日,沒興一齊來;及至泰來之時,喜事也一齊到。吉尹正喜兩目復明,恰好妹丈喜全恩在京有書寄來,要接取家眷並舅子一家兒赴京同住。原來喜全恩因天順皇帝念他護駕舊勞,從邊關召回京師,適值京中有叛將曹欽作亂,全恩殺賊有功,朝廷敕封為靖寇伯,十分榮貴。京報人到喜家報喜,隨後就有喜府差人寄書與舅子吉尹。書中說兩家兒女都已成長,可就在家中畢了姻,兩家宅眷都到京中來一同居住。吉尹見了書,便親到妹子家中賀喜。喜夫人見哥哥兩目已明,十分欣慰。即擇下吉日,入贅姪兒吉孝,與女兒雲娃成親。滿月之後,兩家都收拾起身。兩號大官船,一路起送夫馬,不則一日,到了京師。來年會試,中了下武進士。

  喜夫人到京後,生下一個兒子,尚在襁褓。喜全恩權教女婿料理府中一應公務,內外諸人都稱吉孝為喜大爺。那吉尹本是監生出身,喜全恩替他謀選京職,做了光祿寺典簿,不多時升了鴻臚寺寺丞。此時舊僕高懋跟一個客商在京開店,聞得主人做了官,前來參見。吉尹念他是舊人,仍收用了。正是:

  父見生兒主見僕,一家歡樂稱多福。
  獨憐幼子杳無蹤,只此一事心未足。

  光陰迅速,不覺過了十年有餘。吉孝官至督府僉事。吉尹仗著妹丈與兒子腳力,累升至行人司行人。是年寧夏藩封慶王薨逝,王子合當嗣立,朝廷議遣行人一員齎敕到彼賜封。吉尹便謀了這個差使,領了敕書,離了京師,迤邐來至寧夏地方。那邊王子聞天使至,出郭迎接。吉尹齊敕到王府中開讀,王子受敕謝恩畢,設宴款待天使。飲酒中間,王子從容對吉尹道:「孤家今日承襲此位,失而復得,大非容易。」吉尹道:「老殿下薨逝,自當殿下嗣立,何謂失而復得。」王子道:「原來天使不知,孤乃先王之姪,非先王之子也。先王無子,於天順元年進京朝賀之時,路經衛輝府地方,拾得一個螟蛉之子,養於府中,只說是親生的,無人知覺。直至臨薨遺命,方才說明,以為天潢宗派,王位至重,不當以他姓冒立,故特命孤承襲此位。豈非幾失而復得?」吉尹聽了,沉吟道:「原來如此。」因問老殿下天順元年路經衛輝府拾得螟蛉是在那一日,王子道:「聞說是十月初一日拾的。」吉尹聽說,不覺潸然淚下。王子道:「天使何故垂淚?」吉尹道:「使臣於是年十月朔日失了個親生之子,今聞老殿下卻於是日收了個螟蛉之子,一得一失,苦樂不同,心中有感,所以下淚。」王子道:「天使所失令郎,是年幾歲了?」吉尹道:「是年已三歲,今日若在,已十六歲了。」王子點頭嗟歎,更不再問。

  吉尹酒過數巡,恐失了禮儀,起身拜辭。王子遣王官送出府門。吉尹回到寓中,想起幼兒愛哥杳無蹤跡,倘或有人收養,也像得這王府螟蛉之子,方才造化。若遇了個不良之人,正不知流落在何處受苦。又一個念頭道:「就是這王府螟蛉之子,他的父母諒也在家中懸念,也像我思想愛哥一般。縱使我愛哥此時幸得安樂,不致失所,亦何由再得與我相見?」忽又想道:「慶王抬得螟蛉,恰好在衛輝府,恰好是十月朔日,莫非他拾的就是我愛哥麼?」卻又自歎道:「我差了,天下小孩子千千萬萬,難道恰好是我的孩兒?」左思右想,一夜睡不著。正是:

