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箋譜》序 上海所感
作者:魯迅
1934年
《引玉集》後記
本作品收錄於《集外集拾遺
本篇系用日文寫作,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一月一日日本大阪《朝日新聞》。譯文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九月二十五日《文學新地》創刊號,題為《一九三三年上海所感》,署名石介譯。


  一有所感,倘不立刻寫出,就忘卻,因為會習慣。幼小時候,洋紙一到手,便覺得羊臊氣撲鼻,現在卻什麼特別的感覺也沒有了。初看見血,心裡是不舒服的,不過久住在殺人的名勝之區,則即使見了掛著的頭顱,也不怎麼詫異。這就是因為能夠習慣的緣故。由此看來,人們——至少,是我一般的人們,要從自由人變成奴隸,怕也未必怎麼煩難罷。無論什麼,都會慣起來的。

  中國是變化繁多的地方,但令人並不覺得怎樣變化。變化太多,反而很快的忘卻了。倘要記得這麼多的變化,實在也非有超人的記憶力就辦不到。

  但是,關於一年中的所感,雖然淡漠,卻還能夠記得一些的。不知怎的,好像無論什麼,都成了潛行活動,秘密活動了。

  至今為止,所聽到的是革命者因為受著壓迫,所以用著潛行,或者秘密的活動,但到一九三三年,卻覺得統治者也在這麼辦的了。譬如罷,闊佬甲到闊佬乙所在的地方來,一般的人們,總以為是來商量政治的,然而報紙上卻道並不為此,只因為要游名勝,或是到溫泉裡洗澡;外國的外交官來到了,它告訴讀者的是也並非有什麼外交問題,不過來看看某大名人的貴恙。但是,到底又總好像並不然。

  用筆的人更能感到的,是所謂文壇上的事。有錢的人,給綁匪架去了,作為抵押品,上海原是常有的,但近來卻連作家也往往不知所往。有些人說,那是給政府那面捉去了,然而好像政府那面的人們,卻道並不是。然而又好像實在也還是在屬於政府的什麼機關裡的樣子。犯禁的書籍雜誌的目錄,是沒有的,然而郵寄之後,也往往不知所往。假如是列寧的著作罷,那自然不足為奇,但《國木田獨步集》有時也不行,還有,是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不過,賣著也許犯忌的東西的書店,卻還是有的,雖然還有,而有時又會從不知什麼地方飛來一柄鐵錘,將窗上的大玻璃打破,損失是二百元以上。打破兩塊的書店也有,這回是合計五百元正了。有時也撒些傳單,署名總不外乎什麼什麼團之類。平安的刊物上,是登著莫索裡尼或希特拉的傳記,恭維著,還說是要救中國,必須這樣的英雄,然而一到中國的莫索裡尼或希特拉是誰呢這一個緊要結論,卻總是客氣著不明說。這是秘密,要讀者自己悟出,各人自負責任的罷。對於論敵,當和蘇俄絕交時,就說他得著盧布,抗日的時候,則說是在將中國的秘密向日本賣錢。但是,用了筆墨來告發這賣國事件的人物,卻又用的是化名,好像萬一發生效力,敵人因此被殺了,他也不很高興負這責任似的。

  革命者因為受壓迫,所以鑽到地裡去,現在是壓迫者和他的爪牙,也躲進暗地裡去了。這是因為雖在軍刀的保護之下,胡說八道,其實卻毫無自信的緣故;而且連對於軍刀的力量,也在懷著疑。一面胡說八道,一面想著將來的變化,就越加縮進暗地裡去,準備著情勢一變,就另換一副面孔,另拿一張旗子,從新來一回。而拿著軍刀的偉人存在外國銀行裡的錢,也使他們的自信力更加動搖的。這是為不遠的將來計。為了遼遠的將來,則在願意在歷史上留下一個芳名。中國和印度不同,是看重歷史的。但是,並不怎麼相信,總以為只要用一種什麼好手段,就可以使人寫得體體面面。然而對於自己以外的讀者,那自然要他們相信的。

  我們從幼小以來,就受著對於意外的事情,變化非常的事情,絕不驚奇的教育。那教科書是《西遊記》,全部充滿著妖怪的變化。例如牛魔王呀,孫悟空呀……就是。據作者所指示,是也有邪正之分的,但總而言之,兩面都是妖怪,所以在我們人類,大可以不必怎樣關心。然而,假使這不是書本上的事,而自己也身歷其境,這可頗有點為難了。以為是洗澡的美人罷,卻是蜘蛛精;以為是寺廟的大門罷,卻是猴子的嘴,這教人怎麼過。早就受了《西遊記》教育,嚇得氣絕是大約不至於的,但總之,無論對於什麼,就都不免要懷疑了。

  外交家是多疑的,我卻覺得中國人大抵都多疑。如果跑到鄉下去,向農民問路徑,問他的姓名,問收成,他總不大肯說老實話。將對手當蜘蛛精看是未必的,但好像他總在以為會給他什麼禍祟。這種情形,很使正人君子們憤慨,就給了他們一個徽號,叫作「愚民」。但在事實上,帶給他們禍祟的時候卻也並非全沒有。因了一整年的經驗,我也就比農民更加多疑起來,看見顯著正人君子模樣的人物,竟會覺得他也許正是蜘蛛精了。然而,這也就會習慣的罷。

  愚民的發生,是愚民政策的結果,秦始皇已經死了二千多年,看看歷史,是沒有再用這種政策的了,然而,那效果的遺留,卻久遠得多麼駭人呵!

  十二月五日。