  失去多時難再會,今朝提起肝腸碎。
  十個指頭個個疼,可憐一夜不曾睡。

  吉尹次日起身梳洗畢,為心中鬱悶,換了方巾便服,喚個家僮跟了,信步走出寓中,在街上閒行散悶。走不過三五十步,只見一個人拿著幾件小兒穿戴的東西,插個草標兒在那裡叫賣。

  見了吉尹,便立住腳,問道:「客官可要買他?」吉尹取過來看時,卻是一件水紅灑線道袍,一件大紅小綿襖,一條小細綿褲,一雙虎頭靴,一個珠子金壽字剛鈴子的烏段帽兜,一副小銀鐲,一個銀項箝,認得是幼兒愛哥昔日穿戴的物件,不覺兩眼垂淚,忙問那人道:「這都是我家之物,你從何處得來的?那人道:「是我家主人教我拿出來賣的,如何說是你家之物?」吉尹道:「你主人是誰?住在何處?」那人道:「客官要買,只與我講價錢便了,問我主人做什?」吉尹道」這幾件東西你要多少價錢?」那人道:「我主人說,這幾件東西是無價的,若遇了真主顧,一百兩也是他,一千兩也是他。」吉尹見他說話蹺蹊,便道:「你實對我說,你主人姓什名誰?為什把這幾件東西出來賣?」那人道:「這幾件東西是我家小主人幼時穿戴的,今要尋他心上一個要緊人,故教我將出來鬥主顧。」吉尹道:「煩你引我去見你小主人,我重重謝你。」那人道:「客官,你若真個要見我小主人,可便隨我來。」吉尹隨著那人走過了幾條巷,竟走到王府門前。那人道:「客官且等一等,我主人在王府裡做些勾當,待我去請他出來見你。」說罷,竟進去了。

  吉尹等了半晌,不見那人出來。正在徬徨,只見府中走出兩個王官,迎著吉尹道:「殿下有命,請天使入見。」吉尹因便服在身,忙喚家僮到寓所取冠帶來換了,隨著王官直進到一個偏殿前,早見那王子坐著相待。吉尹上前施禮畢,王子命椅賜坐,開言道:「孤家義弟一向為先王收養,已不知另有本生父母。

  自從先王臨終說明之後,他便日夜涕泣,思想回鄉拜見親生爹媽。幾番要差人到衛輝府尋訪蹤跡,因不知姓名,不便尋訪。昨聞天使失落令郎之日,正與先王拾取螟蛉之日相合,故今早特遣人將這幼時原穿戴的幾件衣飾來試著天使,今天使既認得是令郎的,孤家義弟就是令郎無疑了。」說罷,便命左右快請二爺出來拜見他的親父。不一時,只見許多侍從擁出一個少年,頭戴金冠,身穿錦服,望著吉尹便拜。吉尹慌忙答禮。那少年扶住道:「孩兒拜見父親,何須答禮?」吉尹仔細看那少年時,與愛哥幼時面龐依稀彷彿。兩個又喜又悲,相對而泣。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原來愛哥自天順元年十月初一那日,與刁嫗在畫店門首玩耍,因要吃糖果教刁嫗去買,自己坐著等她,等了半晌不見刁嫗來,便要走去尋看。小孩子家不知路逕,竟從人叢裡一直走到皇華亭。那時慶王的大船正泊在亭前,愛哥見船邊熱鬧,便走將去東張西看。恰好慶王閒坐在艙口,望見岸上這小孩子生得眉清目秀,且又打扮整齊,便吩咐小內侍:「與我抱他到船裡來。」內侍領命,把愛哥驀地抱到船裡。那愛哥見了慶王,並不啼哭,只管對著他嘻嘻地笑。慶王心中歡喜,因想道:「好個聰俊的孩子,不知誰家走失在這裡的?我今尚未有子,何不就養他做個螟蛉之子。日後我若自有子,便把這孩子來做支庶看待;若沒子時,就教他襲了封爵,國祀也不至斷絕。」算計已定,便將愛哥留在舟中,密諭侍從人等,不許把此事傳說出去。

  自此愛哥養於王府,府中諸人都認他是慶王世子。直至一十六歲,慶王抱病,臨終忽傳遺命,立姪為嗣,承襲王位。說明愛哥是螟蛉之子,只不知他是哪家的。不想今日無意之中,卻得父子重逢。當下王子排設慶喜筵席,教他父子兩個共坐飲酒。王子對吉尹道:「先王昔日把義弟最是鐘愛,賜名朱承義,已聘下京師魏國公之女為配。今雖不得為王,既為先王養子,又為國公郡馬,應授鎮國將軍之職。孤當修書與國公,說明緣故,就在京師擇吉成親便了。」吉尹再拜稱謝。

  是晚席散之後,王子就留吉尹宿於府中。次日又設席餞行,將出許多禮物奉酬天使。又別具金銀幣帛,送與愛哥作成親之費。又將先王昔日賜與愛哥許多金珠寶玩,都教取去。吉尹父子稱謝不盡。臨別之時,王子又親自排駕送出城外。愛哥謝別了王子,因感激先王收養之恩,又到他墓所灑淚拜別了,然後起行。

  父子兩個回到京中,愛哥拜見母親與哥子,韋氏如獲珍寶,喜出望外。吉孝也十分欣幸。喜全恩夫婦也來慶賀。當下喜全恩對吉孝道:「我子年尚幼小,不堪任事。你今既有令弟歸家,雙親不憂無人侍奉,你又現在姓喜,何不竟承襲了我的伯爵?」吉孝泣謝道:「藩封王位,不可以他姓冒立。岳父世勛、又豈可以異姓闇奸?況表弟漸已氏成,這伯爵自當使他承襲,小婿只合回家與兄弟共侍雙親。」喜夫人道:「我姪兒是個孝子,不肯背本,不要強他。」喜全恩依言,便具疏將吉孝向日孝行及愛哥近日歸宗之事奏聞朝廷,奉旨吉孝准即出姓,加升前軍都督,特賜孝子牌額以旌其孝;朱承義著複姓名吉友,給與應得爵祿。此時吉家一對兒子,人人歡羨。正是:

  塤篪迭奏,伯仲雙諧。一個從泉下重歸,一個自天邊再返。一個明珠還浦,不作碎玉埋塵;一個落葉歸根,無復浮萍逐浪。一個遺下疏文一篇,寫孝子行行血淚;一個留得小衣幾件,引慈父寸寸柔腸。一個心戀椿萱,寧辭伯爵;一個喜歸桑梓,不羨王封。一個呼姑夫岳丈,便當呼老子舅翁,還魂後親上加親;一個為王府義兒,又得為國公郡馬,回鄉時貴中添貴。這場會合真難得,此日團圓信異聞。

  且說魏國公初時與慶府聯姻,今接王子手書,曉得吉友不是慶王親兒,然雖如此,卻是行人司吉尹之子,前軍都督吉孝之弟,又是靖寇伯喜全恩的內姪,也不算辱沒了郡主,便歡天喜地,聽吉家擇了吉日,送郡主過來成親。花燭之後,韋氏看那郡主時,生得十分美麗,正與長媳喜雲娃不相上下。喜夫人過來見了,也與韋氏稱慶。後來吉孝、吉友都有軍功,加官進爵。韋氏與前母高氏生封死贈,十分榮耀。正是:

  悲時加一倍悲,喜時添一倍喜。
  昔年死別生離,今日雙圓並美。

  看官聽說:這是父子重逢,娘兒再聚,兄弟兩全,塤篪已缺而復諧,箕裘已斷而復續,是家庭最難得的事。比那漢武帝歸來望思之台,晉重耳稽顙對秦之語,殆不啻天淵云。

  〔回末總評〕

  人情慈長孝短,父母未有不慈者。縱使一時信讒,後來自然悔悟。若子之於親則不然,有以親之棄我而懟其親者矣,有以受恩之處為親而忘其親者矣。今觀吉家兄弟,至死不變,雖遠必歸,方信此回書不專勸慈,正是勸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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